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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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日岛因为四面环水,是距离烟平主陆最远的一个岛屿,所以往来的客商并不是很多,岛上居住的百姓也多是些疾苦的流民。

    突然一艘飘荡着彩绸的花船徐徐停靠在渡口,将一些倚靠着船舷等待着生计的脚夫从酣梦之中惊醒。

    岚音自脱离了靖无月的控制起,就不再吝啬将自己的本性暴露出来,她习惯了伪装,但并不代表她忘记了自己的野心。

    “这么些年没见到你,我还真的以为你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岚音的面上展露着几分轻蔑,因为所有的凡人在她的眼中不过是脚边的一滩烂泥,她道:“当年你能屈能伸,韬光养晦,两三句话就让江予辰去灭了云莱,你这般诛心的狠角色,还挺有我几分风范的。”

    “我并没有刻意蛊惑。”何语城扬起眉梢,冷冷的注视着对面的魔族少女,道:“他是因为知晓黎清乃是陈祁朝的禁脔,随后又将她送进了无极观做奸细而被牟轻风折辱,当年在烟火林,也是陈祁朝指使广成子围剿她们永绝后患的,主因是黎清为救他而惨死灭魂,况且他本身就与云莱有仇怨。这灭派,不用我,他也会去做的。”

    岚音勾唇笑了笑,道:“你一路尾随着他们奔逃,怎么不出相助呢?非要等到黎清惨死,江予辰被逼无奈,你才舍身相救,这恐怕是早有预谋,居心不良吧!”

    “你什么意思?”何语城霎时攥紧了掌心。

    “我能有什么意思?”岚音道:“我们不过是各为其主,你们不过是借靖无月的,想要颠覆这个天下,从而于中获利,而你不过是保存实力,借他人之替自己了愿。你背后那个主子,在人间筹谋了这千万年,如今也就快要大功告成了吧。”

    何语城目视着眼前这个似鳞蛇般滑腻阴森的少女,竟忍不住脊髓生寒。这些隐蔽在良心背后的谴责,无时无刻不在鞭挞着他的躯骨,江予辰虽待他做不到交心,却也不曾暗中算计过他。可是他从一开始就是怀揣着目的接近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预谋与推波助澜。

    当年那些痛彻心扉的倾诉,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就连他何语城自己,也无从分辨。他这辈子了太多的谎话,每日都活在精心准备的假面之下,久而久之,他竟会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于是千百句的谎言堆砌出了如今的何语城,堆砌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丑陋模样。

    “你知道的,还挺多!”何语城道。

    “我比你活的久,知道的多,也不算什么。”岚音抬斟了半杯冷茶,端着杯子对着何语城道:“玄阳人魔混血,而你,乃是纯正的魔族之身。你娘当年隐瞒身份与你父亲相恋,后来被玄阳发现真身,差点命丧他。你的出生,不过是一个魔族雌性对爱情的畅往,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那个自卑的爹,心翼翼的掩藏着自己人魔混血的血统,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后代,是地地道道的魔族呢。”

    “咔嚓!”的一声脆响,何语城的掌心是茶杯的碎片与殷红的鲜血,他戾怒道:“你完了吗?我不允许你侮辱我娘!”

    “我没有侮辱你生母,只是在告知你事实的真相!”岚音正色道:“宋翊一直在欺骗你,你娘根本就没有死,她将仇恨的种子扎根在你的心底,让你带着对她的眷恋去刃亲父,好为自己被抛弃的怨恨布一个畅快的复仇。她根本就没有死,又何谈助她重生呢!”

    “这么些年,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有异于常人吗?难道你对着自己雪青色的瞳眸就没有半分疑惑吗?”随着话音的溅落,岚音精明的大眼睛突然由褐色转变成了妖异的雪青色,那是只有魔族之士才会拥有的弑杀之瞳。

    “那又怎么样!”何语城不愿相信她的话,否决道:“这只能明我是继承了玄阳的魔族血统,这跟我娘一介寻常妇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何语城自与母亲相依为命,他这半生所有的美好与温馨都是这个面慈心善的妇人给予的。如今,一个魔族中人却言之凿凿的告诉他,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复仇所铺展的假象,而那个忍辱负重的女子其实是个心狠辣的魔女。

    而他,不过是一场痴男怨女里的错误,是见不得光的渣滓!

