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恩3
江予辰被迫扬起的俊颜,只能目视到沈傲不屈的眼眸,纵然这个男人已经三次对他下了杀意,可他就是愤恨不起来,虽然他们相交甚少,从到大他二人过的话都是见面的简短客套,可他是湛屿的恩师,是这个天下为数不多的坚守着本心的果断之人。
如果要清洗天下糟粕,他希望沈傲是留存下来,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个。
“可他是我大业之路上阻碍的绊脚石,这一点,他就非死不可!”靖无月显然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旁人的半分好,一双曾潋滟着秋水的桃花眸子,此刻淬着血流漂杵的肃杀。
江予辰困顿的凤眸终是在靖无月的阴冷之下找回了本性,他反将鸩影剑刺向靖无月的腹肋,秀白的脖颈不惧灼世剑的锋利愤而回转,狭长的凤尾处浸着怒到极处的嫣红。
靖无月没有想到今世的江予辰狠起来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他是知道这个男人偏执阴暗的一面的,不过那都是他强撑起来伪装自己脆弱的硬甲,抛却他那些悲惨的过往,他内里其实是个比任何人都要慈善的烂好人。
靖无月不忍利剑伤了他,立马将长剑与指尖化散,而后身子向后一掠,跃上了另一处屋脊。
两个人的倒戈相向,是沈傲没有想到的,他骤然紧缩的瞳眸里流动着不易觉察的松动。
江予辰的脖子被剑锋割破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没有给众人太多探究的会,眨眼之间便将鸩影握在掌心之中淬血,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剑身割裂而出的影剑贯插进了污水之中。
顿时阴煞之气暗涌,魔浊之气相辅,浑浊的水面瞬息之间便漆黑如墨,紧接着在影剑消失的地方,九幽裂缝赫然自地表坍塌出现,一道冲天的绞杀飓风,裹挟着万千幽魂从冥河之畔扶摇人间。
绞杀之力瞬间将那些与魔龙厮杀来不及撤离此地的人们刮散至半空,一时间哀嚎遍野,龙吟震彻霄汉。
南淮暝扶着沈傲快速的躲避进了一间茶楼内,紧随其后的南栖与那个青年合力将在飓风之中飘摇的门板阖上,又推来两张桌子将那门板抵住,才防止大门再被那强风刮开。
做完这一切,南栖就扶住胸口,连连哀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在客栈里遇到过的两个男人,都变成了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了!”
暂时的安全使沈傲强撑的意志骤然破碎,他终于被腹部的剧痛击垮击败,整个人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南淮暝见他太过痛苦,便让南栖翻找一些布巾给他咬着,防止他忍不住疼再咬了舌头。
揭开沈傲一丝不苟的繁琐衣袍,那挂着碎肉与血渍的伤口狰狞而惨烈,但又好在那个诡异的湛屿刺穿的掌,完美的避过了内脏与重要的血脉,才没有将这个刚正儒雅的男人一击毙命。
“沈阁主!我这就为你上药,你忍着点,待会儿我在出去寻个扶心堂的医者,我毕竟不善愈疗,你多担待!”南淮暝心翼翼的将伤药的瓶口掀开,空气中霎时弥散着一股凌冽的药味。
沈傲早已疼的眼前发白,耳朵嗡鸣的根本就没听清他了什么,豆大的汗珠如骤雨滑下,嘴唇灰白无血。
随着药粉的倾落,沈傲不可遏制的绷紧了躯骨,涌出的鲜血将那些药粉尽数冲散。
伫立在一旁的青年将领,蹙着眉宇一直沉默的看着沈傲的痛苦,他既敬佩这样的男人,也悲悯着这样的男人,好像这个尘世总是不愿善待过分刚硬的人,偏偏要他们在接二连三的磨难之下屈服,崩溃。
眼见着几瓶上好的伤药都倒了完,那伤口才不再有血水涌出,南淮暝趁此时将绷带缠在了沈傲的腹部,期间又嘱咐南栖给他喂了几次还神丸。
一通忙活下来,沈傲神情靡恹,整个人有些强弩之末的恍惚。
南淮暝将上的鲜血毫无顾忌的在袖子上擦了擦,随后将长弓从背上取下,转身对着青年行礼道:“草民南淮暝恭迎丞相大人!若有怠慢之处,请您大人不记人过,眼下战事焦灼,实在无暇顾及礼仪周全。”
那青年抬虚浮,嗓音清冽,威仪客气,“岳丈哪里的话,待两家结了琴瑟之好,理应是我向您请安才是!”
