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忠烈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第一节 两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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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天启元年,西元62年,阴山南麓大同镇右卫城

    春天还没有到来,昨日又起了风霾,风从极北的冰冷大地上升起,夹杂着高原上黄土,从阴山的河谷、山隘中穿过,席卷了整个大同军镇的十七个卫所、七十二座城堡。

    右卫城距离西口古道长城关卡不到二十里,风霾尤为浓重,周长十里的青砖城墙、城中彩绘的牌坊、高耸的鼓楼都隐藏在土黄色的风幕之中,在城里东街的一条巷子里,一座普通的四合院也被风霾笼罩。

    推开窗,淡淡的黄土气息扑鼻而来,窗外的天空中露出一抹鱼肚白色。风霾退去,今日武术学堂可以上课了。

    房屋是院子里紧邻着院门的一间倒屋,光线暗淡,从火炕上爬起来,王俭不再去想刚才那些奇怪的梦,点亮窗下书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连续跳跃了几下,便将光亮泼洒开来。屋里陈设简单,粉过的墙壁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黄色,透露出时光的味道。

    一根纤细的柳枝,柳枝的一头被剥成如同马尾一样的许多更细的条,王俭将柳枝剥开的一端伸到中的粗瓷杯子里,蘸了一蘸,随即将浸满靑盐和中药的柳枝放入口中。

    柳条虽细,但在稚嫩的口齿间摩擦,却需要极大大耐心,灌入一口水,突然想起前几日好友裴俊嘴里吐出血沫,一脸惊讶和恐惧的神态,王俭忍不住噗的笑出来,口中的水飞出好远。

    漱口之后,唇齿间还留着淡淡的中药香气。中药是母亲配制的,院子里东边的三间厢房有两间是药房,空闲的时候,王俭会陪着母亲熬制中药。

    洗漱完毕,身材修长的少年挑着两个硕大的水桶,走进还有些昏暗的巷子。

    巷子一棵槐树下有一口水井,东街居住的大部分是普通的商户和附近卫所中低级军官的眷属,每天清晨,街坊邻居都会起来到水井打水。王俭无疑是每日清晨来的最早的。

    青石围成的井台上挂着薄冰。水很冷,冷的有些刺骨,转动辘轳提上水,王俭用扁担挑起两个水桶。青石板的路面上结着霜,冰霜和黄土混合在一起,没有那么湿滑。随着身体的前行,木桶左右摇晃着,他努力地保持着平衡,身体随着木桶的摇晃而扭动,看起来倒像是一种有节奏的舞蹈。

    两个硕大的木桶是特制的,比一般打水用的木桶大出许多。这个硕大的水桶是父亲王青成找西街的木匠定做的,父亲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一副男子汉的气概。

    王俭清晰记得那是在二年前的一个清晨,父亲将两个木桶交给了他,并叮嘱他担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在遥远的白山黑水间有一个人发布了七大恨,带着他的军队冲向了民屯、卫所。七大恨,他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仇恨,他只知道他的父亲和许多长辈离开了右卫城,埋骨在白山黑水之间。

    父亲是位军人,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职责。他不知道该去恨谁,是谁让他与父亲再也无法相见。他甚至无法勾勒出仇人的模样。于是,刻苦学习武艺,照顾好母亲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事情。

    晃晃悠悠来到院门口,王俭侧过身,心翼翼的用扁担的一头顶开了院门。

    挑满水缸,洒水扫地,投洗后的抹布对折叠起放在架子上,不大的四合院已经洗去黄土,露出清秀之色。

    食笼里有昨夜母亲给他备好的早饭。大同产煤,灶台的火还封着,蒸笼散着余温,笼盖打开后,笼布里放着蒸馍和煮好的鸡蛋。

    清扫院比往常多花费了一些时间,关上院门,王俭沿着东街向西走去。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依然被冻结在天空中。

    空气很冷,街上偶有行人经过,都是将揣进棉袄温暖的衣袖中。于是王俭也学着那个样子,双插进对应的衣袖中,走了几步,他感觉到有些别扭,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弓着背,为了温暖,他也不得不缩着肩膀。

    于是,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将从袖口处拿了出来,然后他直起腰,甩开胳膊,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穿过城中心的四牌坊,便到了西街,西街有几家铁匠铺,其中一家铺面不大,门口也没有招牌幌子。看到铺子简陋的门板已经打开,王俭便将放在冒着白气的嘴边,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声。不一会,一位穿着青色短袄,身材瘦的少年微笑着从铁匠铺里走了出来。