    岚音喝了一口这冷透了的涩茶,许是被清苦的不轻,拧着眉道:“我跟你娘同是北冥血海里滋生的魔物,她此时也跟着妖魔大军重临了人间,正守着另一幅俊美的面孔,做着天长地久的美梦呢!”

    “你住口!”何语城惕憟道:“你无非是想蛊惑我良木而栖,不再阻拦你们的阴谋罢了!事实上我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宋翊了,他现在是生是死我都以无从知晓,这些年来我安分守己,不在参与你们之间的纷争,这难道还不够吗?你非要带着模棱两可的真相来恶心我,污蔑我母亲死后的清白吗?”

    何语城实在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当年他残杀玄阳的时候,那个丑陋的男人曾在临死之际恶狠狠的骂出“魔女”二字,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玄阳的死不悔改,却不想竟是尘封多年的血腥真相。

    没有什么比心底里纯澈的神明竟然是肮脏的夜叉更加让他感到恐惧的了,原来他最是温柔最是隐忍的生母,竟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

    “事实的真相总是这般残忍,不过,与其让你到头来徒劳无功,不如让你早一点清醒。”岚音一边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只四方的朱漆盒子,那盒子不过一面掌大,陈在岚音细腻的指尖,被一层煞气包裹着,“我知道现在就是杀了你,你也不会相信我所的话,那就带上这只盒子,到江南去寻江予辰,你就能见到那个苦心孤诣的女人了。”

    将盒子推到何语城的跟前,岚音认真的嘱咐道:“记住,一定不能让靖无月发觉这只盒子。”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是能让他一无所有的东西!”

    这一刻,岚音的脸上是疯狂而扭曲的报复,她始终都是要追着一个人去恨的,而靖无月就是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何语城伸握住了那只冰冷的盒子,静默了须臾,才艰难的不情不愿的开了口,“她,她在北冥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承认母亲是魔族的身份,可对亡母生还的执念,又让何语城矛盾的动摇起来。

    岚音一直低着头,畅想着魔君面对江予辰悲愤的指责而懊悔的模样,耳边乍一响起对方的询问,她先是抬起头来阴恻恻的狞笑,而后才恍然大悟的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叹了口气道:“无所谓好不好,只是我忙着闯祸,她忙着谈情爱罢了,你放心,有那个听雨阁的叛徒在,还没有哪个魔物吃饱了没事干的敢去招惹她,她这日子过的,比我可滋润的多!”

    “听雨阁的叛徒?”何语城道:“你指谁?”

    岚音狎昵的笑了笑,“听雨阁的叛徒除了眴漆还有谁呀!要我她也真是会选,那眴漆的样貌,可不比举世无双的江予辰差啊!”

    何语城顿觉一阵酸腐上涌,蓦地攥紧了掌下的盒子,五指发力,咯吱作响。

    “你也不用觉得愤怒,我们这些魔族,对欲、望从来都是纵容的。”岚音闲适的用拇指抹了抹唇角,“生而为魔,就根本不知道何为从一而终,何为礼义廉耻,他眴漆虽年长你几岁,但是做你的继父”

    “你给我闭嘴!”何语城怒道。

    “呵呵呵呵!”岚音笑着笑着便弯了腰,额前晃荡的银穗骢珑,“我看那眴漆并不讨厌你娘,相反,两个人花田月下,彻夜相伴的样子,我可是见到过许多次了。他们究竟走到哪一步了,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两个人整日里出双入对的,倒也是羡煞旁人。”

    何语城伪装了这么多年的涵养,终于在岚音肆无忌惮的揶揄之下荡然无存,他蓦地从骨血之中将残义长剑凝化而出,锋利的剑尖承载着波涛汹涌的怒气霎时便割破了岚音皙白的脖颈,“你这张嘴,真是呱噪的让人生厌!”

