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2

A+A-

    童雨棠无暇顾及那两道诡异的声线,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花茗。

    这场大雨无边无际,似乎将整个江南都笼罩在了烟雨之中,放眼望去,那些雨中的屋舍楼阁,翠树繁花,都蒙着一层湿漉漉的哀愁,依如那个魅惑了半生的男人,执着一把油纸伞,伫立在朦胧的水墨之中,绝美的意境是那样的不真实。

    岚音执着一柄青色的桂枝伞,素白的衣裙沾染着斑斑点点的泥渍,她好整以暇的将细腻的指伸出,阻拦着伞檐坠下的雨线,本就青白的指尖被冷雨冲刷的更加苍白,但她全然不顾,依旧顽皮且享受的屈伸着水盈盈的指,将流泻而下的水线弹射的水珠飞溅。

    细雨打芭蕉,落花点青苔,江予辰缓缓的向前行了数步,将大半个身躯掩藏在街角的白壁翠瓦之下,看着童雨棠将哭泣的花茗护在怀中,轻声的安慰着。

    花茗一直在哭叫着姐姐,就算鲛妖的幻术已经破解了,可心底里的愧疚与悔恨仍桎梏着他,它们就像是一场无尽的轮回,是一道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围墙。

    花茗那颗无法安稳的心脏,再一次被丢进困囿的深渊,他想放弃抵抗就此湮灭,可他的肩上还有那个人背负的千金重担,他不能就此自私。

    可心太痛,爱难寻,一身卑贱的躯骨又该何去何从。

    终究是没有得到过救赎的人,一辈子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行。

    童雨棠不懂这短短的时间里,花茗究竟经历了什么,可怀中这个男人的颤抖与无助,生生将她心底埋葬的柔软激发了出来,她将花茗紧紧的拥箍在胸前,一双抚摸着鬓发的,爱怜而轻柔,“花茗!我在这里,你不用再害怕了!”

    女性躯体的绵软,让花茗有一瞬难得的心安,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蜷缩在阿姐的怀抱之中,像每一次旧疾复发那样,口中是汤药的苦涩,鼻端是阿姐的馨甜。

    花茗缓缓的抬起头来,仰视着童雨棠被雨水模糊的脸,他先是疑惑然后是逐渐的释然,最后是舒心的魅惑一笑,对着怔愣的童雨棠道:“姐姐!真好!你还在!”

    花茗与江予辰都是那类雌雄莫辨的长相,又因他一头如雪的白发,桃花眼轻佻浮蕊,此刻卸下了谨慎的防备,整个人更加如那桃妖附体,他横生一笑,四周都能绽出朵朵旖旎的花海出来。

    童雨棠这一瞬是痴迷的,此时此刻,她终于欣赏出了花茗的俊美,他是那种不同于散发着雄性攻击性的美,而是火慢煨的循序渐进,他的风情与韵味,是比之张扬还要来的猛烈的毒魅。

    只消你发现了他的丝缕踪迹,便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童雨棠被惑住了,她茫然的点着头,轻声回答:“是,我是姐姐,我在!”

    “嗯!”花茗伸出双臂,轻轻的环住童雨棠的腰身,将一张洋溢着满足的脸贴服在她的胸口,喃喃道:“阿姐!我做了个噩梦!梦里你死了,就在沧山脚下,我怎么摇你,你都不醒!”

    心酸的泪水再次盈睫,哽咽而哀默。“你你放不下我,放不下宋翊,你你还想再看一眼山上那淡雅的踯躅花。”

    终是泪潮凝沧海,无舟可渡未亡人。

    “你你想跟阿爹阿娘葬在一起,却独独把我忘记了。我可是你最爱的弟弟啊!曾经我们亲密无间的睡在一张床上,为何如今空穴半冗,却没了我的一寸之地呢?”

    童雨棠倏尔坠下泪来,她不知该如何安慰沉浸在回忆里的花茗,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淬着沉重的心酸与绝望。原来这个轻佻浪浮的男人的心里,竟掩藏着这样痛不欲生的过往。

    她能做的,只有搂紧他,将胸膛里仅存的温暖,渡给他。

    “阿姐!我累了!你抱着我睡好吗?”

    “好!我抱着你,你睡吧!”

    “那你能再给我唱一支歌吗?我想像幼时那样,听着你的歌声入睡!”

