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情4
这一年的朝夕相伴,靖无月虽然将一项幽寂的静林寺绞的鸡飞狗跳,可他的正直与悲悯还是深深的触动了这两个避世多年的师兄弟。
世人皆知九天之上有神明,慈航普度,救苦救难!可神明是什么样子的,除了只言片语所描摹的画像雕塑,每个人的心中自有一番不能为外人道的考量。
就像鉴释,他出家实属无奈之举,曾风光无限的英勇将军,叛国灭族永失吾爱,腥风血雨里常年征战,早已明晰所谓的神明不过是虚无蒙蔽的把戏,他们高高在上,却冷眼着众生的疾苦与分离,若终其一生的信仰得来的却是这种结果,那神明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鉴释每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沐浴血海的时候,他都会抬头望一望被硝烟弥漫的天空,看着那晦暗背后的清朗是如何铅云密布,嗜压人心。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论鉴释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渴死是多么的浓烈,都没能换下他染满亲眷的肮脏灵魂。
最后他无处可去,凡心未泯,入了空门!
成佛成神对于鉴释来,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修行,更何况他这样的弑杀之人,死后没堕入九幽炼狱受那烹肴剜心之罚就该烧高香了,还能天不长眼的让他渡化飞升吗?早些年鉴释还会默默地等,无畏的盼,后来他活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容颜未变心思却沉淀了许多,然后他便伫立在寺庙的门口,拄着扫把仰天长叹:“果然老天都是不长眼的,他这样的凶煞既然还没有死!也就不怪这九州大地上好人受苦,恶人享福了!”
可是靖无月的出现,又狠狠的将鉴释根深蒂固的偏见打的粉碎。尘世的百年修炼,亦是给了他一双慧炬的双眸,那靖无月虽然敛了神力,封了神格,可他自身萦绕的淡淡华光,却不是个散仙所能修出来的,这是彻彻底底的天生天养,鸿蒙之初便伫立在神格顶端的纯粹与强大。
这样得天独厚的神明,不是化天地见众生,便是避世以求超脱三界,神魂永世升华,像他这样入世救苦救难的傻子,还真是不多见。而且他完全没有神明那些寡淡的性格与架子,偷奸耍滑,讨乖卖巧,凡人所有的乖戾与狡诈他是学的有模有样,让你完全看不出这本是个该清净无欲,冷漠端方的神祗。
而最让鉴释惊诧的则是他知道自己背负的命格与责任,却没有推诿与抱怨天道赋予在他身上的不公。也许是神明做久了心性如此,也许是凡尘里俗世沾染的过多早已看透,总之他每天都过的伤血交加,没心没肺!
可鉴释也知道这个神明动了凡心,他爱慕上了懵懂纯澈的江予辰。
江予辰虽然前尘悲苦,失了舌根成了残疾之人,可胜在一颗禅心纯净,他虽然清冷似霜,温润有序,却不懂何为情爱,而那个时候的他根本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产生这种有悖伦常的情感。
可漫长的光阴里,缘来时,猝不及防!缘去时,无力阻止!他们遇见之时,没有好好的表露心迹,离别之后,思念深藏心底,铭记了沧海桑田终成痴妄与积怨!
鉴释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占卜,他对于宿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可他唯独算不出自己的出路在哪,于是算鸡算狗,算花算草,算江予辰算靖无月。
落日楼头,风雨忧愁。又是一年杏黄微雨,蓑笠寒江头!
江予辰陪着鉴释伫立在潮湿的轩窗前,目视着屋外仗剑而归的俊戾男人,他似乎心情有些压抑,细细的雨丝袅湿了他的鬓发与肩膀。
鉴释将中的菩提子转了一圈,声线压抑而无奈道:“苍梧幽境就快要开了!想必他亦是乏术,忧虑频生!”
江予辰凝视着靖无月略显孤寂的背影,看着他将一株横在眼前的海棠花掐落,和着雨水一并凑在鼻下轻嗅。直到这个男人缓缓的消失在了视线里,江予辰才以指沾着窗沿上的雨水,在桌子上写道:“可有解?”
鉴释望了望那俊秀的字体,沉声道:“太古凤凰已于苍梧之渊苏醒,与命定之劫交,结魄重生,就是他靖无月的命!谁也阻挡不了。”
这一年里江予辰已经翻遍了史书,却从未得知过鸿蒙降灾与三界。这神凤就像是天道横陈在背后的究极武器,此孽障一出,三界生灵都将无一幸免,而作为卑微的凡人有可能无一生还!