    一瞬间的寒凉过后,是皮肤被刺破的疼痛,但是岚音知道对方虽然对自己的挑衅而愤怒不已,却也没有到了下夺命的地步,于是她继续不怕死的道:“我知道啊!你们都不喜欢我,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就是这样,不管你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会为了旁人的偏见而改变。”

    “就像你,再是愤怒,也无法改变我所的事实。你就是被亲娘当做复仇的工具,而我,跟你一样,又何尝不是别人中随意摆弄的工具呢!”

    何语城端着剑的,不可遏制的颤抖起来,这一瞬间信念的崩塌,已经将他刺死了千百回,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也不要从这场阴谋里苏醒。

    岚音目视这个男人的悲怆,却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宽慰,她嘴毒,心狠,睚眦必报,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都远远没有疾言恶语来的实在与震撼。

    有的时候,想要敲碎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执念,名花解语那是温水煮蟾蜍,只会让对方沉浸在谎言里不愿苏醒,而冷言粗语却恰恰是凛冬里的一瓢冰水,虽透骨侵肌,却能恍然大悟!

    “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而活吧!”岚音温软下了嗓音,道:“魔的一生,亲眷与挚友只要威胁了自己的利益,那都是可以被舍弃的。多学学你娘,自私一点儿,没有什么不好!”

    岚音迎着剑刃站起身来,抬起一指将残义推离了颈侧,“我岚音不怎么会求人,今日的谈话也是让你受了不少的内伤。我呢!既不想道歉,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事实的真相,不想你最后白忙一场。这就算是我拜托你的酬劳吧!”

    缓缓的吸了一口凉润的空气,岚音继续道:“我这样的魔,是会不得好死的,不管是死在靖无月的里,还是死在旁人的里,我都不会甘心的。所以我要去寻个快乐的死法,今日之后,你便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就当是施舍给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帮我将这只盒子还给江予辰,我毕竟欠了他一辈子,而他,也真的是个好人。”

    岚音哪怕是在着这些伤感的话,她的面上也依然看不出一丝悲凉。这个魔物似乎除了嚣张与狂妄,就没有进化出旁的柔软,于是何语城撤了剑,冷冷的凝视着她,努力的想要从她面上的细微表情里来探知出这番话语的真假。

    可是他看了很久,久到海风潮湿了眼睫,也没有看出些许有价值的线索,反倒是岚音嗤嗤的笑了笑,道:“别看了,我没必要对你撒谎,之所以选择了你,是因为你对靖无月没有威胁,由你去找江予辰,他不会因戒备而为难你。毕竟他江予辰鲜少亲友,你算是他交往过的人里面,活的比较久的那一个了。”

    岚音完便缓缓的转过头去,只见渡口上仓皇而忙碌的奔上了一群非富即贵的男男女女,他们大多都挎着色彩艳丽的包袱,穿着昂贵的绫罗绸缎,身后的随扈与丫鬟抬着箱子背着行囊,步履匆匆的从夹板上蹒跚而下。

    一名做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正在与贩马的卒夫商讨价钱。而他身后的家主则环着娇妻美妾,忧心忡忡的嘘寒问暖。

    整个烟平都被煞神宋惜霜搞的哀云密布,到处是惶戚戚的百姓与朝臣的亲眷,前有妖魔军褫夺疆土,后有叛臣滥杀无辜,他们四面楚歌,他们慌不择路。

    “过不了多久,新帝登基,靖无月的灼世之光,便要撕裂这三界的所有秩序了!”岚音幽幽的道:“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都不过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何语城顺着岚音的视线,向着那人头攒动的渡口看去,远处的海面上氤氲着数盏晕黄的灯笼,而近处已经有一艘花船泊在海面上等待着靠岸,许是夹板上有的人已经等不及了,正抻着脖子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看来,果真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