    “嗯!”童雨棠点头。

    “三月里的桃花,盈盈香!”

    “我在花中等着我那不归的情郎”

    童雨棠的嗓音有些压抑的粗狂,这支烟平地界人人耳熟能详的调,从她的嗓子里吐露出来,带着沙哑的沧桑与磨难,她其实五音不识,六艺不沾,是个满脑子没有风雅的粗鄙女子,可她就是记住了这段求而不得的曲调,尽管哼的有些难听。

    花茗终归是累了,他心满意足的沉浸在沙哑的歌调里,闭上了难掩心死的双眸。

    江予辰平静的目视着大雨里相拥的一双男女,眉目间淡淡的疑虑与冷漠,交织出了一张矛盾的面孔。眼前的花茗既让他感到熟悉,又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出了另外一个人。

    究竟是一个人内心潜藏了太多的秘密,还是岁月的流转磨平了棱角,总之他不清楚这样两两重叠的花茗,是真是假。

    “不走了吗?”岚音自江予辰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询问道:“该帮的你也帮了,这些正道人士,又多赚了几天活头!”

    江予辰将视线从花茗的身上收回,转过身自顾自的便走,他视岚音的亲密为无物,仿佛她是个透明的。

    岚音平淡的目光顿时哀戚,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江予辰的背影消失在了楼宇的转角处,一只缓缓的握紧成拳,骨节清白而凌厉。

    江予辰自冗长的街道走了一圈,竟然在红楼的檐廊之下,遇到了一脸暗沉的潜伏在那里的沈阁主。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江予辰的气息,自鲛妖撤离的那一刻便从恐恶之中苏醒了过来,他没有唤出奈何剑,只是周身萦绕着浓肃的杀意,而中的襁褓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些年,他对江予辰气场的熟悉,比之玄鹤真与湛屿还要来的猛烈。

    与其他在意这个晚辈,不如恨不得杀了他。

    江予辰两次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夺走,想要不恨,那是痴人梦!

    二人的狭路相逢,显然是出乎江予辰的预料的,先前被奈何的魔气撕裂的大臂,伤痕还未愈合,经疾风骤雨的吹拂,还会泛着丝丝缕缕的疼痛。

    江予辰执着伞,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抬眸冷冷而视。

    沈傲亦是眉目阴鸷,眸有风霜,凶戾与厌恶并存。

    趁着岚音没有跟在身旁捣乱,江予辰开口道:“沈阁主,可是在担忧湛屿的安危?”

    听到湛屿二字,沈傲暗戾的面容稍有缓和,但肃杀的气场,有增无减,他冷冰冰的道:“今日,我们不提湛屿,新仇旧恨,此刻一并清算了吧!”

    江予辰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似乎与沈傲隔着深仇久恨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阁主正义凌然,最是看不得我等污浊加身之人!”江予辰笑道:“至于新仇旧恨?请恕江某不懂。”

    “你师傅云峥之死,是为旧恨!我徒儿湛屿为你挡剑,实乃新仇!”沈傲霎时愠怒道:“你如此八面玲珑,城府极深,怎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江予辰有些闲适的将油纸伞在指尖转动了两圈,绞的雨线飞洒,“原来你是指这些啊!”倏尔垂眸浅笑,再抬起之时,暗涌满布,“想不到玄鹤真如此卑劣的人,也有人心心念念的,想着为他报仇!”

    “果然!这个世道,无可救药!”

    沈傲怒了,“鹤真是有些段耍的不明朗,可你自幼拜入他的门下,他何曾对不起你?你一身本事与修养,哪一样不是鹤真在尽力栽培。而你呢?狼心狗肺,是非不分,你内里糟粕也就算了,凭什么拉湛屿下水,你知不知道,他沾染了你的脏污,就一辈子也别想洗清了!”

    无尽的悲痛裹挟上来,沈傲眸锋潋滟,情绪中带着荏苒的沧桑巨变,“你究竟是何心思!非要把身边一个个关心着你的人都赶尽杀绝吗?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应该为了湛屿的寻死腻活而在缚影台放你一马,若是当初你就彻底的死在那,今日,也就不必再生灵涂炭,家国不复!”

