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生
血气靡靡,心墙巍峨!
白宁登高远望,以为能得来观自在的灵魂放逐,可越是接近苍穹的孤冷,越是得不到预期里的一瞬心安。
将掩藏在兜帽里的半张脸,稍稍的向着身侧回望,依稀能看到江予辰白衣清寒,墨发如瀑,他安安静静的伫立在自己的身侧,五官依旧是绝艳完美的,只是淡薄的眼神却不再凌厉。
白宁已经许久不曾看到过这样沉静的他了。遥想当初在寒冷的昆仑墟,朔雪终日连绵不绝,天地间到处是茫茫的一片虚白。他自玉山之巅荒废的神殿里苏醒,睁开眼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便是神殿残破的穹顶之外,那一方灰白的天幕。
因为涅槃之时,遭到归墟主神的重创,白宁本该就此湮灭于神界,与所有浩渺的无上清气一起,遁入归冥。可是神凤的强大,终是支撑着他逃过一劫,就算被无情丢弃在终年飘雪的昆仑墟又如何?他也依然能保下自己的一条命来。
白宁本就不服这个天道,他习惯了以己度人,习惯了无拘无束,就算所有的神明都躲避着他,他是暴虐的煞神,必须铲除,必须幽禁!他也不会乖乖的收敛自己的野心与报复。
不管是谁,只要在他的心上划下一笔,他日,必将用千刀万剐来还!
怀揣着这样恶狠狠的心思,白宁空洞的凤目逐渐狠厉成了凶煞,就在他死死的捏着双拳,将胸臆之中奔涌的赍恨澎湃成海的时候,江予辰裹着一身的风雪,轻轻的推开了那扇玉色的门扉,洁白的丝履跨过门槛心翼翼的踏了进来。
饶是对方再怎么蹑蹑脚,对于清醒的白宁来都清晰的仿若耳畔。他知道自己能安然无恙的从这处废墟里醒来,而没有再惨遭追兵的毒,一定是有人搭救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位救命恩人,竟然是他在心底里朝思暮想,寝皮食肉的故人。
眼前的江予辰依如当年在佛祖跟前般纯澈懵懂,他似乎再一次不认识自己了。就这样中端着一碗清水,身上的白袍有些破旧,异常凄艳的伫立在门口,他淡漠的凤眸里濛洇着秋水一般的凉润,那里面没有故人相见的惊慌,也没有半分不告而别的愧疚,只是这样古井无波的对望着自己,像是在看一个从来没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白宁挣扎着从榻上坐起,仿佛不是自己的骨头与血肉都在这一刻急速的拼接着,嵌合着,有些酥麻的痒。他抬起眼来仔细的凝望着江予辰,眸底凛冽的霜华,逐渐攀附了整座大殿。
他冷着脸不话,其实是不知道就算开了口,又能些什么,指责?悲坳?咒骂?还是眸中带泪,血中浸殇?这么多年的分别,他早已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内心里的荒芜了。
百余年的相守,江予辰对这个与自己的样貌有着八分神似的凤凰充满了疑惑,可是他头脑简单,记忆有限,所能想到的无非就是自己救了他,他化了形就应该与自己相似而已。那些裹挟着爱欲的前尘往事,他是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可是他白宁却有,自须弥界一别,每一日乃至是每一个时辰,江予辰的音容笑貌都会横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难以忘怀。那句萦绕在耳边的“我跟你走”!就像催命符一样撕扯着他的魂魄。终归是一句连解释都没有的彻底消失,困扰了白宁的往后余生,他想不通,也无法释怀,于是困囿在原地,不愿解脱。
江予辰许是不知道该怎么与对方攀谈,他只好将目光稍稍的移向别处,默默的平复下忐忑的心绪,然后再转回来略有踌躇的向前走了两步,将中的瓷碗递给白宁,道:“你想喝水吗?”
白宁听着江予辰轻轻浅浅的语气,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一种失而复得的强烈觳觫冲击上四肢百骸,将那些攀爬在肌理中的麻痒无情剔除,他几乎是胆战心惊的回答道:“你再一遍!”
