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君侧
姬如浣对仙字的执念与对妖字的嫌恶,完美的在娇弱的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此,南栖误以为自己猜对了,便兴奋的涉水过来趴在雨花石堆砌的石岸上,眸光艳羡的道:“神仙姐姐!你怎么下凡来洗澡了呀!”
南栖长这么大连乌漆嘛黑的魔化妖鲛都没见过,更何况是如此柔媚而正常的白皙鲛人。是以南栖对于她身上那些有违伦常的奇景只能用神迹表达,既然是神迹,那这个漂亮到过分奢侈的女子必定是神仙无疑。
“神仙姐姐,你倒是句话啊!”南栖过分热络的介绍起自己来,“我叫南栖,家住烟平,是揽月山庄庄主南淮暝的独女,我今年十六,还未嫁人!你呢?”
姬如浣对这连珠炮的少女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本就不善与外人接触,旁人的问话很多都是夫君代答,此刻面对少女的热络,就像这口池水被烈火煮沸了一般,让她不自在的想要跳起来。
见对方一直不话,南栖有些失望又有些焦躁,她急匆匆的道:“你究竟是天生哑巴,还是不屑于跟我对话?难道你们神祗都是这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吗?连句话都吝啬吗?”
“”姬如浣被南栖逼问的快要哭出来。
南栖借着火光与瑟缩在水里的姬如浣对视了良久,才倏尔卸了劲的转过身去,背对着神仙姐姐道:“算了,我不打扰你泡澡了!”完气呼呼的嘟着嘴,耍起了性子。
姬如浣没想到南栖非但没有大骂她的无礼,反而只是自己默默的生着闷气,顿时觉得这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无害了起来,但让自己开口与之交谈还是蛮困难的,她怕自己的哪一句话没有控制好情绪,再无端得来一顿毒打或者谩骂,毕竟没有夫君在身侧维护,她吃了不少这样的暗亏。
就在南栖泡着热水,沉下心来将要阖目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谨慎而温婉的声线,“我,我叫,叫姬如浣,是,是鲛人!”
南栖倏忽回头,中的火折子被骤然掀起的水汽扑的摇摇欲灭,她惊奇的道:“原来你就是鲛人呀!长的真是美。”
姬如浣很少在外人的口中听到赞美之词,不由得扭捏害臊起来,她红了半面晶莹剔透的面颊,声的道:“多谢,姑娘夸奖。”
“谢什么!”南栖又开始精神了,“你本来长的就美,这是不争的事实。”
“”姬如浣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了。
南栖四处打量了一下,继续道:“我听我爹,鲛人泣泪成珠,织水为绡,歌喉惑人,肤若凝脂,浑身上下都是宝!尤其是女鲛,性感尤物,美艳绝伦!”
这些成串的溢美之词,在姬如浣的耳中却如刮肉的刀子般锋利,它们这些鲛人,正是由于这些特性而被凡人捕杀,哪里还有半分为神之时的顺遂与安乐,它们只是一群待宰的牲畜,衣不蔽体,鲜血淋漓。
“再美又有什么用!”姬如浣黯然神伤,悲切道:“我们终是你们眼中的异类,哪里有什么资格,去承载这些美丽的词汇呢!”
对于鲛人在人间的遭遇,南栖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那些血流漂杵的惨烈,她以为这番话不过是鲛人的自谦罢了。
“神仙姐姐,美不自知,那就是你们的错了,我觉得这些词就是造出来赞美你们的,既然美就应该用啊!那么谦虚做什么!”
姬如浣忍不住心底荒凉,这少女竟然是个不知鲛人疾苦的纯白之辈,其言笑晏晏间并无半分揶揄与装傻,她:“谢谢你这么想。”
南栖呆的可人,笑嘻嘻道:“姐姐隶属哪一门,怎么从未见过你?”
“凌锋门。”姬如浣生硬的开了口。
听到凌锋门三个字,南栖的笑蓦地凝在了脸上,随后好半晌才微微扭曲成了一抹嫌恶,她:“原来是姬夜楼那一窝的白眼狼。”
姬如浣第一次在外人眼中看到憎恶的表情竟然不是对着自己,心底霎时不知是何几种情愫交织在了一起,汇聚成了一抹震惊挂在脸上,捎带着那双如水的瞳眸也荡漾了起来。
“姑娘,难道跟凌锋门,有过节?”
