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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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侯世宣见张鸿慈驾到,忙叫停歌舞,近前恭顺跪拜道:

    “下官给阁老请安了,您老人家今日好个兴致,怎么屈尊临贱地,来我这破园子?实叫下官惶恐不已啊。”

    章鸿慈轻敲侯世宣头顶,淡淡笑道:

    “你这哪里是破园子。我看你这儿,可丝毫不逊于太后的牡丹宫。你这日子,更是过得比当今皇上还要有滋有味儿!”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这园子,残楼破壁的,左不过是一堆野草杂花,哪里敢跟皇家御苑相比;下官这日子更是寻常得紧,左不过同夫人们喝酒唱曲解闷一阵,又哪里敢同至尊天子竞逐奢靡!领相大人取笑下官了!”

    侯世宣一面自嘲,一面扶着章鸿慈落座,又转身命一众妻房们或奉茶或垂肩,或清理茶几或置备糕点。

    张鸿慈如斯见之,忙笑道:

    “老夫记得,你已然连娶十一房夫人了罢?这等齐人之福,可不是一般人受用得了的!也就单这一条,你可比皇上福分大呀!可叹皇上他后宫只有一后一妃,芳草凋敝;前朝却又是成山成海的国政,麻烦得紧。你倒,是你舒坦还是皇上舒坦呢?”

    侯世宣听罢,先是羞赧一笑,而后又恭肃回道:

    “下官想下官想着,皇上承天应运,自当领社稷兴颓之责,负百姓悲喜之命,国祚一时险阻之疾难方成帝王千秋万代之功勋!皇上眼前不舒坦,正是为万民福祉所累所苦,所思所虑!”

    张鸿慈听罢,淡淡一笑,亦恭肃回道:

    “国祚艰难,自然是天子之责,天子之任。但天子以礼置百官,百官必以忠佐天子。眼下国祚有难,天子有难,你身为朝廷官吏,却不思以忠心佐之,以德才辅之,反在这莺歌燕舞,与妇人厮闹!侯大人,你可知罪!”

    侯世宣见张鸿慈忽而发怒,他忙屏退众人,而后恭顺跪拜在地,切切回道:

    “阁老息怒,阁老所言,学生了然于心。只是眼下,并非学生不愿衷心奉上,而是而是天命不允,时不予!”

    “此话怎讲?”张鸿慈问道。

    “敢问阁老一句,前番朝廷南征因何而败?”

    “这”

    张鸿慈顿了顿,淡淡回道:

    “临阵易主,军心不稳。”

    “非也!”

    侯世宣忽抬起头来,慨然道:

    “战败之关节要害处,实乃当今太后疑心之病耳!”

    “你大胆!”

    听得张鸿慈一声呵斥,侯仕宣却无丝毫惧色,他直起腰身,继续回道:

    “试想许国芳将军虽年近花甲,依旧神威不减,本是朝廷可用之才。然太后疑心,因市井流言,削其权,收其命,令一刑狱郎官南下监军,如斯,我陈朝天兵焉有不败之理!阁老方才教诲学生当尽为臣者之德才衷心奉上,解天子之危,学生深以为然!只可叹今日之社稷朝纲,诚如天下知之者,不决于上,而决于太后!当是时,唯有先得太后之圣心,方可后尽为臣者之衷心。非此者,即便执兵印,掌六军,亦无所可为,无所敢为!甚者,只怕步许将军之后尘犹不可得也!阁老何其英明,此番道理,自是明白!”

    侯世宣道此处,顿了顿,他见张鸿慈低眉冥想并不作声。少顷,这形容放浪腹中诡诈的癫狂男儿邪魅一笑,压低声音接着回道:

    “学生更斗胆揣测以何得太后之心?何时得太后之心?思绪良久,窃以为,唯有朝中用无可用,朝廷退无可退之刻,方是阁老个中谋划凤前保荐,学生觐见天颜俘获圣心之时!阁老待学生宛若慈父育子,于父亲膝下,儿子自是畅所欲言,无所顾忌。若是学生方才言语有失,冒犯了两宫圣主天威,还望阁老恕罪,更望阁老体察学生一片良苦用心!学生拜乞!”

