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色将黑。
荆唯背着明泰, 从一处浅浅的河边泅渡上岸。慕锦跟在身后面容疲惫。她抬头望了身后的的群山,已经分不清这是哪里。只记得顺着沧南山下来,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她们九死一生的逃了出来了。
伏在荆唯背上的明泰已经睡了过去, 他状态不太好,一路上受到太多惊吓,此刻已经发了烧。
慕锦环顾四望, 道:“我看前面不远有个村子,咱们过去看看吧, 先给明泰治病。”
荆唯点点头。俩人走到一处农户院子里, 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慕锦道:“大娘,扰了,我与朋友上山猎不幸迷路,我家侄儿又病了。附近可否有大夫?”
那妇人看了一眼荆唯背上的孩, 怪叫一声, “哎呦,这孩子烧的,脸色这么红, 快进来快进来,村口就有,你们歇着,我这就去请。”完批了衣服风风火火就出门了。
荆唯拉着人走到庭院道:“郡主,你留下, 十万火急不能耽搁,我现在必须马上回京都。”
慕锦点点头,把袖口中的虎符郑重的交给人,“一路心。”
荆唯点点头,“郡主也是,万事心。”
明泰被安排躺了下来,又叫来大夫,一番诊治熬药,终于醒了过来。
慕锦拧了毛巾把子敷在人额头上,明泰困顿的睁开眼睛,低声道:“水……”
一旁的老妇人端着一个大碗过来了,慕锦扶明泰坐了起来,明泰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了。
明泰有了些力气,半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哀声叫道:“母亲……母亲她……”
这一路惊险万分,他们在前面逃,后面追兵不断,最近的时候与他们不过十多米的距离,提着刀剑喊喊杀。这孩子一路上一声不吭,此时仿佛才后知后觉,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埋在慕锦的怀里就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慕锦轻轻拍着人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明泰乖,一切都会过去的。别担心。”
外面夜色漆黑,周围环境陌生,明泰抓着慕锦的袖子不放,声道:“阿锦,我想父亲和母亲。”
慕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如果明泰不在,现在大概哭的是她了。
自己拍着明泰背的手都在抖,怎么办,怎么办,朱颜会不会有事,一切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想一觉醒来对方就安静睡在自己身旁,阳光洒落她秀美的眉间。而不是现在这样,她的心被烈火炙烤着,但是她除了照顾明泰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为什么,最该留在对方身边的时候,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子时,夜凉如水。
从林子里拿着火把的士兵走了出来,一个中年将领回报道:“启禀王爷,没有找到人。”
朱颜觉得这将领有些眼熟。司徒君站在一边道:“驻扎在阿密附近十多里,海郡边防的卢将军卢亭。”
朱颜长长哦了一声,她这个记性也是差,原来是阿密那次,前一段时间回京述职,顺便就调回京中了。
朱颜又猛然响起旧事,脱口道:“当时漠雄太子化作黎鹏就在他麾下效力。”
司徒君嗯了一声,“只怕是早有异心,勾结番邦。如今更是有了倚仗。”
朱行庆的耐心有些被磨近了,走到朱颜跟前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没那么多耐心了!告诉我,人在哪里,兵符在哪里!你再不……”他把剑往地上狠狠一插,望了望那些被捆着的百官队伍,“我一炷香杀一个人!等我把人全杀了最后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看着办!”
朱颜面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到人的话,朱行庆气的一掀帐篷走了进去。
夜色很凉,天气乍暖还寒。朱绮走过来,统一吩咐把人安排到了别的大帐里看管。
朱绮把朱颜和司徒君领到了自己帐篷,给人松了绳子,又吩咐人端了饭菜过来。
淡淡道:“吃点吧。”
朱颜看人一眼,语调平静,“坤芳,我问你一事。”
朱绮低着头,她不太想面对朱颜,她现在做了很坏的事情,实话,良心有点痛。
朱颜见人不抬头自顾了:“阿密的母子像里的东西是你放的。”这不是问句,语调平平,仿佛确定的在陈述。
朱绮手上一顿。
朱颜道:“就因为这个吗?你怕事发?所以你要谋反?”