    “来的很早哦,我们装货吧。”

    “等一下,吃完这个再干,我母亲让我给你带的。”

    “那就不客气,谢谢伯母啦。”

    瘦的少年接过王俭递来的鸡蛋,转身走进铁匠铺,蹲在炉火傍边,一边用磕着鸡蛋,一边招呼王俭过来取暖。

    看着蹲在炉火傍边津津有味吃着鸡蛋的裴俊,王俭心中掠过一丝酸楚。

    裴俊和王俭是儿时好友,如影随形,一起去张秀才的私塾读书,一起到武术学堂习武,那时的生活是幸福而无忧的。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二年前,噩耗传来,大同一万子弟兵在萨尔浒全军覆没,右卫城军户人家几乎家家有孝、户户素缟。他们的父亲不是世袭军职,朝廷没有抚恤,家庭便断了收入。王俭的母亲医术有名气、姐姐又嫁给商贾人家,生活也是的过去,而裴俊母亲早亡,只得和年幼的弟弟投靠在西街开铁匠铺的舅舅,生活甚是辛苦。

    “你舅舅的病好些了吗?”

    “吃了伯母给的药,好多了,昨天又开始打铁了。”

    “那就好。我们装货吧。”

    “私塾的假请好了吗?”

    “我不打算上私塾了。”

    “啊!”

    裴俊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王俭每天上午去张秀才私塾读书,下午到武术学堂习武。裴俊在二年前因为家庭断了收入便不再去读私塾。因为舅舅生病,今天请王俭来帮助送货,本来心里就有些不安,担心影响王俭的学业,突然听到王俭不打算继续在张秀才那里读书的决定,顿时惊讶无比。

    “我不打算参加科举了。”

    王俭淡淡的回答并没有消除裴俊的不解。

    “参加武举也是需要考试兵法、策略的啊!”

    “张秀才不教这些,他教授的是四书五经。”

    王俭完便扭过头,旁边火炉上跳动着蓝色的火焰,从火焰中仿佛出现一副画面,那是遥远的萨尔浒,荒草和残雪的山野上遍布着尸骸,野狗在山野中穿行,不再理会这些被啃食过的尸骸,只有那被风撕成的破布条在尸骸上随风舞动,诉着他们的哀怨。

    前些日子,有消息传来,在萨尔浒,那些战死的英烈尸骨无人收殓,至今还暴尸山野。

    “听萨尔浒的夜晚到处都是鬼火。”

    裴俊听了一怔,拿着半个鸡蛋的猛地抖了一下,半大鸡蛋险些掉落。

    王俭接着:“我想把他们接回来。”

    口中鸡蛋的清香之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裴俊喃喃地、含糊不清的了一句。

    “这个事很难。千里之遥,路上还有几十万的女真人。”

    “是啊,很难。”王俭应了一句,他突然想到不应该在清晨讨论如此沉重的事情,于是他转了个话题。

    “你应该和舅舅商量一下,去张秀才那里读书。”

    在张秀才的私塾读书之时,裴俊读书很用功,字也写的很好看,王俭家的春联就是由裴俊书写。王俭以前和母亲商量过,资助裴俊继续读下去。只是这个提议每次都被裴俊拒绝。

    “舅舅已经很辛苦了,我不能再给舅舅和你们添麻烦。”

    裴俊叹了一口气,完之后,也将目光转向火炉上那朵蓝色的火焰。

    火焰跳动,裴俊的大眼睛逐渐失去光彩。作为军户子弟,父亲阵亡,家中应有一人入伍,分得三十亩地,耕作的收入一半上缴军镇,一半留作自用,农忙时耕种,农闲时操练。亦或者参加募兵,有月饷收入养家,至于科举而出人头地者实在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即使是武举能中者也是少之又少。

    他们年龄尚,军镇没有催促入伍,账面上的三十亩田地被上级军官冒占而租赁获利,更是无人催促。这些年少的子弟们也只有自谋出路。即使入伍,大同苦寒之地,三十亩薄田一半的收入要交给军镇,留下的一般也是难以养家糊口。

    前程一片昏暗,从炉口薄薄的煤层里冒出来的蓝色火焰随着空气的波动一会消失、一会又跳出来,变幻莫测。

    “就是这些农具吧,我们早点出发,下午还要去师父家习武。”王俭打断了裴俊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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