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怨
当宋惜霜伫立在回廊之下时,冷眼目视着这满园的残破凄凉,忽然便见到了他那个韶华不再的疯癫阿娘。
宋惜霜的母亲姓周名锦颜,本是皇城乐馆里的一名怜人,因其面若汀兰,秋水点目,衣袂飘然似仙,风姿清冷如莲,又弹得的一好琵琶,是西陵城内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的名人。
而曾经那个素指弹拨千军起的舒拓美人,如今成了凭栏独坐,蓬头垢面的狰狞妇人。
宋惜霜借着屋内一点烛火,远远的伫立在母亲的背后,盯着她脏兮兮的衣袂上那些看不出纹饰的丝线,毛毛躁躁的像荒地里滋长的蔓草。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服饰与奢侈的珠宝,但是素衣麻裙也遮掩不掉她的美丽与清雅,她酷爱这魅惑的淡紫色,春夏秋冬皆是这一身暖盈盈的色调。
宋惜霜很想走上前去,可是哪怕他捧起母亲的脸,仔细端详着,也找不出一句舒服的话来,在他的心里始终有着一股怨气,尤其是面对母亲脸上流潋着哀默的时候,他就越发控制不住那些在脑海里奔涌的羞辱碎片。
就这样,母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也没有人上前一步,就这么陪着一地的碎影,干耗着。
母亲在想什么,宋惜霜不知道。可是他却在想,若是知道了答案,自己究竟会怎么样。
究竟是继续指责母亲的疯不自知,还是认认真真的去梳理真相的脉络?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这样恣意的洒脱就到此为止,然后逼着自己去跟漆怡海决裂。
相比较做帝王,他更喜欢这样做一个杀的日子。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那个野心去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他只是过分的羡慕宋翊与漆怡海的流浪生活,那种提着长剑,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疏狂,比起被困在这官邸里的心翼翼,束束脚,太令他神往,甚至神往的有些偏执与病态。
可当他终于靠着自己的祈祷,得来了这宿命替换的重生之时,竟得知这不过是有心之人的阴谋算计,而这韶华里的快意恩仇,原来只是断头之前的一顿饱饭,吃完了就是要去赴死的。
宋惜霜这辈子被抛弃的已经够了,他不想连最后的情分,也失去了。
他始终没有勇气面对真相,就像当年母亲痛心疾首,甚至不惜自戕以表真假一样,他选择闭目塞听,从心底里否决一切。
他为了漆怡海,否决了自己的母亲。
如今,他站在这座囚笼里,依旧在极力的服自己,母亲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疯了!
对!她是疯子,疯子的话是不用信的!
这样在心底告诫的次数多了,宋惜霜便觉得好过了许多,他蓦地坚定了信念,转过身,仰着如释重负的俊颜,迈步欲走。
“海!这就要走了吗?”周锦颜干巴巴的开了口,仅管她头也没回。
宋惜霜顿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母亲答道:“嗯!”
“你每次来,都不言不语的就走了,就这么不想再见母亲了吗?”周锦颜的语气倏尔就有点潮了。
宋惜霜成年以后,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一次都跟少年之时一样,远远的望一眼便走,毫不留恋,“你明白就好,何必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知道你怨我,你也恨我!”周锦颜将额角靠在漆柱上,哑声道:“可是我从前所的每一句话,都不曾骗过你。我知道如今我在去,你还是不信的,可是娘真的好久没跟人过话了,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宋惜霜蓦地嗤笑了一声,转过身道:“您撒谎也撒的像样一点,您不是刚刚求着何语城将我堵在西陵,拼了命的也要我听进去你那些疯言疯语吗?”