朱绮脾气很坏,经常做些出格的事情,还喜欢在朝廷上拉拢权臣,可是朱颜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有几斤几两朱颜最清楚不过。她一个人根本没这么大的功夫搞这么多事情,背后肯定一直有人支持。只是朱颜没想到那背后的人是朱行庆。
她和朱行庆不亲,还不如表弟江策。朱行庆时候身体不好,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宫外的寺庙中生活。等到长大了,却是已到开府的年纪,终年游山玩水不务正业。朱颜有时候甚至会忘记有这么个人。
可是朱绮不一样,她们从一起长大,一起入太学,一起经历风风雨雨,她一直觉得她们是亲近的人。即使她骄纵,任性,常常做错事,她都没想到有一天,朱绮会真的背叛她。
朱绮的手放下了,站了起来。她苦笑一声,“怎么会只因为那个呢?陛下,我知道你心软,即使你知道是那母子像里的东西是我做的,你也未必就想让我死。”
“是因为你身边这位啊。”朱绮眼底,满是悲哀。
“只要有你在,司徒君就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是!我永远得不到他!明明当初是我先认识他的,只因为你先向母亲开口,你就娶了他!这不公平!”
司徒君坐在一旁静静的。他双眉微微蹙着,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一股尴尬感油然而生。朱绮的心思,他是知道的。
朱颜叹口气道:“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就连司徒君,也是当时情势所逼,我急于救他。”
朱绮嗤笑一声,“你是要告诉我,一切全是命吗?你命好,生来嫡出。继承王位。运气更好,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事情,你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从到大,你要什么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得到,母亲却要我让着你。而我要的东西,所有人都要求我忍耐,我是大的,我要让着,我该懂事!凭什么?!”
“我不认命!”朱绮咆哮出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司徒君而已。我不和你抢这个位置!我只要司徒君!可你连这都要和我抢!”
司徒君咳咳两声,开口道:“坤芳殿下……呃……”他年长一些,朱绮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脾气如何他最了解,他思索了一下这件事到底该怎么,随即道:“你错怪陛下了,她一直都是真心待你。”
他忽然觉得解释起来有些无力。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幸运的人总是有的,不幸的人也总是有的,不幸的人常常把不幸的原因强加在别人身上,没人愿意承认自己面对命运的无能。
朱绮目光飘向人,眼底有种深沉的决绝:“也许你会恨我,但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司徒君,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话间,外面响起一阵吵闹声。火光映到了帐篷上,天地间顿时火光冲天。
司徒君望了朱颜一眼。
到了。
朱绮站起身走到帐外,士兵道:“坤芳殿下……山下来了援军……”
山间的一颗颗火把在黑夜里红彤彤的一点一点连成了排,遥遥的不断向山顶冲锋。朱绮看得头皮发麻,朱行庆在一边大声叫道:“都别慌!列队!”
曾饶带着一列兵率先冲上山头,砍下一个叛军的头颅,猩红的鲜血热腾腾飞溅了出去,空气里的血腥味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曾饶大声道:“将士们,保护陛下,保我大景!冲啊!”
“冲啊!”
“冲啊!”
援军源源不断往上涌,朱行庆眼见抵挡不住,提了剑就冲进帐篷。一把拉过朱颜,长剑悬在人的脖子上,拉出帐篷道:“都给我放下!”
人群声势震天,一开始根本没人注意这边的情况,众人全都杀红了眼。
一个娇的身影在一群乱军中见缝插针的不断往前冲,等她冲到山顶,就看到了明晃晃的剑架在了朱颜的脖子上。对方也刚好看到了她。
慕锦大喊一声:“停下,都给我停下,听到没有!停下!”她的声音太了,在一群杀的已经红眼的士兵中那么微弱,很快就被淹没了。
曾广此时正好带兵冲了上来,一眼望见,顿时大吼一声:“停下!”他声音陈厚,常年练武,一声怒吼仿若虎啸山林,场面顿时安静了。
荆唯此时也冲了上来,看到了慕锦:“郡主,你怎么过来了!”
慕锦道:“我……我远远望见山顶一片火光,想是援军来了,就过来了。”
荆唯心急如焚,慌乱间丢给人一把长剑,“拿着防身。”
朱行庆死死扣住朱颜的脖子:“你再上来一步她立马没命,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
慕锦死死盯着人,眼泪差点下来了,朱颜正目光温柔的看着她。慕锦颤声道:“庆王爷……你……你先……把剑放下。”
朱行庆道:“我要一辆马车。你们所有人都不许跟着,如果被我发现,我立马杀了她!”
