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
两辈子了,靖无月都在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在自我牺牲,他可以为了挚友拒绝爱人的挽留,为了爱人舍弃自己的生命,为了无辜的苍生燃烧仅存的风骨与尊严,为了那个街头悲苦的孩子,什么违背本心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只为唤回他的良知与纯善。
是不是在每个人的眼中,这个一模一样的天下都是不同的,有的人能看到善,有的人就能看到恶,有的人看到的是算计与阴谋,有的人看到的是鲜花与白雪。
靖无月曾以为做了神,超脱三界,灵魂升华,苍生万物在神祗的眼中不过沧海横流里的一粒蜉蝣,它们短暂而韶华,拼搏而逐流,在日积月累的尘埃里消散如云烟,是无论如何也激不起大风大浪的。
可一旦脱离了那清气浩然的朗朗乾坤,原来神祗也会沾染上喜怒哀乐,贪嗔痴妄,也会为了命运的不公而失掉本心,也会为了愤怒与别离执起守护天下的刀剑。
做人为了什么?做神又为了什么?游荡了两辈子的靖无月依然没有明晰过,可他不惜玷污江予辰的清白也要送给他的这个人生,只是为了让他能够保护自己,不要再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卑微了自己。
可是今天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这个男人双染血,赤心污浊,他也依然改不掉他骨子里的善。
凭什么他就可以疯的彻底,而江予辰却总是冷静的。
不!他不要这个男人再与他走向对立面,他要拉着他一起沉沦,一起迷失掉本心,他要将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传递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里去。
“人间正道根本就不属于你!北冥那样的强者为尊才是你的归处!”靖无月愤恨的啸叫道。
江予辰无力的闭上双眼,他总是在恨与善的界限徘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是拽他入深渊的枷锁,而湛屿清澈明媚的目光,是唤他回人间的灿阳。
如今,灿阳被凶煞取代,算是彻底绝了他轮回的路。
而一个没了今生的囚徒,还有什么是他所能留恋的呢?
“你把湛屿还给我!”
微弱的呢喃,掺着心死的绝望与茫然的悲苦,它们像一缕缕淬着鸩毒的蛛丝,攀爬着裹束住了靖无月的心。
“你什么?”靖无月的眼中,洇渡着名叫心痛的情愫。
“你把湛屿还给我!”江予辰的心被愧疚与失去撕扯着,喉间的酸苦混合着冰凉的血腥,交织着他的悲坳与无助。
曾经多少次从无极观冰冷的雪地里抬起头来,将苍白的脸暴露在冬日寡淡的晕日之下,他告诉自己,就算周围的人都对他心存恶意,他还有湛屿,还有那个不可一世的暴烈少年疼惜着自己,爱护着自己。
多少次他在北冥阴暗污浊的囚牢里,望着那晦暗穹幕之上的斑驳星光,想象着那个炽烈表白的少年是如何的腼腆与胆怯。
多少次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湛屿的身影将他从绝望的边沿拉回,是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将他一颗日渐冰冷的心潺潺化透。
可他终是在背离正道的那一刻就将他失去了,再回首,故人已逝,灵魂崭新,他不认得他,也不想认得!