闻此言,周锦颜勉力的扯了扯干涩的唇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道:“我们母子,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聊一聊吗?”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聊的!”宋惜霜不嫌脏的坐在了围栏的椅子上,抱起双臂道:“你无时无刻不再数落我的所作所为,这些话听的我很烦。”
“那好!”周锦颜坐直了身子,依旧背对着幼子,缓缓的道:“那我来给你讲讲我自己吧!都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
宋惜霜偏过头,盯着母亲佝偻的脊背,不耐烦中透着一点惊诧,蔑声道:“随你!今晚我本也无事可做,就当施舍给你了。”
“呵!”周锦颜无奈一笑,道:“那我,还真要谢谢你了。”
周锦颜常年一个人独居,许久不曾话的嗓子,透着股浓沉的沧桑,有时哑的没了调儿,有时又尖涩的刺耳,但宋惜霜还是认认真真的听着,而这一听,就到了第二日的一早。
周锦颜自就被人贩子卖进了乐馆,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只有旁人想得到却见不到。她们一同被卖进馆里的女孩子足足有八个,而活到最后的却只有她,就连这周姓都是跟了馆主的,而锦颜两个字,还是她及笄的时候才取的。
十六岁便名满皇城的周锦颜,曾是无数显贵的窥伺对象,好在馆主懂得欲擒故纵,吊人胃口,这才没有早早的将她的清白卖出去,是以十八岁那年的一场斗乐之争,周锦颜不费吹灰之力赢了幻月楼的头牌,便吸引住了当今威风赫赫的丞相——漆漠尘!
漆漠尘为人孤冷,心思缜密,样貌虽不算出众却胜在威仪俊朗,在朝堂上风华内敛,审时度势,心谨慎又步步为营,是国师一党最为头疼的存在。
而当时他的府邸内有一身份显赫的夫人,姓莫名婉,乃是皇族亲眷,传闻是个像狐妖般美艳而不可方物的美人。
被丞相觊觎,不知是多少风月场里浮沉的怜人最好的归宿,可是周锦颜却心有所属,面对漆漠尘的示好,她不为所动,甚至有些抗拒的疏离。
大概女人越是这般不把一个男人放在心上,就越是让这个男人抓心挠肝,念念不忘。于是在权势与金钱的双重诱惑之下,馆主将誓死不从的周锦颜送上了漆漠尘的鸾榻,自此夜夜笙歌,芙蓉帐暖,身不由己的周锦颜就这样成了漆漠尘的女人。
而没过多久,漆漠尘便给了名分,一顶奢靡的轿辇红艳艳的接了她,入了府,成了妾。
最初的那些年,周锦颜很是得宠,不然孩子也不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生。可是她到底不爱这个男人,又没有能力摆脱这样的宿命,只好终日里郁郁不开心,久而久之漆漠尘便厌烦了她,过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在她怀上幼子的那一年,她去郊外的枫晚林散心,竟遇到了当年那个赠与她画像的琴师,而那个琴师竟然是当朝最不得志的五皇子。
故人久别重逢,自是柔肠百转千回,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皇子让周锦颜肖想了多少年,如今这般枫海畅谈,还是多少满足了自己的夙愿。可她深知,这一别,终将再无缘得见,她的这份不曾言的爱慕之情,也终于是彻底的放下来了。
自此回去后不久,周锦颜便发觉有了身孕,面对莫夫人的挑刺欺辱也不再心生怨愤,似乎与那人的一面,将她对命运的恨与怨都湮灭了去,只剩下一片苍白继续着这深宅里的日子。
可是不知何时,府内流传着些周锦颜不洁的艳闻,她乐馆出身,身子不洁,只是狐媚段耍的好,爬上了丞相的床。
又她入了府也不安分,与人花前月下,言笑晏晏,好个不知避嫌!到底是风月场出来的女人,装的再是清冷自敛,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风骚味儿。
周锦颜没有背景,又是一父母不详的可怜人,她就算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不清自己的清白。她挺着六甲,看着下人鄙夷的目光,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龌龊揣测,她终于放声大哭,将自己困在令花院寻了短见。
若不是随侍的丫头送了饭菜来,在濒死的那一刻将她救了下来,这个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宋惜霜这个人了。
“命真好!想死都死不了!”宋惜霜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暗树,不掩恶毒的道。
周锦颜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笑道:“是啊!蒲草的生命,总是过分的顽强!”
“后来呢?”
“后来,你便出生了!你父亲很喜欢你,当时你尚在襁褓之中,你父亲就过,最肖乃父!”
最肖乃父!多么肯定的四个字,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幼子最大的奖赏与重视!