“女还并未嫁入相府,该守的尊卑还是要的。”南淮暝垂首恭敬,音容正色。
青年端在半空的停滞了半瞬,随即缓缓落下,沉声道:“起来吧!”
“谢丞相!”
南淮暝行礼完毕,一张凝重多时的脸亦是缓解了不少。
南栖屈膝跪坐在沈傲的跟前,执着一方帕子为他拭汗,在听到丞相二字的时候,担忧的面容倏尔凄怆。
她到是差点忘了,她自幼便与丞相府的三公子漆怡海订了婚,而下个月十八便是婚期了。
南栖的父亲曾经有恩于漆家,漆家一门三位公子,唯有漆怡海是妾氏所生,但自天资聪颖,根骨不凡,也算是官宦之家难得的修仙资质。
可他的生母一心想要儿子走上仕途,最好能继承家业扬眉吐气,是以从不让他与游方术士相交,当年为老丞相与父亲结亲之事,还曾哭闹阻拦过。可她一介女流,又是蹬不得台面的侍妾,这一闹,就彻底将自己的恩宠闹没了。
当年的局势其实很不乐观,老丞相亦是自顾不暇,锋芒收敛,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见他江河日下,纷纷倒戈谄媚。偌大的丞相府,其实内里暗流汹涌,外在虎狼环伺,人人都在等着丞相倒台,好来分一杯残羹。
漆怡海的幼年其实过的跟府中做事的杂役并无分别,他到底因为生母的卑贱,而活的不像他的哥哥们那样风光。
南氏一门乡野粗鄙惯了,既没有听雨阁千年立派的根基,也没有无极与云莱两派有强悍的术法傍身,只有猎人天生的敏捷与速度,是它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们不屑与朝堂之人沾亲带故,是以南栖的母亲很是反对这门婚事。
可南淮暝一意孤行,认为当初既以答应,就不能言而无信的私自毁约,总之,他不做那背信弃义的人,就是退亲,也要漆家张口才可以。
吵的次数多了,南栖也就没那么多想头了,她原本对这个不得势的庶出公子满好奇的,自从他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朝堂天翻地覆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肖像过这个男人的样子。
她不喜欢心狠辣的男人,尤其是这种父亲一死,囚禁主母兄弟,豢养死士的雷霆之主。
在中原皇城,人人惧怕丞相漆怡海身边的一条恶狼,那人一柄**剑不知沾染了多少王权贵胄的鲜血,又有多少江湖客卿被他残杀褫剑。
总之,他就像笼罩在王权上空的一朵死亡阴云,不知何时,便要降临而夺了性命。
在南栖的照顾之下,连日来强撑的沈傲陷入了昏迷,可在沉眠之中他依旧蹙着那双凌厉的剑眉,纤长浓密的睫羽轻颤如振翅,看起来可怜极了。
南淮暝与漆怡海只是简短阐释了眼下的困境,对于如何突出重围还是没有头绪,相比较他的焦灼无望,漆怡海到是难得的老练,他不骄不躁,不郁不愤,只是目光深沉的听着眼前长辈的话,他的身量本就高大,体魄张弛狂野,一张脸更是讳莫如深的看不出一丝破绽。
南栖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却总也将他的样貌印不进心间,明明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霸者,却平凡的好似街角擦肩而过的普通人。
二人相谈了几句,南淮暝再次行礼道:“丞相!请恕草民无法在此时保护您的周全,屋外,我揽月山庄的弟子还在殊死奋战,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如若降罪,待南淮暝还有命在,一定负荆请罪,绝无怨言!”
“父亲!”南栖慌忙站起,忧心道:“女儿与父亲共进退!”
