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
妍磬见卢氏璧书二人随那厮匆匆出府,便也满心挂碍回到自己院中。奈何苦等至日落西山,终不见瑶琴或瑛棋入门传信,心头不免烦忧:一者,自是为那金兰情深的卢姐姐;二者,却也为那秋夜赠箫的玉面公子白祈年。
“怎么还不回来?卢姐姐怎么还不回来?你,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见妍磬焦急万分,紫烟一旁慰藉道:
“姐不用担心,再等等或许或许白公子他们就一道回来了。”
“卢姐姐她是晌午出的门,这会子都入夜了,她还没回来,这府上也没人来通报消息,你怪不怪?”
“这这兴许是什么事绊住了,也未可知呢?”
“能有什么事?”
妍磬在屋内来回踱步道:
“白公子既然身受重伤,立时回府休养才是正经。这会子日头都落山了,既不见瑶琴过来报个平安,这岳府上下更是没个声响!我想着我想着一定是出了要紧的事!要不要不咱们去看看?”
“这可使不得!”
紫烟看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雪点,忙劝阻道
“这都什么时辰了,外边又下着雪,天黑路滑的!就算是姐执意要去,咱们也没地方置备车马不是?”
“咱们索性去东院!”
妍磬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切切道:
“咱们去问问岳老太爷!”
这平日规行矩步的林家二姐不顾身边侍俾劝阻,话音一落,便忙披上一件猩红大氅推门而出。不想还未走出院门,却远远听得院墙外传来两三婆子凄厉的呼喊:
“死人了,死人了,西院白家夫人死了!
二
一众婆子厮丫鬟护院齐齐围在岳府西边一处庭院之中,只见那人墙内衣衫不整的岳盈福被人死死绑住,正跪在雪地里浑身颤抖。这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岳府大管家,此刻浑身酒气,双眼呆滞,看着身旁两具女尸默然无语。
“阿弥陀佛,上回少爷醉酒胡来,生生逼死了白家一个丫头。这回大总管他怎么也醉酒误事,可怜白家夫人也跟着遭殃,咱们岳府的脸面可都丢尽喽!”
“谁不是啊!平素看着大管家也正正经经得是个体面人物,今日怎么做出这种下流糊涂事,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几个婆子站在一边,满脸诧异,正惊恐议论着。忽而,瑛棋从外头跑来,拨开众人闯了进去,只见她悲痛欲绝,含泪泣道:
“夫人!夫人!才半日光景,你怎么你怎么就你这样一走,我如何跟公子交代!你这样一走,我该报答谁的恩情!把我也带去吧!你把我也带去吧!”
闻声赶来的林彤月与林妍眉站在院外,听得瑛棋在里边悲愤嘶喊,却也不敢上前窥探,那林彤月捏着帕,捂着胸口,黯然神伤道:
“这白家是造了什么孽,一个夫人,两个丫头,相继殒命,又都是那样标致的人物!等他回来知道了,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子!昨日恩爱缱绻,今朝阴阳两隔,实在是可惜,可悲,可哀,可叹!”
林妍眉见林彤月神色恍惚,不住呆呆痴语,她哀叹一声,忙劝解道:“姑姑,咱们还是回去吧。听着里头的哭声,心里难受,也怪也怪怕人的。咱们这会子且去看看二姐姐,宽慰宽慰她,她知道她卢姐姐就这样去了,还不得哭成什么样子!”
林彤月听罢,轻轻点头,跟着妍眉红鸾青玉一众转身回去。正回首时,却见紫烟搀着妍磬早已站在身后不远处的院墙边,矗立不语。
“二姐!”
妍眉淡淡唤了一声,忙快步上前,意欲安抚。
“卢姐姐卢姐姐”
只见立于风雪中木然不动的林妍磬,此刻泪如雨下,肢体颤抖,连呼几声“卢姐姐”作罢,便气滞神昏,一时情搐,荡悠悠瘫倒在那惨白绵软的细雪之中!
三
“明公,府中的奴仆们都议论开了,没几日,不单是咱大明府,怕是整个南疆都得笑话咱们了!”