“何止是有过节!”南栖提起凌锋门就有生不完的闷气,她恶狠狠的诅咒道:“我恨不得凌锋门上下都死个干净,一天神出鬼没的竟不干人事。”
“”
“你也就是个鲛人,无缚鸡之力,但凡你此刻拿着兵器站在我面前,我非用霜寒将你射成筛子不可。”
姬如浣闻言,有些惧怕的耸起了圆润的肩头。
南栖越想越是生气,顿时没了泡澡的兴趣,“噗!”的一声吹熄了火折子,从水中豁然走出,披上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留下姬如浣自己静沉在水里,一双熠熠如星的碧瞳,在暗夜之下流动着诡谲的光。
烟平沧浪屿,诸侯官邸。
宋惜霜提着长剑血洗到第十六座宅邸的时候,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竟坐在石阶上啃着冷冰冰的糕点。此时,他的父亲与母亲都已经做了自己剑下的亡魂,而这个孩子却丝毫没有表露出丁点的惧怕,只是平静的望着自己,努力的吃着盘子里的点心,似乎他很是饥饿。
有一瞬间,望着这孩子的麻木,宋惜霜恍惚看到了他自己。那个刃父兄的孤胆少年,那个誓要为母亲寻求一个解脱的少年,也是如他这般麻木而冰冷。
犹记得那日,他将长剑从父亲的胸口拔出,闲适的居坐在父亲常坐的主位之上,优雅而从容的抿着茶,那碟辅以茶水的点心是晶莹剔透的荸荠糕,尝起来有一丝淡淡的清甜。
宋惜霜极少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毕竟他身份尊贵,却做着下人的生计,没有人肯将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只有痛打落水狗的畅快与恶毒。
他自问不是什么贤良之辈,睚眦必报,是他奉于先前的信条。只是今日看着这个冷漠的孩子,突然觉得惨死在自己中的双亲是这样的可悲可叹,这究竟是犯了何种过错,才能生下如此铁石心肠的孽种。
他不知道!就连当年他动的契是什么,也都忘记的差不多了。
待那孩子吃完了盘子里的糕点,他衣着光鲜的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对着阴煞的宋惜霜道:“动吧!我吃饱了。”
“!”宋惜霜冷冷的看着他,开口道:“你很饿?”
孩子点点头,“嗯!天天吃不饱。”
“为什么?”
“我爹学不好知识,就吃不饱饭,否则就是酒囊饭袋!”
宋惜霜望着他瘦的身子,蓦地笑道:“你爹自己就是酒囊饭袋,对你,到是严苛。”
“我爹,立身的根本是胸有点墨,否则得到的财富也是昙花一现,更有甚者,会命丧黄泉。”
那孩子与宋惜霜对视的眼神很是清明,起话来中气十足,头头是道。
“我看你一点都不像吃不饱的样子。”宋惜霜倏忽抬起中的**,对准了孩子的咽喉,道:“对我撒谎,没有好处。”
一刹那的剑光闪过,血雾弥漫,好似天边瓢泼的嫣霞。
那个孩子仰躺在地上捂着咽喉奋力的扭曲着,口唇大张,想喊又喊不出的样子。
宋惜霜一甩剑刃上流泻的血珠,沉声道:“你跟你爹一样,装的太不像了!”
他的身后是一群惶惶无措挤成一团的随扈家丁,因亲眼所见家主惨死,一个个拼了命的瑟缩喊叫,那种声嘶力竭的惜命之音,就像激拍在崖壁上的潮水,不出的嘈杂与麻木。
宋惜霜以漆怡海的名义弑了君,这两日接连将对己方有威胁的朝臣尽数斩杀,这一路上,他想明白了许多事,与其指望这些贪生怕死的猪狗去解救登瀛城的围困,倒不如将所有势力臣服麾下,迎了新君,改朝换代,心悦诚服,永绝后患!
他不介意做一把染血的刀子,只要能将对漆怡海的承诺,做到完美。
沧浪屿上的臣子人心惶惶,唯恐这尊恶煞找上门来,是以平日里风光奢靡的渡口,此刻人潮攒动,五颜六色的亲眷与蟒袍威严的家主,就像一群围着尸首嗡嗡乱叫的苍蝇,而以往用作寻花问柳的彩船上,那些曾经出阔绰的恩客竟纷纷将标致妖娆的姑娘们赶了出来。
有一位姑娘因不满随扈的粗暴推搡而高声咒骂道:“赶着去逃命啊!”