而大彻大悟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江予辰没有遇到过靖无月,他或许可以坦然的面对这场浩劫,对于他来,是生是死都不足为惧,这寡淡无味的一辈子他早就已经过够了。可一个人一旦尝过了热闹,便不再习惯孤寂的重临,所以他想要救助这个有趣又绵缠的伙伴,就像挽留那些当初被疾病夺走性命的鸟兽一样,就算是拼劲全力,他也想要再试一试。
在天罚将至的那段时日里,江予辰出奇的对着靖无月好,这让忧虑消沉的靖无月感觉到了重生,感觉到了欣喜。他以为自己的一片真心终于在湮灭之前得到了回应,这个淡漠疏离的美人儿终于肯向他敞开怀抱了。
他们时常背着鉴释溜出寺庙,游荡在朝曦与日暮的大街巷。江予辰虽未剃度,却戒守清律,一板一眼都像个得道的高僧。可他身边的靖无月却像个来者不拒的大爷,于是江予辰时常着了他的道,不是喝了掺着酒水的香茗,就是拂过舞娘甜腻的衣角,更有甚者在醉酒的空濛里被某人偷亲了嘴角。
而这一切落在江予辰的眼底都是稀奇与矛盾的,他虽然知道这些东西攥在中是不对的,可就是抑制不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于是他跟着靖无月流连红尘,尝过世间百味,在这个神明晦涩而温柔的浓情里,渐渐迷失掉了本心。
终是一日梨花似雪,烈酒微醺,靖无月将宿在香雪里的江予辰覆压在身下,耳鬓厮磨。那时的江予辰被灌了半壶蜜酒,嘴里辣的发苦,当靖无月的舌尖不顾他的挣扎探进来的时候,那个一项运筹帷幄的男人突然停止了动作,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忍着心痛对自己道:“是谁这么残忍,割了你的舌头?”
江予辰醉的头疼,面上虽然恍惚呆泞,可在听到对方询问旧怨的时候,还是难免露出一抹哀伤,不过这些都只是心底里的旧疼罢了,他已经不想在回味与揭露了,是以江予辰笑着摇了摇头,抬指歪歪斜斜的在靖无月的胸前写下了“自保”两个字。
“自保?”
这两个字的出现无疑在靖无月疼痛的心上又凌迟了一刀,他的眼底倏尔就湿润到酸涩难耐,嗓音也颤抖的像是吞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什么样的事,需要断舌来自保?”
江予辰抬起失落的凤眼,勉强露出一个还算舒然的微笑,抬指继续写道:“忘了!”
靖无月知道他是不想再提,是以缓缓的将其拥入怀中,吻了吻他的眉心,颤声道:“你不,我不问!可是从今往后,我该怎么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啊!”
“我这辈子过的倥侗无趣,直到我遇见了你,才知道何为春暖何为烂漫!我只叹相遇太晚,不能执送你入上清天,这漫漫修行之路,你该如何走过啊!”
靖无月的担忧不无道理,鉴释修行百年,只差心结已了,便可位列三十三重天。可江予辰呢!他的命盘一片空白,似乎只有这白茫茫的一世,无根无去路,连轮回的会都没有。待他湮灭之后,没有了陪伴没有了守护,他这样孤孤冷冷的性子又该如何与人相处。
然而江予辰又如何不是为他的湮灭而悲痛,他虽然不知道这般的依恋与喜爱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可他真的不想与这个明媚的男人分开,哪怕永远困囿在静林寺里陪伴着青灯古佛,不去贪恋尘世里的那些缱绻美好,他也愿意。
可是命运一开始就衡量好了砝码,有得有失,有轻有重,就算他在佛前跪穿了膝盖,献上了半数寿命,也无法阻挡齿轮的碾转。该来的总会来,该失去的总会失去,他能做的,只有抱紧此刻的温暖,不至于午夜梦回泪湿衾枕。
于是江予辰便彻底的放纵了一回,他蓦地勾住靖无月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对着他的嘴唇亲吻了上去,难得的主动让一项浸霜赛雪的江予辰酒气上涌,脸颊绯红,他闭紧了双眼,胆战心惊的加深着这个清涩的吻。
蓦然被强吻的靖无月在片刻的怔愣过后,是酸涩而甜蜜的狂喜,他目视着眼前这张绝美的容颜,一种九死不悔的决绝涌上了心头,如果之前的别离是对宿命的不甘,那如今的缠绵就是对牺牲的最好表彰,就让他自私的只为了江予辰而牺牲,为他堵上了那天罚的烈火,还他一个顺遂的太平之世。
那一场梨花雪海里的吻,绵长而馥郁,江予辰任由这个占据了心底的男人一遍又一遍的索吻,将那些沉溺在教条戒律里的情感蓬勃成了惊涛骇浪。
此后的两年里,鉴释彻底没眼看这两个偷偷摸摸腻歪在一起的男人了,他一带大的纯白师弟,在靖无月勇猛的情感攻势之下沦为了情爱的囚徒,他虽然极力在自己的眼前辩证这只是兄弟之情,可哪里有兄弟会在月下接吻的,哪有兄弟会偷偷的给另一个兄弟写婚书的,还有那根被靖无月心掩藏的一枚银簪子,梅枝的下端篆刻着噬骨的此生不负,那该是多么浓烈的爱意才会一笔一划的将真心托付,哪怕他们彼此已经没有了今生!
