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
萧萧华木,瑟瑟秋风。妍磬一人坐在那古亭中,看着周遭草木无色,山石无光,身下莲池更是满眼荒凉垂死景象,这愁情女儿不免锁眉哀思。
卢氏忽而偏偏走来,轻拍妍磬肩背,欢声问道:
“我去你屋里瞧你,却看不到人影。果然让我在这儿找到你!”
卢夫人见妍磬只淡淡一笑,不似先前欢愉,她轻轻坐在妍磬一旁,含笑问道:
“妹妹今日是怎么了?伤春悲秋到此等地步?只可惜转眼就入冬了,妹妹那份悲天悯人的心,怕是要等到来年春天才得用武之地了!”
“伤春悲秋?”
妍磬听如斯,若有感触,她顿了顿,握着卢氏双切切问道:
“姐姐且告诉我,自古以来,那些文人骚客为何迎春便伤怀,逢秋便悲苦?岂不见春华几多灿烂,秋实累累几许,这都是它的好处,他们何以伤怀,何以悲苦?岂不见炎夏酷热奈何,严冬苦寒奈何,这都是它的坏处,他们又何故不以之伤怀,以之悲苦?莫不是诚如世人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便个个锦心绣口,诗文满腹,都不过是五谷不识,四时不辨,只会笔头上作文章的庸人罢了!”
卢氏见妍磬确有心事,并不把先前玩话应在口中,只一个人哀哀痴语,她沉思一阵,终缓缓回道:
“妹妹这倒真是问着我了。或许或许都是些他们无谓的春情秋思罢了!且情思这东西,最是磨人,也最是教人捉摸不透。试想这人世间,有骨血相亲之情,性灵相知之情,欢好相守之情,它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于何时而来,又于何地而去,是缘?是命?你我皆难分明,唯有天知道罢了。再道这悲春伤秋的情思,我想着,它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心头最微不足道的闲情逸致而已,原本也就一阵风吹过的念想,来了便来了,散了便散了,妹妹若是思虑过甚,只怕入了魔障,坏了性灵。”
妍磬听罢卢氏一席话,颇有感悟,亦疏解许多,她点头笑过一阵,转念想起昨日在姑母林彤月处见到的那幅画,不禁又问道:
“人云:以文言志,以画抒情。姐姐且告诉我,若是那作画之人悄悄画着一人,那画中之情是性灵相知呢还是欢好相守呢?”
卢氏看妍磬才恍神几分,又作如斯痴语,不禁噗嗤一笑,她问道:
“素来恬淡娴静的林家二姐,是不是在哪儿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今日可是疯了?来去,左也是情右也是情的。你那夫婿岳英豪明日就要跟着祈年他们出征了,你若是为了这事悬心,为了他那样不足倚靠的人劳神,姐姐我可着实想不明白了!”
“白公子要出征?出征打战?”
“何止是我夫君,连你父亲林老爷也得了岳老太爷的命,要跟着去呢!妹妹竟什么都不知道?”
二
翌日清晨,岳府正门大开,只见仪仗煌煌,护卫齐整,满满占了府门前一整条大街。林德年,白祈年,岳英豪三人自乘披挂华美之轩昂骏马,各领队伍列于阵仗之前。
只听林彤月对林德年哭道:
“为什么要哥哥随行出征呢?这不是他们岳家自己的家事吗?何苦要哥哥趟这趟浑水?”
林德年见林家众女眷哭成一片,他好言慰藉道:
“月儿,磬儿,眉儿,你们不必忧心,我只是随行出征,又不是上前打战。岳老太爷派我去,自有他的道理,你们且宽着心,待朝廷的兵马退了,我就回来。指不定那时,咱们还就一道回华清府去了。”
再看另一边:卢氏握着白祈年双,盈盈贺道:
“夫君终有今日,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此去路途虽短,闲暇时也要珍重自身。为妻的现下暂留岳府,日日为夫君祝祷,早日达成你我心中夙愿!”
白祈年双眼含情,沉沉回道: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多年随我奔波,夫人受累了。来日回还,自是别样人间,爱妻静候佳音,珍重,珍重!”
林白两家依依惜别,或情深,或意重。那岳门公子岳英豪却满脸怨怼之色,望着远处林白一众人等。
“公子今日大喜,为何闷闷不乐?”
岳英豪也不正眼看那许世康,只冷冷回道:
“大喜个屁!关了我多少日子不让出门,一出门却是要我带兵出征!太爷他真是老糊涂了!”
许世康听罢,忙劝止道:
“公子不敢胡!老主公有心让您随军出征,也是要历练历练您。少公子可别辜负了老太爷一番苦心安排!试想咱们岳家的基业就是在这刀枪马背上挣下来的,老主公以后可全都指望着您呢!”
岳英豪长叹一口气,斜眼回道:
“太爷的吩咐我只管应着。眼下,我尚有一件事吩咐你。”
三
风回春秋府,云撒金玉光。
林妍瑷入得黄府数月,操持家事得力,阖府内外无不称扬。
“夫人,送租子的钱四爷来了,这是地租文册,请您过目!”