南淮暝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依旧将礼节做足,等待着漆怡海的发落。
漆怡海只是快速的看了一眼南栖,便将目光转回到南淮暝的身上,平淡道:“私下里,我只是保家卫国的将领,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岳父侠肝义胆,我亦不是龟缩之辈,我与您一道去吧!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南淮暝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前的青年似乎一瞬间便将王者的霸气收敛,转而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孤勇,他一直以为他与他老子是一样的官场做派,贪生怕死,却不想是个在大事面前抛却生死的侠义之辈。
南淮暝将赞赏的目光投给他,二人相携着便要走出门去。
南栖终是担忧着父亲的安危,在背后喊叫道:“爹!女儿也一起去!”
“你留在这里,照顾沈阁主!”南淮暝背对着爱女道。
“可是我担心您一个人!”
“无妨!”着,南淮暝偏过头,望着身侧高大挺拔的清隽男人,继续道:“有漆将领在,就算死,也不枉此生了!”
不等南栖在次规劝,他二人已经推开了抵门的桌子,快步的走进了屋外的血雨风腥之中。
门外的滔天洪水被九幽的飓风吹拂的惊涛骇浪,裹挟着泥土与碎石草木的污水将门前低矮的护栏都卸了下来,那些漆着油脂的木桩随着水波拍击在窗沿下,有些竟被巨大的力道击碎成木片。
随着漆怡海的目光望过去,那些被江予辰从九幽带临人间的亡魂,竟然与那湛屿滋养的魔龙缠斗在一起。
魔龙凶悍不是一般人所能对付的,可那些亡魂胜在数量众多,弑杀不惜命,是以那些先前还自顾不暇的修士与王朝军都躲藏在屋舍与回廊之下,不明所以的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恐怕任谁也想象不出,上一刻还要杀死自己的魔头,下一刻便精分的想要救助自己。
屋脊之上,江予辰的鸩影剑已经舞成了残影,他哪里是在格斗,分明是在拿性命去赌,他似乎毫无理智的在用本能驱使着去挥剑,任凭靖无月的灼世擦破他的皮肉,击穿他的骨,却仍旧像个骤然间患了失心疯的狂徒般,不达目的不罢休。
刀光剑影,浊气森森,靖无月挥剑逼退了江予辰的进攻,一甩剑身上流泻的血珠,愤怒道:“你莫不是疯了?为了那些想要至你于死地的蝼蚁,你竟然不惜耗损修为来救他们?你知不知道,这些禁术的反噬已经将你击溃的千疮百孔,在这样消耗下去,你还有命活吗?”
“不用你管!”江予辰抬抹去颈侧的鲜血,绝美的容颜浸染着一抹固执的绝望。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的渴望光明,多么的想要去赎自己犯下的罪过。
其实暗地里的独木桥根本不好走,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沾染着他滚热的鲜血,那些蚀骨的冰冷从山川大地无限蔓延而来,他已经被封冻的寸步难行,已经被彻骨的伤痛击穿了魂灵。
这个尘世无辜枉死的人已然太多,他不要再助纣为虐,再面见着有血有肉的躯体在自己眼前倒下了。
“我看你还真是过了几辈子也改不掉你的怯懦!”靖无月提剑而上,江予辰抬剑格挡,剑锋相触,焰电横生,“怎么,现在骑虎难下了,你又开始同情心泛滥了?你真以为你战死在这,就可以将你所犯下的罪过全部赎清了?”
靖无月挥掌给了孤注的江予辰一巴掌,攥着他的衣领啸叫道:“我告诉你,做梦!你有脸就问问下方龟缩的这群蝼蚁,他们答应不答应!若是他们但凡有一个人肯放过你,我绝不动他们一根寒毛!”
江予辰偏过头去,被攥紧的衣领仿佛绞杀的棉帛,勒的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湿发从简髻上垂落下来,遮去了他眼角濛洇的湿润,他很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将自己的无助蜷缩起来,可眼前这个弑杀的男人却不放过他,他伏在他的耳畔,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心脏。
“你有脸问吗?嗯!!!你他妈的有脸问吗?”
这一刻的靖无月是凶狠的,是没有人性的,江予辰内里什么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就是不想再看着这个单纯的男人将真心笨拙的刨出来,然后被糟践,被鄙弃,被别人数落着他奉献的太少,发散的光和热又太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