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怨3
“当我得知宋翊父子乃是莫婉的姘头与亲子的时候,我就没日没夜的担心着你的安危!”到此处,周锦颜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她枯瘦的指紧抓着胸前肮脏的衣襟,惶遽道:“他们要扶持自己的亲子登帝,那不就是要夺了你的命格吗?”
“可是当年我人微言轻,莫婉始终提防着我私下与你父亲见面,于是我想尽了办法想要再引起你父亲的注意,可天不遂人愿,丞相府的势力因泠崖露出了篡位的野心而崩塌,一时间,阖府上下人人自危,你父亲更是整日不在府邸,我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啊!”
宋惜霜自跟漆怡海变换了身份,就不再承认自己是漆漠尘的儿子,如今,他再一次听到了当年的真相,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冒了出来,将他坚定不移的信念腐蚀了一个角。
周锦颜终于转过身子,用一张枯黄而丑陋的脸面对着多年未见的幼子,她:“我只恨我当初,瞻前顾后,总想着保下你我二人的性命,所以才失了告发的良。因你父亲不在府中,宋翊跟莫婉将那些传闻扭曲成了你眼中的事实,他们让你相信自己是泠崖的亲骨肉,而丞相却为了一己之私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在了你“生父”的身上,害的他被怀光帝车裂而死。”
周锦颜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干凅的嘴唇白的像墙角剥落的尘灰,“莫婉让你的大哥误以为你想杀他,于是以一口薄棺封了你拖去了乱葬坡自生自灭!然后宋翊假死,激化你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周锦颜越越愤怒,呵越狰狞,她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袖,恶狠狠的道:“还有那真的“宋惜霜”也脱不了干系,他一直在你的眼前扮演一个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不喜江湖纷争,只想当个明君造福苍生!殊不知他是宋翊跟莫婉的儿子,这两个人中败类,是生不出心性单纯的种来的,你这一生,都被他们一家三口做了局,成了那把开疆破土的利剑!”
“海!你听娘的一句劝,该是你的,你必须夺到!我当初让你锋芒自敛,现在我就要你剑指苍穹,既然你的命是真龙,就不要闭目在溪流里甘当一条蛇了!”
周锦颜枯槁的躯体,随着情绪的激昂而回光返照般的有力骇人,她隔着衣服攥着宋惜霜的臂,锋利的指甲都快透过衣料刺进皮肉里去了。
宋惜霜沉着眼,探究的凝视着自己的母亲,道:“你完了!”
“你还是不信我?”周锦颜摆着脖子,脸上现着疼痛之色。
“你觉得我会信吗?”宋惜霜的表情有些欠揍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信?”周锦颜豁然站起,怒视着他,“我是你亲娘,你有什么不信的!我会害你吗?啊!!!我生你一场,我会害你吗?”
“你是不会害我!”宋惜霜也站了起来,他本来就身量颀长,瘦的母亲才到他的胸口,“可是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路要走了!”
“路?”周锦颜惊异道:“你所谓的路,就是帮你杀父仇人的儿子铺路?把你唾可得的天下拱相让?”
面对母亲尖叫的指责,宋惜霜不以为意,他平静的道:“你虽然生了我,可是你一点都不懂我!我从来都不想卷入这朝堂的争斗,我只想做个逍遥快活的散客。既然天道赋予了我使命,那我换上另一种身份,推举一个有贤德之士上位不好吗?”
“我只适合做马前卒,当不了执掌兵马的帅!”
“你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周锦颜痛心疾首的哭诉道:“宋翊跟莫婉可是联让你杀了自己的父亲跟兄弟呀!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你杀了他们的儿子都不为过,你居然还想让他取代你,登顶人极?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我脑子没问题!”宋惜霜对着母亲道:“我自己犯下的错,我会偿!”
“你拿什么偿?”周锦颜蓦地觳觫到苍白,双颤抖的箍住儿子的臂,惊叫道:“你要以死谢罪吗?”