而靖无月的心伤又有谁懂,湛屿不过是他的另一半神魂,他们分明是同一个人,是同一具灵魂,同样拿的起神剑不忆,也同样执的起魔剑灼世。
他湛屿能为你做的,我靖无月又哪里比他少?你为什么偏偏记得那个惶惶踌躇的废物,却记不得我为你堕入黑暗的决绝。
靖无月的眼眸不再是冰冷的,而是淬满了依如前尘般的刻毒,他缓缓的松开江予辰的衣襟,好整以暇的为他细细抚平,然后逐字逐句的笑问道:“他哪里好?嗯?你跟我,他究竟哪里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
朦朦的细雨将这个绝艳天下的男人浸湿浸冷,他瘫软在靖无月温和的威逼之下,不反抗也不言语,一双湿润的凤眸空洞而浑浊。
湛屿究竟哪里好?其实江予辰也不太明了,他这个人很是粘缠,在自己跟前又呱噪的厉害,他嗜酒如命,生活上大大咧咧不拘节,他不爱看书,甚至坐下来也安静不了一瞬,他脾气暴躁,是一言不合就会拆房揭瓦的那种。
他身上痞气味儿十足,狂野而不喜束缚,他可以大言不惭的登门找事,也可以没理辩三分的巧言令色。
总之,他有太多的毛病是江予辰容忍不了的,但他又卖俏讨乖狡黠的很,可以将你气的够呛,也可以将你哄的飘飘欲仙。
让人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在湛屿的心里,善与恶是彼此对立的,也可是相扶相依的,他从不会为了绝对的善而怜悯,亦不会为了绝对的恶而憎恨。他可以理解每一个善者心中的瑕疵,也可以知晓每一个恶徒心中的那一点留白。
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认知的人,从不随波逐流,也不因自身喜好苛待旁人。
当这些不曾细细琢磨的好,如瀚海倾覆一般涌上心头,江予辰便被沉溺在无尽的痛苦与心死的涡流之中
他缓缓的转动眼眸,空洞的对上希冀的,无望的对上绝望的,他明明喉咙嘶哑的滚烫,却还是想将自己来不及出口的那句话,隔着一道回不去的时光,倾吐出来,“因为我喜欢他!”
靖无月蓦地嗤笑,眼底滚动的痛与恨尽数化为了眼角潋滟的雾气,他点着头,结着水珠的眉峰,蹙起一道扭曲的弧度,他:“可是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靖无月好整以暇的注视着江予辰凤眸的轻颤,看着那狭长的凤尾潮红而魅惑。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翠微山上的烟雨楼中,江予辰跪立在自己的跟前,脊背弯弓,额头触地,洁白的雾销潋滟着秋日肃冷的余晖,他就这样一下复一下的磕着头,不卑不抗,得仪得体,仿佛在叩拜神明。
身后的硝烟与亡魂嘶吼出一阵阵阴霾与污浊,靖无月透过魔龙鳞甲辉映的天光看过去,是失了家园惶惶无措的同门,是仇恨之人双皆废的怨戾与心痛。
曾经的那些过往,皆在自己的剑下成了焦灰,成了黏腻的血泊与冰冷的尸首,而唯有这个仙姿玉魄的男人依如初见之时般美好。
他靖无月当年想要的,不过一个执相伴的江予辰,哪怕他的心里有着别人,只要还能将那一抹不设防的微笑留给自己,他便愿意放下心里狭隘的占有欲,成全他们的此世无双。
可命运的何其残忍,它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在旋涡中挣扎的人,哪怕三个人的血肉泥骨已经腐朽大地,它也偏偏要从这些朽烂的尘埃之中在拔出一簇不死花来,继续着彼此的盘根错节,痴仇怨愤。
这一世的江予辰不再沉默,不再踌躇,甚至可以算是个有血有肉肯为自己努力而活的人,可也就是这样一个情感饱满,言辞冰冷的男人,对他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利刃淬冰,雪上加霜。
面对着一模一样的容颜,却爆发着不一样情愫的灵魂,江予辰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可中的剑他几次三番也举不起来,就像他明明知道这个人不是湛屿,却也忍不下心来伤害他。
江予辰忽然觉得好累,负重前行了这么久,唯一的光明也陨落了,还有什么是他所能坚持的呢?
倏尔靖无月的余光之中,是江予辰缓退决绝的颓艳,他缓缓的阖上了凤目,向着飓风狂暴的怨戾中央退去。
“想死!”靖无月一瞬的恐慌过后,是无尽的愤恨奔涌,两辈子了,这个男人都在他的眼前决绝赴死,就连一滴不舍的泪水都不曾为自己流过,不管是为神,还是为人,他江予辰都厌恶自己到死吗?
这一刻,靖无月没有过多的思量与动作,他一如既往的扯过江予辰的腕,蛮横的将他禁锢在怀中,然后修长的指攀附上他血渍斑驳的脖颈,狠狠的扼住,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我就这么让你厌烦,不惜一次一次的在我眼前自戕?你他妈的是不是对轮回有瘾,以为下辈子就见不到我了?”