可是自宋惜霜有记忆以来,他的父亲就没抱过他,对他笑过,过分的冰冷与抗拒就像一道逾越不得的风雪墙,的宋惜霜只要稍稍的接近,便被浸的动弹不得。而如今这四个字从母亲的口中出来,真是讽刺与彻骨的紧。
周锦颜带着宋惜霜唯唯诺诺的过了一段恢复盛宠的日子,然后在他三岁的那一年,那个男人登了丞相府的门,成了漆漠尘扶持的傀儡皇子。
她们两个时常会在花园内相遇,擦身而过淡淡的点头之交,也成了莫夫人揪着不放的理由,直到那些湮灭的风言风语再一次的渲染成了大波涛,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府邸里的每一处角落,漆漠尘才忍无可忍的登上门去逼问了周锦颜。
那一日牡丹开的正艳,月季也很是娇媚,她携着幼子坐在摇椅上唱着童谣,声线温柔而缱绻。
漆漠尘怒气冲冲的走进来的时候,宋惜霜已经睡熟了,他的一团窝在母亲的怀里睡的很香,的掌心里还攥着母亲的袖橼。
让随行的卒扈把公子抱进了卧房,还未俯身行礼的周锦颜便被结结实实的赏了一个清脆的巴掌,这是入府这些年来,漆漠尘第一次动打她。
周锦颜有些不可思议,有些委屈,还有些隐隐的胆怯与无措,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垂着肿了半张脸的头,默不作声的等待发落。
“你!你跟五皇子,究竟有没有私情!”漆漠尘掴了她一巴掌,垂下的因为怒气而颤抖着。
周锦颜的眼中霎时濛上了一层泪水,她缓缓的摇了摇头,道:“妾身,没有!”
“哼!”漆漠尘震袖一甩,厉声道:“你敢做还不敢承认吗?”
周锦颜抬起头,失望的对着夫君道:“在您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从前我不这样认为,可是如今你跟他竟然在我的府里眉来眼去,你真当我是瞎子吗?”
“眉来眼去!”周锦颜面露苦涩,眼泪落了下来,“我奉礼知仪,不过是垂首行礼,怎么就成了眉来眼去了啊!”
面对她的狡辩,漆漠尘抬掌又给了她一巴掌,将这个瘦弱的女人掴倒在地,看着她头上錧的髻都松散了,他指着她愤怒的叫道:“你还敢狡辩!当年你跟他枫海漫步,整整畅谈了两个时辰,你真以为我不清楚吗?我不过是给你留足了颜面,让你收收心知道自敛,却不想他这一来,你那肮脏的心思又暗戳戳的死灰复燃,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装的天衣无缝,我就看不出来啊!”
漆漠尘被怒气冲的五内俱焚,焦躁的在周锦颜的跟前来回渡步,恶狠狠的继续道:“我以为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你的心里是会有我的,结果你这个女人还真是长情的很啊!你是不是到死的那一天,都想着他啊!”
漆漠尘声若洪钟,面红脖子粗的,指骨被他握的咯吱作响,“你!漆怡海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你跟他的野种!”
这一刻,周锦颜如遭雷殁,她不可置信的盯着夫君恨煞的凶戾面容,整个人觳觫的像一叶风中的蓬羽,“您您您在胡什么?”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逐渐低若尘埃。
“我没有胡!”漆漠尘高声叫道:“你自己品格下贱,先前生出的两个儿子完全不成气候,怎么自你跟他见了面一个月后便怀了身孕,这孩子的品性与悟性完全跟五皇子一个模样,你又怎么解释这些巧合!”
“巧合?”周锦颜伏在地上,泪流不止,“夫君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的清白,我虽然出身乐馆,却洁身自好,当年我也是誓死不从!”将袖橼扯起,露出皓腕上狰狞的一道伤疤,哭诉道:“当年若不是被您的权势所逼,我绝不会被迫承欢!”
提起当年强逼她成了自己的女人这件事,漆漠尘就觉得脸上无光,他为人虽不光明,却也知道强迫一个女人是件很丢脸的事,是以违心的推卸着责任,诛心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这还不是你们联玩的一出戏码,无非就是吊起我对你的胃口,彰显你的贞洁,然后好敲我一笔竹杠!这样一来,你们一个入了府,永享荣华富贵,一个得了金银财宝,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只是你这个女人贪恋权势的紧,恐怕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当我的侍妾了,你是想攀着一夜恩宠的会给自己和那个野种铺陈后路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