故人
童雨棠一路上都在被鲛妖阻拦着,那些彻底泯灭了良善的畜生,通体缠毒,指甲锋利,潜伏在草丛与屋舍之中,时不时的从背后偷袭而来,将本就火气盈身的女战士激怒到暴走。
因冥火宫世代修习火系灵元,遂脾气秉性里都带着烈火的暴躁,而童雨棠又尤其不善控制情绪,她这个人的性格里多少带着点病态的焦躁,无论任何事都巴不得插上一脚,事后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她与扶心堂的过节从上一代宫主还在世之时,就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然而具体因为什么,她又记不大清了,总之她看到扶心堂的弟子便要上前贬损一番,尤其是花茗也在场的时候,她恨不得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也拉出来溜上一圈。
可经过刚刚的生死一瞬,童雨棠又明了了自己并不是真的讨厌花茗,而是不想失去这个能与之斗嘴的男人,她因性格与长相不讨喜,又是一门刚正不阿的宗主,所以连能交谈得上几句的朋友都没有。
她太孤独,也太过倔强!
既然别人不来与她相交,她也不屑着拉下颜面去讨好。
是以看似风光无限的童大宫主,是个连一起吃饭的同伴都没有的可怜虫。
童雨棠怀揣着对花茗的忐忑与心焦,提着开天长刀在大雨里一间一间屋舍的寻过,背后那些恶心又黏人的鲛妖,像一条条乌黑发臭的蛆虫,在地上恶心的蠕动着。
她狂奔至一间黝黑的房门口,伸长脖子,大喊道:“花茗!你在里面吗?”
悠悠冷风穿堂而过,无人回答。
童雨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再一次的跑回到了主路上,向着泥路尽头的祠堂奔去。
花茗依旧跌坐在湿泞的泥水里痛哭,他不再声嘶力竭的对着虚空怒喝,而是默默无言的低头垂泪。
原来不管如今的他多么的强大,面对曾经的施暴,他依然是无能为力的。
若这个尘世间,有什么是命盘无法预算的,大概就是凡人的情感吧!你以为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你曾为之付出与沉沦的海誓山盟,不过是透过一个人去看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他花茗,生为男儿,却比女子更加妖娆,年少的他,气质淡雅,清癯冰冷,眉目间总是点缀着瑟瑟哀愁。
这么多年,他悬壶济世,医修双绝,右起死回生,左杀人于无形,可谁又知道,他曾经体弱多病,因屡次从勾魂使下救回他的命,双亲荡尽家财,蜗居街头。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弱的少年,勾住了初骞山的魂,媚住了侠客年少拳拳的真心。
那强撸阿姐的戏码,实则是掩盖祸害他的阴谋。因他不从,阿姐被辱,母亲惨死,好好的一个家变成了猛兽肆虐的屠宰场。
当他被初骞山抵着额头表白的时候,周围是壮汉淫邪的狞笑,是阿姐逼迫受辱的凄惨喊叫,是村长对独子恨铁不成钢的恼恨,是母亲急火攻心的狰狞怒视。
他就这样瑟缩在角落里,一双被曾经温柔以待的骞山哥紧紧的握着,他空濛的眼眸映出了那个样貌平平的男人的痛苦与炙热,湿润的眼角窥探到了散落一地的碎布与衣袍。
还有一把崭新泛着寒光的剪刀。
花茗听不清初骞山都在他的耳边诉了些什么,他甚至都听不到姐姐悲坳的哭喊,他的眼里只有那把横陈在地上的剪刀,锐利而冰冷,握在中一定称心无比。
初骞山将自己所有能给的保证都言出了口,他既放肆又胆怯的想要拥住呆滞的花茗,却虚抬着双臂迟迟不敢下,他到底是心有恍惚,怕被拒绝,是以原地踌躇了许久,连眼中的湿润都熬干熬焦,他才大胆的强撸花茗入怀,心满意足的嗅着思慕之人鬓发的清冽。
他抱了多久,花茗就觳觫了多久,然而他的一双眼眸一直盯着那把寒光熠熠的剪刀。
那边的施虐还在继续,这般的温情已然上演。
村长最是看不惯唯一的独子喜爱男人,遂强忍住胃里的翻涌,怒斥道:“干什么亲亲我我的,既然人已经制服了,就给我带回去关起来,从今往后,白日里你与姐姐同出同进,夜里你爱玩谁玩谁,记住,别露馅了,到时候给老子丢脸!”