妍瑷结过那婆子里的册子,细细翻看,忽而眉头一皱,淡淡问道:
“怎么这回比上回少了几十两银子?退了回去,查清楚怎么少的,哪个庄子哪个地头上少的,细细核查过,一字不落地再来回我!”
“是。”
那婆子接回册子,低头退下,又一丫头进来回话:
“夫人,老宅那边派人来取修缮私塾的银子,这是增添器物的采买单子,请您过目!”
妍瑷接过那丫头里的清单,扫视一阵,冷冷笑道:
“四百两?那私塾里统共也没几间屋子,哪里就用得这么许多!先去账房支取二百两纹银,若是果真短了什么,叫私塾的管事亲自来回我!”
“是。”
那丫头接回单子,低头退下。好一阵,又听得屋外一婆子回话:
“夫人,赵嬷嬷送老爷的冬衣来了,正在外侯着呢。”
妍瑷正端起茶盏喝茶,听得黄金满奶母在外求见,她只轻轻摆,示意金翎招呼。
那金翎却也不动,只坐在房中高声令道:
“衣服叫人拿进来便是,就赵嬷嬷有心了。夫人这会子事忙,派几个丫头先送赵嬷嬷回去,日后等老爷回来,再请赵嬷嬷进府喝茶!”
“是。”
那婆子应声,忙将冬衣捧进来。金翎近前接过,正要拿起看时,又听得一厮在外回道:
“夫人,当铺的徐掌柜派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妍瑷听如斯,忽而一惊,忙放下中茶盏,抬头吩咐金翎道:
“快些拿进来!”
金翎会意,立时走到门边掀开帘子,亲接过那厮中木匣,转脸又对屋外一众婆子丫头令道:
“这会子都散了吧,现下夫人乏了,有什么事晚饭后再来回话!”
待众人退去,金翎捧锦匣回到房中,轻声问道:
“西街那几间当铺果真都卖了?”
妍瑷接过那匣子,也不打开,只淡淡回道:
“你在老爷面前可别多嘴。如今只是这几家当铺,过阵子就是那几家酒馆,那几家药材行。”
“姐这是做什么?要是姑爷真知道了,还怎么得了?”
妍瑷长叹一口气,冷冷笑道:
“他是个只会花钱不会算计的傻子,你跟了我这些年,却也没个长进?眼下兵荒马乱不太平,要是没几日就打到了春秋府,那些铺子烧便烧,抢便抢了,还留着做什么?倒不如换成地契银子放在身上。日后要是南边的打了过来,咱们照样有钱有地另置家业,要是打不过来,朝廷这边自己先乱了阵脚,咱们带着银子过江去,虽地带不走,好歹别人也抢不去,等日后朝廷彻底败了,那一亩一寸,照样还是我的!”
金翎听如此,虽不甚明白,只听得“过江去”三字不觉心惊胆寒,她问道:
“姐还想着过江去?是要去那大明府,找老爷他们?”
妍瑷哀叹一声,戚戚回道:
“爹他老人家被曹常德那狗东西栽赃陷害,逼得逃到了大明府。不过听金满,那岳明娄待父亲倒也周全,还定了两家婚事,要二妹作他孙子媳妇呢。所以我想着,要是日后形势有变,咱们被逼无奈,能过江去,倒也不坏!好歹他岳家是南国一等一的大户!”
“现下倒还好,若是将来将来南边的彻底败了,老爷他们岂不是到时候,只怕咱们黄府也得跟着受牵连!”
妍瑷见金翎满眼惶恐,不禁噗嗤一笑,她道:
“要受牵连,父亲逃到南边那会子咱们早就牵连了,还等来日?要不是金满他族中在朝廷有人,左不过又送上了几笔银子,封住了那起官老爷的嘴,再难的事,还不就都了了。好歹我也嫁了,黄家是黄家,林家是林家,他们也不过只想从中捞点好处,吃饱了喝足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妍瑷到这儿,再看看金翎,顿了顿,又叹道:
“倘若日后上头真变了心思,非要置咱们于死地,那也是命咱们只得现在做点功夫,未雨绸缪罢了!”
四
凤隐梧桐苦新泉,龙匿渊潭愁九天。
麒麟浴火得酣梦,灵龟享寿增华年!
“唱,都给我唱!”
一庭院内,一宽额广颐之英伟男子正戏耍着七八个俏丽妇人饮酒作歌。这男子松袍解带,赤履披发,举着酒盏在众女子中间来回扭动,欢步舞蹈,他边唱边笑道:
“难得今日艳阳高照,你们还不随老爷我一道唱,一道跳?扭扭捏捏地做那矜娇样子给谁看?晚上吹灯熄火在床上,不是个顶个都骚得没边了吗?”
众妇人听罢,便更放肆起来,一个个大唱大笑,大饮大跳,又一个个轮着上前朝那男子敬酒献媚,揉揉捏捏,搂搂抱抱。
“世宣艳福不浅!外边已然秋去冬来,你这地界,倒依旧春色满园哪!”
经天院领相张鸿慈忽而步入园中,含笑打趣眼前这放浪形骸之癫狂男子。却道此人,正是那日许世康与岳盈福所论之文武全才——侯仕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