这么久了,面对母亲的触碰,宋惜霜还是抵触的厉害,他缓慢而艰难的将胳膊从那双脏兮兮的中挣脱出来,目视着前方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海!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本末倒置啊!”
宋惜霜仰了仰头,望了望那方启明星璀璨的天空,无力道:“我真的累了,所以我请你放过我吧!从到大,我就这一次求过你!”
看着儿子卸下利刺的模样,周锦颜不出的心疼,可是她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去宽慰儿子的疲累,她只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多,若在不让亲子刃了仇人,她死也不甘心啊!
“海!杀了宋惜霜!你跟我,就都能解脱了!”
“呵!”宋惜霜悲哀的笑了笑,道:“会的!”
听到儿子的回答,周锦颜蓦地兴奋起来,开心的问道:“你真的?你这就回去,杀了他?”
“是啊!”宋惜霜低下头,看着母亲难得发光的面容,柔声道:“我会杀了他,给你一个交代的!”
“好,好,好!”周锦颜愉悦的在原地转着圈,一双抬起又放下,很是局促而痉挛,“我会在九幽,等着跟她们一家三口团聚的!”
完了这句话,周锦颜便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衫,嘟嘟囔囔,摇摇晃晃的向着回廊的深处走去。
宋惜霜目送着母亲越走越渺的背影,苦涩的笑道:“因为我就是宋惜霜啊!我死了,我们就都能解脱了。”
晨起了,天边雾霭渺渺,徐徐的暖阳隔绝在烟云的背后,遮掩了本有的金黄色。
宋惜霜将目光投射到那些压抑的色调中去,终于逼着自己开始正视那些真相背后的无奈与取舍。
当他们还未互换身份的时候,宋惜霜还是相府中那个不甘隐忍,又无可奈何的三公子漆怡海。而当今叱咤风云的丞相还在继续着他颠沛流离的生活,彼年他姓宋,名惜霜,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玉面阎罗——宋翊的养子。
早些年宋翊的名声很不好,他高兴的时候杀人,不高兴的时候也要杀人,自十八岁血洗擎天监便一举得名,没有人知道他师从何人,双亲是谁,外貌虽丰神俊朗,邪魅风流,可内里却阴晴不定,杀人如麻,亡于他剑下的生魂,能从三途川一直排到奈何桥。
像他这样行踪不定的杀,修真界悬赏了许多年,都没有人能提着他的人头来领赏,慢慢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一件事——这修诡道的宋翊,乃是九幽逃逸的厉鬼,没有人有这个能耐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可是在漆怡海的眼里,宋翊是个很冷静很温柔的男人,他虽然有时候狡诈的像得了道的狐狸,可有时又会孤寂的像个行将就木的耄耋,独坐一处,一阖眼就是一整天。
而宋惜霜却跟他很不相像,他既没有继承莫夫人的样貌,也没有宋翊的俊美,只有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还总是高深莫测的目空着一切,装的像个洞若观火的世外高人。
宋惜霜跟在宋翊身边的时候很是谨慎,宋翊不话的时候弥散出的气场很冷,但只要一笑又暖的不行,宋惜霜只有在养父微笑的时候才敢稍稍放肆一下,其余的时候都是刻板着一张脸,大气也不敢出。
漆怡海拜宋翊为师的时候,也无形之中受了宋惜霜的影响,不管干什么都会抬眼去看宋翊的脸色,一天过的比伺候莫夫人还胆战心惊。
宋翊在武学造诣上是个鬼才,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开宗立派级别的存在,无论什么晦涩难懂的典籍他只消一眼便可找出思路,令少年时期的漆怡海很是崇拜。有时候,他真的是把宋翊当做父亲一般在瞻仰。
宋翊抚养宋惜霜似乎是逼不得已,他对这个养子很没有耐心,不管是生活上还是修为上,刻薄的令人发指,可是宋惜霜就是不敢忤逆他的专横,不管他在外人面前强到什么程度,在宋翊的眼里永远都是个废物。
从前他不懂,直到今日听了母亲的回忆,原来宋惜霜也是可怜,他只是莫夫人把牢宋翊的筹码,是一枚登顶人极的工具。