江予辰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或者是对方刚刚苏醒耳朵失聪,于是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从新了一遍,“你要喝水吗?”
一双潋滟着泽波的目光,柔软而诚恳。
片刻的怔愣过后,是白宁不住的点头。江予辰看着他渴极了的样子,不由得勾唇浅笑,将那碗有些寒凉的泉水递给他。
白宁直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那碗水冷的轧牙,涌进口中似乎连舌头都要凝冻了,可是他依旧狼吞虎咽的猛灌着,仿佛快要干渴而死一样。
一碗水喝了个半饱,白宁紧紧的盯着江予辰的脸,道:“你叫什么?”
江予辰闻言,陷入了沉思,歪着头静默了好半晌,才声喃喃道:“不知道。”
“”
江予辰的脸上没有丝毫伪装的痕迹,他既懵懂又困惑的道:“我应该有名字吗?”
“有的!”白宁怔愣愣的回答道。
“那我应该叫什么?”江予辰有些好奇的问道。
“你曾对我过,你姓江,名予辰!”
“我以前见过你吗?”江予辰更加的好奇了,他凝望着白宁过分苍白的脸,道:“我应该叫江予辰吗?”
白宁觉得眼前的男人单纯的就像一场洁白的雪,他的眉目间再也没有了在须弥界时的落寞与孤寂,他有了情感,有了丰富的面部表情,他不再吝啬着将笑容与情愫表露出来,鲜活的让他受宠若惊。
白宁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江予辰敛眸沉思了片刻,不得要领的摇了摇头,道:“想不到,不如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完,那张永远也不肯始解的冰川俊颜,倏尔便融化成了一泻春水。
那抹笑容,天真,乖巧,温柔中裹着至极的无辜,而眸神之中又似有水光流动,像极了那破晓一刻的曙光乍现。
就在这一刹那,深埋在白宁心底里的那抹剪影碎裂了,取而代之是眼前这具活生生的,清冷如映月梨花,淡泊似江水雾霭的妙人。他突然就喜欢上了眼前的这副面孔,确切的,是内里那抹崭新的灵魂。
此后许多个岁岁年年,白宁都守着江予辰在玉山金顶,他们依如在至臻幻境那样,并肩仰望着星河,喋喋不休的诉着这三界的泽川与趣闻。
大多的时候都是白宁在,江予辰在微笑聆听,他们蜷缩在被修补一新的神殿里,打坐修炼,摘花酿酒,渡过了一段没有外人打扰的平静岁月。
那些年,就算眼前的江予辰真实的让他触可及,可是在某个涣神的恍惚里,对方的脸又淹没在一丛诡谲的热浪之中,缥缈而扭曲。这就像他被一团炙热的火焰所拥簇,也许下一瞬,这个男人便融化成烟,散无踪迹了。
白宁总觉得这些宁静的相守,是昙花一现,是蓦然的恩赐,他不知道这段幸福何时会被收走,于是战战兢兢的收敛着愈来愈烈的情感,撕扯着心里的伤,维持着面上的欢笑。
后来,昆仑墟迎来了一些避世的神君!起初,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两个,慢慢的便多了一些虔诚而向往的信徒,他们追随着玉山的神迹而朝拜,对强悍的白宁恭敬有加,于是他在江予辰的影响之下决定去做一个谦和的神祗,改掉骨子里的睚眦必报,转念之间的恶贯满盈,他要像这个温润的男人一样,尝试着去改变,去接近。
给自己,给旁人,一个从新开始的会。
终是不负众望,仅管白宁这些年伪装的很是辛苦,可他终于赢得了尊崇与拥护,成了昆仑墟的主神,成为了守护这方净土最强悍的存在。
他终于可以将心底里描绘已久的国度造出来,将那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安放进去。
若是没有后来居上的靖无月,那就更是完美了!