“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你江予辰不管轮回几世,前尘讣上你都是我靖无月的妻!”
江予辰窝在他的怀中被扼的额角青筋凸起,口唇微张,一嘴的血腥随着薄弱的吸气弥散在靖无月的鼻端。那是他祈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柔软与甜蜜,是昆仑墟展唇微笑的冷艳,是听雨阁谆谆教导的温良。
可江予辰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什么,他虽然曾经做过哪些让他胆战心惊的噩梦,可更多的时候他是不记得梦里施暴的男人究竟是谁的,他这辈子是不清白,可还有下贱到成了某个人上不得台面的妻妾。
他艰难的嘶哑道:“我不明白你在什么,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脆弱的颈骨在大掌的施压下,与筋肉血脉摩擦出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死亡声音,这些亦步亦趋的悚栗与剧痛,像拨开云雾的一双,将那些颅腔内封存的记忆纷至沓来,如琼花乍现。
街市上狼狈吞咽着食物的瘦孩童。
花树下落剑成影的俊戾少年。
光影里缱绻温柔的深情青年。
血海里颠覆苍生的邪魅霸主。
一张张,一幕幕,看似无情却也深情,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身量极高,面容乖戾,他就像一尊不容抗拒的神祗,哪怕他满身污浊,肌骨缠毒,你永远也无法从他的威仪之下得以保全。
他看到尸山血海里,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抱着自己逐渐冰冷的躯骨,拗天动地,强大的禁术反噬在他波动的情绪下如沙土回填,金顶雪崩,那些前一刻还伏低忌惮的北冥之魔,在这一刻纷纷化成了通天彻地的索命厉鬼。四野之上,数不清的魂兽与战禽向他扑去,它们像饥渴了数年的囚徒,困囿了千年的屈辱,一朝得了自由,无所不用其极的将满腔的渴望宣泄出去。
江予辰看到自己残破的灵魂伫立在尸身的上空,哀默的目视着这个男人被万千魂兽嚼碎了筋骨,捣烂了血肉,然后在血雾弥漫与妖魔肆意的畅快之中,那一半与湛屿别无二致的魂灵飘浮了出来。
这一刻,江予辰眼前的世界是苍白的,唯有靖无月轻杳的灵魂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然而那抹虚弱的明亮,都不及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虫火。
隔着一道妖魔攒动的汪洋,江予辰是悲痛的,原来魂灵里所谓的熟悉与波动,并不是他自以为的见异思迁,朝秦暮楚,而是,他们是同一个人,是被命运无情分割的正邪两面。
正的那一面是他铭记了多少年的美好,而邪的那一面,是他对自己执念噬心的决绝。
就在江予辰的生命即刻便要在靖无月的上了断的时候,他蓦地洇湿了凤尾,对着他虚弱的呢喃道:“收吧!我把这条命,还你!”
赍恨到灭顶的靖无月在听到这句前世的诀别之时,整个人仿佛瞬间被剥离了灵魂,那些掺杂在血液与骨肉里的冷漠与怨戾,似乎都随着这一句前尘的了断而烟消云散。
他倾注了所有气力的就这样瘫软了下来,在江予辰冰冷的肌肤上颤抖着,身前那些与亡魂鏖斗的魔龙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意志力薄弱,那种前世万箭穿心的滋味再一次的涌覆上来。
天地虚白,再无一丝轻吟。
望着茫然的江予辰好一会儿,靖无月才将大彻底的松开,随即桀桀的怪笑起来,唇齿间满是酸楚的血腥味。
得了自由的江予辰狼狈的跪伏在翠瓦上哽咽抽搐,像极了那个跌趴在暗室中被玄鹤真欺负的绝美少年。
靖无月知道,终其一生,这样纯白的江予辰都不会爱上自己,哪怕他们合二为一,哪怕他们容貌相同,可他就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仔细的看看自己。
有多少求而不得的怨愤,就有多少痴妄淤积的深沉。
终究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只有他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