    张鸿慈听罢如斯一番洋洋遑论,心头不免微微一颤,他轻捋须髯,长吁一口气,而后凝视侯世宣双眼,含笑骂道:

    “你子,好大胆。竟敢猜度圣意,谋算圣心。”

    侯世宣见张鸿慈笑脸盈盈,他徐徐起身,端起茶盏谦恭奉上:

    “学生从穷乡野地一路升至京中为官,全靠阁老一提点栽培,自然知晓朝中为官之苦,为政之难。不做,只管风花雪月,闲云野鹤;要做,便得用心用眼,步步为营。阁老教学生的,字字句句振聋发聩,学生可时时刻刻不敢忘怀!”

    张鸿慈喝过几口茶,鼻息一动,浅浅回道:“这些话烂在心里,明白就好。你且管住嘴好好做,等我死了,这经天院领相的位子,自然是你的。”

    五

    舂凌江水潜流无声,粼光依旧;南北两境烽烟无形,却是别样光景。

    白祈年站在堤岸边,极目远眺,忘我神游。林德年缓步走来,轻声道:

    “中都远在天边,不在江边,白公子望眼欲穿亦是徒劳。唯有寄情江上青云,才能以云为帆,随风而去,到那心头彼岸!”

    白祈年回过头来,淡然笑道:

    “林公竟能猜度辈心中所思所想,不愧圣人之名!只是江上青云,聚散无常,难以助力。这世间能助我去那彼岸者,唯圣人一人罢了!”

    林德年听罢,亦淡然一笑,怅然回道:

    “长生圣人之名,于我如江天云烟。能返还故土,天伦安乐,方是我真正长生之意,余者,皆是虚妄!恰如白玉龙王之名于公子,亦不过江上清风耳,唯那风携霜带雨,席卷八荒,龙王之名才落得实处,龙王,才真正算得上龙王。只可笑,今日你我二人欲得长生不能,愿龙腾四海亦非时也。终了,只沦作他人中棋子。那日之事,且莫再提及,罢了,罢了!”

    白祈年听罢,想起那日画舫之中献宝之事,不免一声长叹。少顷,这白玉龙王又振作精神,慨然回道:

    “龙腾四海虽尚需时日,有圣人在,却不远矣。到那时,长生之名不假,龙王,也自得龙王之实。眼下,你我虽为棋子受人牵制,然风雅英明如林公者,自当明了:那黑白盘中胜负之数,亦在一棋一子列阵定局之间!”

    “公子爷得好!我这正有一枚棋子奉上!”

    明承之忽兴冲冲赶来,顺着白祈年话音欢声道。

    “明先生有何要事?欢喜成这样!”

    明承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呈于白祈年。

    白祈年接过,细细看来,不多时,便不由得双眸一亮,喜笑颜开。

    “是朝廷退兵了?”林德年一旁问道。

    白祈年拱一拜,含笑贺道:“我洪大哥正在北边起事,要助我们渡江而上!只怕到时候朝廷不只退兵,连那华清府亦要落入我们里!圣人所盼归期,实不远矣!”

    六

    “好冷的天哪,怪倒卢姐姐也不去我那儿了!”

    妍磬领着紫烟欢步走进卢氏房中,见卢氏拿针线正缝补衣裳,她近前含笑问道:

    “谁的衣裳还要卢姐姐亲自动?天冷也不怕冻着?瑛琪姐姐又哪里去了?怎么也不帮忙?”

    璧书伺候一旁,忙回道:

    “瑛棋姐姐前日缝补公子爷的冬衣,熬夜伤了神又受了寒气,夫人让她回屋休息去了。只怪我和瑶琴姐姐不通针线,才辛苦夫人忙着那衣裳上剩下的活计!”

    妍磬听罢,抿嘴一笑,忙打趣道:

    “天炎执蒲扇,天寒作冬衣。不是你们不通针线,而是我这卢姐姐要揽那贤良淑德的名。试想卢姐姐这一针一线,满是牵挂,满是情义,穿在身上,一般的天寒也算不得什么,只怕是冰刀霜剑也抵挡得过了吧!”