而宋翊,春风一度,根本就不会想到会珠胎暗结,会造出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来。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拿宋惜霜当儿子看,这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与耻辱。
他和宋惜霜,都是父亲眼里的异类,也都被母亲在无形之中放逐,一个人诚惶诚恐的踽踽独行,受尽了冷漠与白眼。
其实不管他们之间的交错,是刻意为之,还是阴差阳错,在漆怡海的心里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人生,不再因为背负而痛苦。
他就算要怪,要恨,也只能怪父辈的贪婪与无魇,恨人性的丑恶与扭曲。
他跟宋惜霜,都是这场阴谋的牺牲品,而所谓的父与母,在其中都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抬头望了望那朱门之上残破的门楣,漆怡海又带上了宋惜霜的面具,收拾好心情,拄着长剑,向着门外从容走去。
出了废园,杨柳依依的河岸边,何语城抱着双臂倚靠在一颗柳树上,侧着头向自己这边望了过来。不知他是从何时起,喜欢上了这身血色般的暗红色,这番血腥的颜色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肤色病气森森。
见他走在了石板路上,何语城直起身子,问道:“都问清楚了?”
宋惜霜拍了拍袖橼上的尘土,偏头笑着答道:“你还真是关心我啊!”
何语城大概是觉得宋惜霜的话得有些暧昧,随行的距离稍稍的拉开了些,道:“只是不想看着你蠢而已!”
“我蠢不蠢的,不也长这么大了嘛!”
“我只是不希望你跟你母亲之间的罅隙,越裂越深!”何语城一边走,一边幽幽的道:“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要等她不在了,才知道后悔。”
“那是你!”宋惜霜不为所动,“不是所有的母子都是好的,你母亲可以为了你能屈能伸,而我母亲那叫懦弱,她这一辈子都在怯懦里瑟缩,还总想着教出什么好儿子来!”
“也许,只是你不愿意去了解她呢?”
宋惜霜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道:“我不是不愿意了解她,而是太过了解而鄙弃她。一辈子唯唯诺诺,被主母欺负,被夫君鄙弃,被儿子嫌弃,她连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都不出口。而今报仇的夙愿又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若真的有血性,大可自己去报!”
何语城蹙眉凝望着他,嗓音堆砌着厌恶,“你果然被洗脑的不轻,相信旁人胜过自己的母亲。”
“是啊!”宋惜霜抖了一下眉毛,笑着道:“我从来都不信任何人,我从来都知道我亲爹不是皇子,而我弑父屠兄,囚禁吾母,只是为了摆脱这些腌臜的宿命,我知道当年宋翊诈死,宋惜霜全程参与了这场欺骗,可是我就是想跟他换命,我过够了这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父慈子孝!”
他眼角含雾,咬牙切齿,十指狠狠的戳进何语城结实的胸口,他嘶哑道:“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她吗?因为我也爱我的母亲,我知道她在每个深夜里都趴在我的门口望着我流泪,知道她为了我能少遭点罪,而默默的送光了自己的银钱首饰。我知道她过的不开心,她根本就不爱我的父亲,她这一生母子分离,被恶妇欺辱,被夫君践踏,没有一个人看到她冰清玉洁的风骨,只会戳着她的出身抹煞她的尊严!”
“她是我娘!她也是一丛攀着男人的菟丝花,可是她已经失去了依仗的树干,就快要枯死了。所以只有我将这些加注她痛苦的障碍都铲除了,她才能重获新生!”
宋惜霜有些狰狞的盯着何语城,眸光中阴鸷与痛苦并存,“我不在乎她误解我,因为这些真相若是让她知道了,她会受不了自戕的!你明白吗?”
倏尔拔高了音量,宋惜霜揪住眼前男人的衣襟,颤声道:“不要以为只有你能为了亲娘的悲惨亡故而弑父,为了还她自由我也会!只有我们这些牵扯彻底都死干净了,才能停止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