“随他们笑去吧!不这样还能怎样?都是你跟那个逆子惹出这些混账事来!老夫这颜面早就丢得干干净净!还怕别人笑话吗!”
岳明娄颤抖双,一把推到身前案几,吓得许世康立时跪地磕头: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下官也是听公子吩咐,不敢违逆啊!先前那卢氏设计坏了公子爷婚事,公子爷誓报此仇,不肯罢休!只是下官不曾想,公子爷竟然要取那卢氏性命!下官若早早知道,也必当早些回禀主公,才不致酿成今日祸事。下官有罪,还请主公治罪!”
“治罪?治什么罪?治谁的罪?”
岳明娄咆哮一声,站起身来愤然斥道:
“可惜盈福他甘愿代罪受罚,正跪在外边等死呢!要不,要不你去替他!”
“大管家高义!大管家高义!下官自愧不如,叹服不已!”许世康自不愿替罪受死,只得叩头哀叹,强装悲痛。
岳明娄见之,长叹一声,又回身坐下,凄然恨道:
“孽障啊孽障,你个不让我安生的孽障!等我死了,我如何宽心把这半生功业交到你上!可恨我儿命短,可恨我儿命短哪!你且走了,又给我留下这么一个不成气候的败家孙儿!”
许世康见岳明娄怒不可遏,痛骂岳英豪无能,他忙劝道:“英豪公子年纪尚轻,行事自然鲁莽了些。待历练几番,定能学得明公英姿,日后,亦定当大展宏图啊!”
“我可不指望他再展什么宏图,他能保住我这江南半壁江山,我就死而瞑目了!”
岳明娄哀叹一声,顿了顿,待思索一阵,他又低声道:“当务之急,你跟盈泰一道给我好生料理那龙王夫人的后事,办得风光些体面些,不必吝惜钱财;再有,派人送盈福的老娘妻回乡去,给我妥善安置,别委屈了他们孤儿寡母;此外,还有白家那丫头,且给我仔细盯着,告诉她,只要她忠心,日后少不得她的好处!”
“主公放心,下官自当尽心尽力,断不让此事再生枝节!”
“慢着!”
许世康听命退下,岳明娄忽而又沉下脸来,摆示意,肃然令道:
“我要你再亲自修书一封!只吩咐英豪,眼下大战告捷,全赖林德年之声威,白祈年之谋略,日后军中要事需虚心请教林白二人,处处以礼待之,不许任意妄为!再告诉他,今日岳盈福是因他而死,日后他要是不在前边混出个样子,不要回来见我!”
四
华清府林家宅院内,林德年,白祈年,洪不兴,明承之四人正围炉饮酒,赏雪谈笑。
洪不兴举杯敬道:“这些日子,忙前忙后不得闲,也未曾恭恭敬敬给林圣人奉酒,实在该死。晚生在此,先干为敬!祝林圣人身体康泰!”
林德年站起身来,忙笑道:“使不得,使不得!那日要不是洪将军仗义相助,老夫早披枷带锁进了天牢了。这杯酒,应当老夫敬你!”
洪不兴见林德年满饮而尽,又忙自斟一杯,高声笑道:“辈哪里敢受林圣人敬酒,既如此,我得再回敬圣人一杯,方才周到!”
明承之一旁见之,亦站起身来,含笑劝道:“洪将军豪迈,林圣人谦逊,要是如此这般你敬我我敬你,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呢?敬意全在酒中,一杯即是心意,尽了心意,便是全了敬意,何苦非要醉死才罢休呢?再多喝,你我四人就斯文扫地,同那贪恋杯中物的酒鬼无异啦!”
明承之一番话,惹得众人大笑一阵,那洪不兴满饮一杯,又欢声笑道:“明先生得对,不过洪某今日着实高兴,却也还是要多喝几杯。一则,咱们打了胜战,咱们帮那青萝叟拿下了华清府,怎能不举杯庆贺一番?二则,我洪某人当日受阁老嘱托,要鞠躬尽瘁侍奉公子。今日不负阁老在天之灵,终能辅助公子爷立下一番功业,我实在欢喜啊!日后死了,在九泉之下,我好歹有脸得见阁老仙颜!”