    卢氏听罢,忙放下针线,将中衣物披在妍磬身上,她笑道:

    “你也不学好。我倒就让你披挂着这衣裳去外边站几个时辰,看看能抵挡多少冰刀霜剑!”

    妍磬见卢氏果然起身要将她往屋外拉去,她忙躲到紫烟后边,含笑求道:

    “好姐姐饶了我,外头可冷得不行。莫几个时辰,就是一会儿,我也得冻昏死过去!”

    “这才十月中,怎得就冻成这样,算算也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好不好。”

    卢氏忽而想到白祈年在外出征之事,立时沉下笑脸,也不再与妍磬嬉闹。她只走到一边,打开窗户,抬头看天。待思虑一阵,只听她猛地喊道:

    “你们看,怎么下雪了?”

    妍磬听罢,忙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果然见到丝丝点点的细密雪花从天而降:

    “好兆头,这是好兆头,俗话瑞雪兆丰年,想必这瑞雪也是在保佑白公子和爹爹他们能克敌制胜早日凯旋吧!”

    卢氏听得妍磬在一旁有心祈祥,她淡淡一笑,看着窗外漫天细雪,低声道:

    “瑞雪兆丰年?但愿这是好兆头,能保佑祈年他克敌制胜。只是我这心我这心怎么却老是”

    “夫人大喜,夫人大喜!”

    瑶琴忽然跑进房里,欢声报喜,只看她气喘喘,高声贺道:

    “东院那边传出消息,公子爷在前边力退朝廷兵马,还跟北边的洪大爷通了气,如今公子爷已经带兵过江攻下华清府了!”

    卢氏听罢,立时愁云散去,喜上眉梢,她近前握紧瑶琴双,又急切问道:

    “何时渡的江?何时拿下的华清府?眼下得胜,祈年他又何时回来?你快!”

    “公子爷是否回来却不清楚。只听只听有几个重伤的将军倒是被岳老太爷召回了,眼下正在路上,就在这一两日回府。别的,就没听到什么了。”

    “那我爹呢?他可有什么消息?”妍磬亦在一旁问道。

    “林老爷现下如何,却也没听到什么。”

    见瑶琴摇头,紫烟忙在一旁慰藉道:

    “老爷他自然是和白公子在一处,自然也是没事的。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回来报信的人还不都如实了,岂有瞒着的道理。姐且不必忧心,不是都打了胜战,过江去了吗?想必这会子,老爷和白公子正在华清府咱们林家大宅里喝酒呢!”

    “龙王夫人可在里边,你们家公子出事了!”

    紫烟话音才落,一厮忽在屋门外高声呼喊,惊得卢氏立时夺门而出,焦急问道:

    “出什么事了?你快!”

    “白公子身中箭伤奉命回府,就在城郊那儿,又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已然动弹不得了,龙王夫人快去看看才好!”

    七

    卢氏听到白祈年坠马,自是心急如焚,顾不得那许多,她便急匆匆携着璧书随那厮出府,风驰电掣上了马车往城郊赶去。

    “我夫君受伤回来,怎么却也没人通报一声?难不成你岳家的性命才是性命,别人家的,就都不管不顾了吗?”

    听得卢氏含怨问话,那厮只低声回道:“这个的不知,的的也只是听差办事。”

    卢氏哀叹一声,流下泪来,又含怒问道:

    “我家夫君是如何中的箭伤?哪里中的箭伤?随行的医官可有好生照料,怎么从马上跌下来,就动弹不得了呢?”

    那厮听罢,又只怯生生回道:

    “这个的也不知,夫人您过去看了便知道了。”

    卢氏拭去泪水,撩起帘子,见前边车轮滚滚,马蹄驰驰,她又问道:

    “我夫君既身受重伤,为何还叫他骑马随行?你们你们”

    正道这儿,卢氏心头一惊,她透着窗子远远见到前边一枯树下,两名女子双膝跪地,被人扒去了衣裳。马车再行近些,又见那两名女子披头散发,浑身是伤,哭得好不凄惨。待那车马猛然停驻,卢氏终恍然大悟:

    此二人正是当日春风阁里那两位娇媚撩人的花魁——玉沁与瑶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