“是,爹!”初骞山怜惜的将花茗从地上扶起,一只湿滑黏腻的,缓缓勾住他冰冷的指。
花茗木讷的随着那个心思肮脏的男人而走,一颗悬吊在高空的心脏,几乎撰疼了他的每一寸皮肉,但是花茗顾不得即将要破体的惧怕,他只是缓缓的向前靠近,一双眼睛从惶遽逐渐到狰狞。
近了,又近了,那把剪刀终于被花茗稳稳的踩在了脚下。
倏尔他身形一软,依如曾经那些弱不禁风的孱弱绵软,他倒了下去,冰冷的指尖从初骞山湿腻的掌心滑了出去。
初骞山到底有多爱惜花茗,从他目不转睛的温柔视线里足以探查的明明白白,可是花茗不接受,亦不会让这么肮脏的畸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是以这一刻,他恨,他悔,他愤怒,他怨戾滔天,他要将这阴霾的一切都统统挥散。
那赶忙半跪下来搀扶的初骞山何曾会想到,他的痴妄终于将这个最不像男人的少年,在旋涡中逼迫成蝶。
软在地上的花茗,突然恶狠狠的将执起的剪刀刺进了初骞山的腹部,这一刻,所有压抑在身的屈辱与不公都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宣泄。
村长傻了,那些施虐的畜生亦是停下了造孽的,他们齐齐望向突然发狂的花茗,被他满身溅血的狰狞模样骇到僵硬。
当初骞山不可置信的面容逐渐瘫软,花茗回过头来,他冷冰冰的视线淬着无边的怨毒与凶残,他像一头嘴角沾染过羊血的饿狼,一旦罪恶的深渊敞开了怀抱,任谁也逃脱不开,除非沉沦其中,没有第二条路。
可他终究拖着一副病弱的身子,再多的愤懑也填不满疲软的躯骨,他发疯般的一通乱戳之后,那些惶恐的豺狼才又恢复了本性,他们知道这个漂亮的过了份的少年,其实一根指便可以将他制服。
当花茗抵着剪刀,见人就戳的时候,他那虚弱的阿姐屈辱的向他喊道:“快走!去村口找阿翊,让他带你走!”
就在花茗回首凝望阿姐的当口,他被这群豺狼围困在了中间,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但都因惧怕着他里锋利的剪刀,谁也不敢做第一个送死的勇将。
村长从丧子的悲痛中狰狞了容颜,声嘶力竭的吼叫道:“给我抓起来,我要把他们这一双贱人送官!给我枉死的儿偿命!”
一群豺狼领了命,纷纷凶恶的向着花茗扑杀而来,他分身乏术,他力量卑微,除了鱼死破的挣扎,他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言不出口,他只能猩红着眼眶,面对豺狼的环伺绝望挣扎。
就在他被一人钳制住胳膊,狼狈的跪跌在地的时候,他衣不蔽体的阿姐突然从桌子上爬了下来,瘦的身躯爆发了无穷的气力,她抓住那个钳制着花茗的臂,低下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一声痛呼,花茗感到悲伤压制的力量陡然消失,随后他被阿姐一把揪住领口丢出门去,催促道:“快跑!别回头。”
罢阿姐一把将门板重重阖上,将一双哀怨与慈爱并存的眼眸,隔绝在了冰冷的门扉之后。
可花茗没有走,这一刻他是觳觫而呆滞的,他眼见着那道斑驳的门板在剧烈的震荡着,阿姐被拳打脚踢的咒骂之声不断从缝隙里滚出来,像一抹抹利刃刮过他的面颊。
忽然,倥侗的花茗反扑了回去,他奋力的拍打着门板,哭着叫道:“阿姐!你开门!我不走,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走!快,走!”拳拳到肉的凶戾里,传来阿姐破碎的喘息。
“啪”的一声,是清晰的掌掴。
“臭!快给我让开,心我一拳打死你!”
“呃!”,是阿姐痛到极致的低吟。
“阿茗!快走!”
“我不走!我不走!阿姐,你开门啊!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打死的!”