白祈年见洪不兴道此处,竟喜极生悲眼中含泪,他不禁想起昔日父亲之音容笑貌,亦感伤起来,他起身举杯敬道:“这些年承蒙洪大哥衷心追随,弟感恩不尽,只愿咱们兄弟二人,来日如今日,今日如昨昔,同心同德,荣辱相依!”
洪不兴听罢,热泪含情,与白祈年对饮一杯,而后又高声道:“公子爷不必谢我,我洪不兴只是匹夫之勇,傍驾公子尽些拳脚之力,实在微不足道!公子要谢,应当谢明先生与林圣人,他们:一个大智大慧,神妙算,决胜南北之敌;一个大贤大德,誉满天下,借来四海之兵。得此二人相助,咱们先占华清府,再灭南国三公,接着挥师北上,一统天下!公子爷大事可期矣!”
林德年听到此处,眉头一抬,若有所思;明承之察言观色,放下酒盏,连忙笑道:“都洪将军千杯不倒,今日怎么才喝了几杯就醉了,快些坐下,切莫贪杯误事!要紧!要紧!”
洪不兴却不顾明承之眼色示意,依旧自我慨然道:
“怕什么!林圣人也不是外人!就这华清府,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可不能白白送给那岳明娄!要不是明先生离间之计逼走了许国芳,要不是林圣人门下一众英豪帮咱们牵制住了朝廷兵马,就凭青萝叟派来的那个徐元杰跟他那乳臭未干的黄毛孙儿,莫打不下这华清府,只怕他那大明府老家也得丢了!”
五
入夜,大雪骤停,林德年自提一盏灯火,径直往西间别院走去,只见他神色慌忙,急叩明承之卧房门窗。
“林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明承之披着衣裳,含笑问道。
“莫不是还怪责洪将军日间席上言语无状?”
奈何此刻林德年一脸愁容,却不与明承之玩笑,只见他步入房中,递上一封书函,低声道:
“方才我收到大明府一封家书,见事情紧要,且带来让明先生过目!”
明承之见林德年满脸肃穆神色,忙接过信,细细读来。少顷,只见他双目一瞪,连连倒退几步,惊骇道:
“夫人殁了?”
林德年见明承之一脸惊恐,哀然问道:
“先生知此消息,尚且如此神色,倘若你家公子知晓此事,却又如何?”
明承之嘴角一颤,低声回道:“公子公子同夫人少年夫妻,恩爱非常,若是若是听闻此等噩耗,必定痛心疾首,万念俱灰!只是只是”
林德年长叹一声,凄然道:
“只是你我两家皆受制于青萝叟,一旦你家公子知晓此事,纵使悲怒交织,意欲兴师问罪,奈何眼前除了洪将军下,这华清府内却又都是大明府兵马。白公子他如之奈何?只叹你我皆无可奈何!”
“如之奈何?无可奈何?”
明承之一时愣住,少顷,他又沉沉问道:
“林公的意思,是忍辱负重暂且暂且不告知公子?”
“非也!”
林德年不假思索,摆回道:
“眼下岳府不惧猜疑,已然为尊府夫人风光大葬!如此这般,不消多时,此事便南北皆知。瞒,是断然瞒不住的。我想着,当务之急是得寻个法子宽慰你家公子,要他以大局为重,以大业为先,不得因私情而废公义,断送了眼前他多年幸苦换下的这点功勋!”
明承之听罢,心潮一动,立时拱拜道:
“林圣人一心为我家公子思虑,明承之感激涕零,在此谢过。诚如圣人所言,当务之急,必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叫我家公子他:暂弃私情,长存大义!”
六
日上中天,雪映晴光,一声马啸惊颤华清府上朗朗骄阳。白祈年泪眼婆娑,策马扬鞭,领着两名护卫急风惊雷般向南而去,空留明承之与洪不兴在那林府门前,哀然矗立,默默无言!
林德年此刻却在飞彤轩内看那雪中梅花,冥想神游。不一会儿,忽听得红鸾近前回话:
“老爷,那白公子往南边去了。看他那模样,怕是眼也哭伤了,心也哭伤了,着实教人不忍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