    面对沈傲的愤怒,江予辰无从辩驳,也无法推卸。他从登上了北冥这艘阴船开始,就没想过被原谅被理解。

    他终究跟正道格格不入,又与黑暗画清不了界限。

    也不必指望旁人理解他的无奈与悲苦。

    见江予辰久久无言,沈傲强撑的忍耐终是到了极限,他霸道的捻起长袍,一脚踩踏着朱漆木栏从檐廊之下跃出,飞驰中撑开的五指虬结着奔涌的怒火,面对江予辰的毫无波澜,沈傲那种发自内心的怨恨竟滚上了晦涩的极哀。

    他其实很是惋惜这个耀眼的晚辈堕入深渊,那曾经与湛屿并肩斜阳的潇洒,是那么的灼人眼眶。沈傲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底若有似无的淬着江予辰淡漠的疏影。

    可他犯下的滔天蓄恨,又使沈傲不得不狠下杀心,才能平息自己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沈傲一把攥住江予辰一丝不苟的衣襟,抬起的中霎时蓄成一柄澄白光剑,他将这个桀骜不驯,又阴鸷孤冷的晚辈蛮横的抵靠在风雨之中。

    他们四目相对,他们彼此交换着胸臆之中晦涩难明的情感,可沈傲是仇恨的,是遽色的,他的面容早无儒雅可寻,只有除之而后快的煞气。

    而江予辰则不卑不亢,目有淡淡哀愁,他觉得自己寻得了报复,却将无辜之人拽进了痛苦的旋涡。

    将灵剑横陈在江予辰泛着淡青色血脉的脖颈上,沈傲自骤雨之中乜起眼眸,呵道:“临死之前,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江予辰的伞在被沈傲提携的过程之中已然坠落,他整个人沐浴在疾风骤雨之中,蓦地晏笑,面上凛冬散尽,眼中星河长明,“遗言这种东西,是弱者贪生怕死的表现,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呵!”沈傲也狞笑道:“我觉得你也不会需要!你这种人,还是嘴巴闭干净的好!”

    那叶薄刃终是淬起了汹涌的炽白灵流,那如极电缠身的狠厉一刹那便割破了江予辰的脖颈,殷红的血水流淌下来,濡湿了衽襟高叠的衣领。

    从脖颈之处传来的疼痛,仿佛是推开心扉的一双,它们将这个莫不关心,麻木不仁的绝美叛徒,从冰天雪地里强行唤回到有血有肉的冷暖人间。

    江予辰终是放肆而酣畅的笑了,一双眼尾狭长的凤目含着湿润而柔软的泽光,落在沈傲的眼中,竟与记忆深处的那抹身影相互重叠。

    他握着剑的,霎时便颤抖了起来。

    见他不刺,江予辰将额头向前探了探,狐媚的探视着沈傲的茫然无措,他笑道:“沈阁主这是怎么了?舍不得下了吗?”

    沈傲极力挥散脑海之中翻腾的过往,他告诫自己,这世上绝不会有这种相似的荒唐之事,绝不会有!

    他试图继续握紧灵剑,可他心绪颠簸,灵元不稳,以灵力凝化的长剑在掌中忽明忽暗,爆散的极电青黄不接。

    “你不用激我,今日,你是非死不可的!”

    “好啊!”江予辰稍稍站直了身子,凤眸睥睨道:“那就看沈阁主,还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时迟那时快,傀儡黎清木然的身影骤然之间跃显在了沈傲的背后,中的佩剑长鲸裹着浓沉的浊息,自他右耳斜上方快速切下。

    沈傲虽被仇恨裹束了心绪,身却依旧敏捷,只见他松开江予辰的衣襟,中的长剑携着刺眼的灵芒,以锋刃抵挡住了长鲸挥斩而下的力道。

    大雨之中,红衣加身的黎清,仿佛乱葬岗祸世的美艳女鬼,她双瞳漆黑,薄唇似朱,苍白的肤色似皑皑冬雪,躯体鲜活的与当年缚影高台的惊鸿一瞥,别无二致。

    而曾经有血有肉的美娇娘,如今砍起来人,依旧美艳的不可方物。

    黎清在沈傲的眼中,更像是一具完美精致的人偶,若是没有那萦绕其身的冰冷浊气,想必没有人会相信她真的死了。

    沈傲无暇与死人纠缠,他自丹元爆散出一道灵波,将近前的江予辰与傀儡尽皆震退。然后将中的灵剑收了,电光石火间,魔气萦绕的奈何剑,倏忽降世,自他的掌心之中缠绕着青霜紫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