大帐内。朱绮再次命人把司徒君用绳子给捆了。
司徒君苦笑一声:“朱绮,你这是何苦。”
朱绮目光炽热,嘴里念念叨叨:“朱行庆这个没用的,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什么,司徒君,我这就带你走,天大地大,我们去哪里都好,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你藏起来,那里只有你和我。以后我们一起生活,什么朝堂,什么权力,我才看不上,我只要你,司徒君。”
司徒君望着人光洁的额头,痴狂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当年自己家族遭难,朱颜和朱绮两姐妹是没少出力的。他很承她们的情。经年流转,没想到身份相易,一切竟然变成了这般。
朱行庆带了一队士兵上了车,曾广勒令属下不要跟着。慕锦眼见着马车一点点走远,心都空了。
荆唯看着马车一点点远去,心急道:“将军!怎么办,难道真的不追吗?”
曾广思忖片刻道:“无妨,沿途关卡重重,他们走不快。荆统领,你派几个手脚利索的暗中跟着,记得,不要草惊蛇。陛下的命,全在你手里了。”
慕锦急道:“我去,我要跟着,荆唯,我绝对不添乱!让我去吧。”
荆唯望着人,道:“郡主,你留下照顾殿下,放心,我一定把人带回来。”
慕锦摇摇头,眼泪漱漱落下,不住摇头,哀求道:“让我去吧,荆唯,求你了,我要看着她,我要知道她平安。”
慕锦已经没了平日的理性,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只是徒劳的抓着人的衣角,留着眼泪不停重复:“让我去吧,让我去吧……”
荆唯叹了口气,道了一声:“得罪了。”随即一记手刀,把人晕了过去,“护送郡主下山好好休息。”
山顶上血迹斑斑,一场仗以后,满地都是血,空气里的味道不好闻。明亮的火把划破了夜空,整座山顶亮如白昼。
曾饶巡了一圈道:“父亲,没发现司徒大人和长公主。”
曾广沉吟片刻道:“封锁这座山,整顿队伍,搜山。”
夜晚就要过去,天色将明。
朱绮牵着绳子在林子里不知疲倦的走着,身后跟着被捆了手脚的司徒君,几个士兵一路护送着人往前走。
朱绮摸了摸胳膊上的露水,停下对众人道:“休息一下。”
众人停下休息,司徒君坐在一块大石上,朱绮递过人一个水壶。随即又想起人手被捆着,歉然道:“对不住,我忘记了。”然后自顾拧开水壶盖子,把壶口凑到人嘴边:“喝点吧,一会就要下山了,路上肯定很辛苦。”
司徒君沉默片刻还是喝了,他看着人道:“坤芳,这些年我一直有话想对你。但是后来俗世烦扰,阴差阳错,也没机会。”
朱绮站在一边,自言自语道:“你不要,我不听,你现在什么都是别有用心,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带你走。”
司徒君没理人,自顾道:“当年陛下不是没问过我意见。”
朱绮拧水壶的手僵在半空。
司徒君缓缓道:“她去天牢里问了我的意见,才向先陛下请旨的。原本,她知道你对我……她计划是找你去向先陛下求亲。可是我和陛下,坤芳性子沉不住气,我又是身为罪臣之子,即使侥幸活了下来,也难挡天下悠悠之口,坤芳如果真与我成婚,以后难免要为了我和各种人结怨,所以我让陛下消这个念头,不要蹚司徒家这趟浑水了。我愿就这么自生自灭了此一生。坤芳……”司徒君抬头看着人的眼睛:“陛下事事都为你着想,她其实从未对不住你。”
朱绮手里的水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瞠目望着司徒君,拼命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动我改变主意,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
司徒君眉目温柔而哀伤的看着人,“你知道的,我从不谎。”
朱绮一把瘫坐到地上,随即眼里续满泪水,哭着吼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怕别人什么!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生!……”
朱绮哭的撕心裂肺,司徒君垂首默然不语。
远处搜山的士兵不知不觉围拢了过来,曾饶夹在队伍里一跳一跳的,好像是踩到了补兽夹。
司徒君抬眼望了远处,又低头叹口气道:“坤芳,收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