可这不就是去逃命吗!这些曾一掷千金,只为抚摸一把乐伶,花魁大腿的财主们,哪里还有当初疏财的豪爽与淡定,通通裹着一张惶惶狰狞的脸,拼了命的向着那些花船上攀爬。
一朝君侧得权势,一朝树倒猢狲散,大抵的就是这腐朽王朝最后的热闹。
宋惜霜只杀朝臣,并不殃及穷苦无辜,是以那些屁滚尿流的家丁是怎样狼狈的滚出官邸的,已经勾不起他的半分兴趣,他只是顺着这一排一排巍峨的高楼看过去,望着那些灯火缭绕的宝阕上溃逃奔走的人们,想象着那遥遥无期盛世太平的模样。
逐日岛,凌波渡口。
何语城一直试图想要阻止宋惜霜的自虐,可是这人心意已决,就算他有心也是无能为力了,只能默默的尾随在他的身后,想着总能寻个时拉他一把。
可是弑君的恶名忽然就在烟平的上空荡漾开来,猝不及防到让他没有丝毫准备。
夜里的茶摊很是冷清,何语城一身红衣显眼的有些灼人,在此地,他本无旧友新识,只是无端的不想呆在宋惜霜造孽的地方,于是连夜选在了此处,打算过了今晚在返回中原去。
自无极观叛变以来,何语城漫无目的的走过了许多地方,他其实最想回的是与母亲同住过的茅草屋,可是多年来没有人打理,那里已经荒废成了草荡,杂乱而荒凉的并无半分他曾熟悉的气息。
他何语城离了无极观,就真的是彻底没有归处了。
将已经温凉的茶水呡在口中,甘涩的有些发苦,他觉得此刻唯有醇酒才可一解忧愁,可是茶摊子注定是个半吊子的风雅,并无江湖侠义的豁达。
略微苦涩的摇了摇头,何语城闭目浅笑,并无一丝睡意的脸上,洇渡着淡淡的哀愁。
“公子深夜真是好雅兴,可一人独坐品茶,是不是太寂寞了些?”
岚音不知何时坐在了何语城的对面,一身苗疆的银器随着她的狡黠骢珑作响。
这猝不及防的问候,让何语城有些悚然的睁开了眼睛,但他大抵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不动如山的镇定还是有的,于是他平静的问道:“姑娘是?”
岚音笑了笑,道:“我乃江予辰故交,今日我来,是有一样东西,劳烦你暂且保管,待他日你与江予辰得见,便将这东西给他。”顿了顿,她又面露愧疚的道:“替我向他道声歉,就岚音不能当面赔罪了。”
何语城闻言蹙眉,道:“姑娘上来就一通交代,你就不怕我收了东西,不还给他吗?”
“你不会的!”岚音道:“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可认得你。陈祁朝安插在无极观的狗,你是其中一条!”
何语城细眸微咪,对着岚音稍有戒备。
“你不用怕我,我来找你,没有恶意!也不想去戳你的伤疤,评论你的功过。我只是想将这个东西托付给你,并代替我将它还给江予辰而已。”
岚音的目光平淡而哀愁,这比以往的精明算计看起来,要温润无害的多。
何语城稍稍盯了她半瞬,道:“一个北冥的魔头,向我一介凡人求助,这是何道理啊!”
岚音本是稍弯着脊梁,显得失力而颓丧,但听到对方识破了自己身份的时候,便懒得继续伪装,于是她坐直了身子,偏着头,嗓音里带着三分固有的狡猾,“没什么道理,只是我乐意。”
“我与江予辰已经多年未见了,他本人行踪不定,我们鲜有交集!”
何语城如实以告,他并不是不想当这个信使,而是江予辰比起他来所想追求的东西要多的多。
此生,他只想刃了那个逼死母亲的负心汉,就余愿已了。
而江予辰却是要去做毁天灭地的大事的。他犹记得那日落枫阁中,江师兄顽劣的出“颠覆天下苍生”这几个字的时候,带给自己的震撼是有多大,他一直都认为这不是他负气的口出狂言,而是根深蒂固的誓死执念。
他与北冥相勾结,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妖魔军撕开两界的裂隙,这份孤绝,难道还不够吗?
他们两个,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何语城没有那份雄心壮志,做那一己之力翻天覆地的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