他也知道,这是两个即将天各一方的男人最后的温存与救赎。可他与靖无月都不知道的是,江予辰空白的命盘,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悄悄的被染成了赤红色。此后千万年,江予辰顶了靖无月的命格,被天罚反噬的魂飞魄散。
一场灭世之罚,只消堵上靖无月的一具神格便可,可是有心之人的觊觎,权利征伐的无情碾压,终是将三个人的命运错杂在一起,而幕后之主的动改写却也是命盘里最无情也最狠厉的一笔。
太古炎凤毁天灭地,它栖息在满是金色梧桐的地底幽境。那里常年火炎翻涌,是所有炎系灵元的滋生源头,而巨大而耀眼的炎凤就栖息在所有火树的冠头,华丽而庞硕的尾羽垂落下来,在地底汇成了一条缓缓流淌的岩浆巨川。
凤凰涅槃,绝地而生,是天地万物之中强大而卓越的不死神鸟,鸿蒙之初便与众神一起诞生,可它却身负灭世之罚,是神隐之期恐怖的降临者。待神凤的炎阳遍布人间的时候,它将食尽一切力量之源,而后攻上等级森严的九重天,慈悲为怀的三十三重天。它将用无可匹敌的力量从新书写三界的秩序。
天道再是周密,也阻挡不了有心之人的部署,可是众生皆苦,更何况是神明,于是天道操控着神明的,将一切不可挽回的都重新拽回到正轨里来,该亡的亡,该生的生,谁也逃不掉!
而靖无月就是这样的命,天道要他在灭世之罚下结魄重生,他就不能完完整整的全身而退。
可是江予辰却不懂,他以为靖无月这一身死,便不会在有神魂留存于世,而所谓的神隐之期,就是杀神的开始,是旧权覆灭的无奈,是推翻天道的必然。是以这个一心一意为兄弟筹谋的傻子,就这样将自己的生命奉献,被凤凰冲天的怒火击穿了心脏,散尽了毕生修为将这团灭世的火焰压回了地底。
那一日,静林寺的后山焦土遍地,枯黄的触就像沼泽上服帖的云雾,缓慢而浓沉的向着寺庙伸展着死亡的气息。江予辰将架子上燥暖的白衣披上身,默默的一层叠着一层系穿起来,而此时的靖无月已经踏上了奔赴祭坛的征程,他甚至都没有前来跟自己交代过一句不舍,走的干脆而利落,像极了他每一场不告而别的救赎。
将衣物穿戴整齐,江予辰将佩戴了几十年的青玉珠取了下来,微笑着将他缠在了鉴释的腕上。
而鉴释已经枯坐了一夜,眼角的涩泪已经熬成了两盏琥珀色,他哑声道:“你想好了?真的要去?”
江予辰点了点头,态度决绝。
“可是你根本替他背负不了使命!他有神格,天道不会待他苛刻的。可你一介凡身,没有前路和退路,此一去,你就真的没有来生了!”鉴释尝试着去牵江予辰的,可他却默默的缩进了袖中,面容平淡似云。
“江予辰!你是有多不惜命啊!所有人都拼了命的想要活着,为何你却拼了命的要去送死!这不叫伟大,这叫傻啊!”
江予辰目视着鉴释急红悲坳的面容,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鉴释虽然没有修佛的心,可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得到原谅与救赎,但是他执拗的不愿放过自己,是以他超脱了不了这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可他在断舌自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生命舍弃,只是如今他终于找到了物尽其用的地方,这又有什么可傻的呢?
不过是你抚育我一场,却终不懂我罢了!
江予辰走过鉴释的身边,抬指在他的脊背上写道:“虽死犹生,能得自在,足矣!”
这一瞬的触感,激的鉴释滚下泪来,他豁然转身,将师弟清癯温雅的身子抱在怀里,泣声道:“我明白你活的不开心,心里困苦,可是活着不比死了要好吗?你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单单选择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呢?”
江予辰就这么任由鉴释抱着,感受这个暴躁的师兄最后敞怀的一抹温暖,虽然这温暖里掺杂着浓沉的哀悼,可这是自他成年以来,鉴释难得的亲近。
真的好像父亲啊!
江予辰修长的指在鉴释的背上缓缓滑动,留下了几个轻颤的字,他:“我们彼此,都放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