昆仑墟的神址不过在三界之中流传了两百多年,就因为政清人和,随意不受拘束而迎来了更多的朝拜者,白宁眼见着日渐热络的雪原快要乱了秩序,便效仿民间的分封制度,挑选贤德有志之士掌管划分疆域,带领其追随者立居此地。
本是想着邻里之间有了摩擦,有个主事的也好去化解,但是神灵们安下心来,都兢兢业业的修炼着,他们和睦相处,互帮互助,祥和的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白宁都震惊不已。
他所遇见过的神明其实跟凡人并无区别,勾心斗角,尔虞吾诈,以权谋私,刚愎自用。他以为昆仑墟也不能幸免,可他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对他们的影响,一个能以身作则的主神,追随着他的也绝不是那些恶意无礼的主。
最早的时候,白宁并不知道靖无月这号人物,他每天忙着出入玉山,缠着江予辰问东问西,总觉得自己伪善的假面带的不是很好,总想着去模仿这个男人的一言一行,久而久之,除了他对外刻意隐藏的真实面容,他能从穿衣打扮,到举投足,把江予辰模仿的十之七八。以至于后来的西华殿审判,众神在震惊于江予辰的样貌无双之后,便是更加勾深的疑惑与揣摩。
因为这两位神明实在是太过相像,不管是背影,还是挑眉,都锲合的完美无瑕。
在白宁的心目中,神祗就该是江予辰这个样子的,心有明月,刚正不屈,可以有切金断玉的利落清冷,也可以有妩媚婉转的缠绵多情,他可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可以是无数张七情六欲的样子,虽多变但心坚。
可是无论一个人模仿另一个人多么的相似,那些熔炼进骨血里的善与恶都是复刻不了的。白宁只是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纯白的梦,梦里的他,干净,纯粹,心地善良,待人恭谦。他不曾桀骜不驯,不曾开疆破土,不曾染鲜血,不曾草菅人命。
他也没有憎恨过江予辰,也没有想过将他折辱的不成人形,贬入尘埃,踩踏在脚底下!
白宁这一生厌恶的人很多,可欣赏的人却只有江予辰一个。就算他已经成了众神之上信仰一般的存在,他也不会觉得欣慰与喜悦,他想要的,是神明不屑一顾的长相厮守,是旁人习以为常的鹣鲽情深。
忽一日白宁无事可做,他将彼岸云台于星河上召现,打算躲进去修习。当夜皓月如盘,星河暗淡,琼林玉树之下是蛰伏的幼鹿与雪狐。
踏着云阶缓步而上,不过才将将走到一半,丛林里静卧的鸟兽便纷纷惊慌的逃离了原地,因为夜里极静,鸟兽散的声响就像一粒石子掀起了轩然大波,久久无法平静。
白宁伫立在云端,低下头去,只见一名剑客于林间狂奔,正在追逐着一只九尾白狐。那狐狸人身九尾,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于月下奔跑宛若缥缈仙子。可是她背后紧追不舍的剑客却不怒自威,玄色的劲装将鬼斧神工的凌厉曲线,勾勒的过分奢侈。
可是白宁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因为他戴着一只坠着一枚银铃的斗笠。
白狐仓皇逃命,蓬松的九条尾巴在身后妖娆的似水底里逐波的水草。可是剑客似乎就是跟她的尾巴过不去,中锋锐的长剑总是奔着那几条白花花的尾巴使劲,骇的那妖艳的狐妖一蹦一跳的,抽搐的有点滑稽。
白宁本不想多管闲事,他是昆仑墟的正主不假,但不用事事巨细,亲力亲为,他虽外表恭谦和煦,可内里的肃杀残忍还是有的。
比如,他很想看看这个剑客,会怎么样残杀这只狐精。
那名追逐着白狐的剑客,正是懵懂莽撞的靖无月。他本是东走西逛游历三界,却不想马有失蹄,着了狐妖的道,差点没交代了守御万年的贞操。他最是厌恶这种修炼得道,却恶性未除的畜生,尤其是那双裹挟着野心虎视眈眈的瞳眸,无端的让他感到恐慌与憎恨。
似乎曾经有一只非常凶悍的烈禽,褫夺了他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他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