“快走,就算被打死,姐姐,也要保护你!”
阳光倾落,雾霭消散,这座偏僻的屋舍,将一切的温馨与仇恨都关在了一起,让只有十七岁的花茗,又爱又恨。
他倏尔抹干净腮边的泪水,疯狂的向着村口跑去,沿途那些淡漠的村民仿佛在看一只低垂的飞鸟一般,毫无感情,他们漠视着这个少年飞洒在空中的泪水,看着他虚浮着脚步跌的浑身是伤。
没有人施以援,没有奉献关怀!
花茗就这样一身泥土的跑出了牌坊,在那个阿姐无数次驻足的榕树下,见到了那个眉目凶戾的少年郎。
那一段过往,是花茗挥之不去的梦魇,是脏污满身血淋淋的见证。
他向宋翊求救,乞求他能为了阿姐的性命涉险,可那个满目柔情,深情款款的少年,却趁火打劫的执起了他的,狎昵而直白的表露了心底的绮念。
“我喜欢的是你!只要你答应跟我共度一夜!我就去救你姐。”他的目光阴鸷而血腥,熠熠的眸锋里淬着势在必得的欲!念,他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敞开冷冰冰的怀抱,诱惑着花茗自投罗。
花茗知道,这一次他根本逃脱不掉,既然他这张皮相能引来灭门之灾,那么他也可以诱惑一柄屠戮之剑,终归是放弃尊严,委身成一只狗,那跟了恶魔也比跟了畜生要好。
花茗深吸了一口忍辱负重的空气,目光坚定的道:“好!但我要付加个条件!”
那少年弯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狞笑,“你!”
“我要你救了我姐之后,杀了整座村子的畜生!”
“好!一言为定!”
宋翊高傲的睥睨着花茗透骨的肃杀阴狠,狎昵的点起他秀润白皙的下颚,道:“我希望你言而有信!”
花茗侧眸而望,眼底霜华凛冽,“你敢做!我就敢委身于你,决不食言!”
“好!”宋翊笑道:“是条汉子!”
完,那少年将从不用剑的右从袖橼之中伸出来,转握住那负在身后的银色剑柄,缓缓将长剑从乌鞘之中抽了出来。
宋翊办事很是利落,不出半个时辰,摩崖村三百七十九口无一生还。
当夜,他与宋翊颠鸾与重伤昏迷的姐姐一墙之隔处,在疾风暴雨的屈辱中,将满口的血腥生生咽下。
花茗躲在羽翼之下的十七年,是那么的温暖与祥和,可这人世间的一切规则都是有因果的,前半生享福,后半生受罪。这一夜过后,懵懂无知,心思纯澈的花茗凋落了,而从这副躯体里破茧而出的,将是一个崭新而孤冷的花茗。
童雨棠在祠堂里逡巡了一圈,仍未见到花茗的身影,而堂外的鲛妖依旧紧追不舍,污浊漆黑的躯体在雨水中泛着鳞片的光泽。
“真他娘的晦气!”童雨棠一柄长刀拄地,恶狠狠的对着堂外的畜生叫骂道。
“呦!这里还有一对长相颠倒的苦命鸳鸯啊!”
一声昆山碎玉般的叹息,隔着飒飒雨雾杳杳传来,缥缈而清韵。
但这鸳鸯二字,显然是触了童雨棠的眉头,只见她一叉腰,呵斥道:“放屁!谁跟那不男不女的玩意儿是鸳鸯?你哪只狗眼瞧见我们有私情了!”
“唉!这个女人真是一点都不温柔,难怪你不喜欢这样的我了!”
童雨棠一脸狐疑,“”
“少废话!将你的狗赶远点儿!”一道戾怒的男音响起,厌恶之中裹着压抑的烦躁。
待那燥郁的音色溅落,那些围困着童雨棠的鲛妖,居然惊恐的四下逃散了,它们仿佛惧怕着什么东西,纷纷游曳着上了漆柱廊檐,攀着碎瓦兽头快速离去。
随着那些鲛妖的撤离,童雨棠身处的祠堂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口马厩,而距离马厩不远的翠楼跟前,跪立着痛哭到不能自已的花茗。
原来它们从未自鲛妖制造的幻觉里走出,一直困囿在原地,不曾离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