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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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林寺山脚。

    一间别院,几株空心竹,四两穿林风,树影斑驳,光阴如昨,都已经翻过了又一冬一春,入夏。有阳光明媚,有佳人幽居,清风抚叶的飒飒声中,屋内盘腿入定的风飘絮正好收功睁眼,绣口轻吐浊气,嘴边浮现了几丝笑意。

    她起身去到桌边坐下,翻起两个茶杯,当茶水倒好,一个人便出现在门口。

    “姐姐。”凝烟黑衣飒然,经历过江湖历练后的她清削高挑身形有一股令人望而怯步的煞气,像极了之前的风飘絮,可当她跨进门槛的时候,即便是一身寡欲的黑也柔和了下来,走近就乖乖地坐下。

    她看着桌上早就倒好的茶,惊奇道:“姐姐,知道我要来?莫非听到了脚步声?我自认轻功不弱,想来姐姐功力又大进?”

    “大进谈不上,幸得少林高僧指点对以往所学另有所悟,正好将我近日所感传于你们,本门的功夫便可让人进修而不受其害。未鬼最近在江湖的名声也越来越盛了,嫣然你做得很好。”

    “呵,那还是姐姐指导有方,南宫碧落的想法你都猜了个准,还有曲水从中帮忙,她自负神捕,连续三次被我们抢功,真是太痛快,我就是乐于看她吃瘪,解气。”

    风飘絮摇头微笑,“连着三次,一是率先斩获诡诈著称的采花大盗千面郎鱼连笙人头,二是灭了烧杀抢掠、行踪诡秘的饮马帮,三则是斩掉了贪官韩章,将他人头钉在了衙门横梁上。这头两件我们杀灭的都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人和帮派,她那是有心让我们立威,才会让我们钻了空子,否则没那么容易。”

    “可不是还杀了个贪官吗?那可是朝廷中人,而且是姐姐你几经思虑才从她长久的部署中察觉了她的意图,抢在了前面杀了那个抢匪出身的狗官。否则他就会被钦差带回京,那个钦差可是王瑾的人,南宫碧落对他言听计从,最后很可能就因为送了钱财被偷梁换柱。这才是让我最解气的,曲水还来信她看到衙门里的人头时面色铁青,善后时也一脸严肃,让我们最近不要去触她霉头。”

    “面色铁青、一脸严肃?嫣然,韩章的背景你仔细查过没有,他谋财害命贪来的钱财是不是有往司礼监疏通?”

    “姐姐,你是担心我们被司礼监盯上?还是担心南宫碧落会被王瑾怪责?韩章的背景我查过,他与司礼监并未往来,反而是和一些军监和军商有瓜葛,尤其是江南那边。”

    “军方?江南?”风飘絮默然了一会儿,又问道:“嫣然你之前是不是过南宫和水儿多次遇袭,好像遇上了很棘手的案子,你可调查出端倪了?”

    “没有,她不露任何风声,连曲水都一头雾水,我几番去她周围探,也没有线索,而且从去年夏末后,好像她就不再愁眉苦脸,只专注手里积压的案件,偶尔有离开京城办案,也不见了异样。只有这个韩章被我们杀了后,才听曲水她被南宫碧落骂了一顿,就因为替我们耽搁她家姐一下。”

    “只是这样,没有其他异常?”

    “哦对了,南宫碧落和致远哥好像有过一次很严肃的会面,我不太好靠近,远远看见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最后表哥拍了拍她的肩膀叹着气离开的样子,可那之后一切也都如同往常啊,她和表哥也还是老样子,是上下级也是朋友,会一起喝酒谈论公事。只是有些时候他们的会面好像有些神神秘秘,连酒楼二都不让伺候,京城里还有传他们将成好事的闲言闲语。”

    “神神秘秘,争论……”风飘絮陷入了沉思。

    凝烟见状不由道:“姐姐,重点不是那些闲言闲语吗?毕竟苏姨还是想南宫碧落嫁人的,我表哥也算一表人才,配个南宫碧落绰绰有余。而且我看他们相处也挺融洽,你都不在意吗?你还要在这破屋子闲居多久?我以为你都去峨眉祭奠过云天行,现在未鬼的武功路数也初步成型,是时候该出山了。未鬼还等着你这名义上的门主去江湖上露脸立威,还有不要让新收的门徒也觉得你神神秘秘。”

    风飘絮闻言一笑,“我这还有些武修上的事要向方丈请教,还要顾着芙蓉那边解药的进展,而且神秘感也是一种威慑,我知道你是肯定沉不住气要帮我扬名的,可风飘絮死而复生,你忍心我被骚扰吗?就算有人察觉了我是未鬼背后之人,也不能泄露我所在,未鬼武功要想自成一派没个三五年的清修不行。你总以前我护你们在羽翼下,现在就是你们挡在我前面的时候了。”

    “至于南宫和你表哥,呵——”风飘絮轻笑一声,“我才不担心,南宫看不上他。你的心思呀我还不明白吗?无非就是让我们早点抛开那个约定,厮守在一起。会的,不急。”

    凝烟不以为然,“是,你不急,我急行了吧。我才不信你怕骚扰,无非是不想给南宫碧落惹麻烦罢了,你和她在一起,怎么也染上她的死板固执。就算有约定,你带着我们和她抢功就能见面不好吗?”

    “她死板固执吗?她那叫原则,她有她的坚守。其实南宫很懂情趣,和她相处很愉快,做事也不会墨守陈规,博闻随和,温柔坚韧……”

    “行了姐姐,你用不着这样夸。”凝烟暗自翻了个白眼,断了轻声细数的风飘絮,她眼珠一转,嘴边一丝笑意掠过。“来南宫碧落身边还是有些异样。”

    “什么异样?”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总之我几次出入京城都能撞见南宫碧落和曹雨安有有笑的样子,这曹家姐还给擦伤的南宫上过药,轻言细语,情真意切。现在南宫碧落名声臭得早就不是京师女子效仿对象,还因为和你的传闻让人避而远之,只有曹雨安两耳不闻,依旧与她交好,多次登门拜访,她的心思谁都看得明白。也对,毕竟你口中的南宫碧落那么好,她有些想法也正常,而南宫碧落对她好像也并不排斥,喜不喜欢另,她在南宫家也很受欢迎,她们在京城朝夕相处,其乐融融。在曹雨安面前,南宫碧落好像很轻松的样子,既不用谈公事,也有很多趣事可以给曹雨安听,其实她们挺适合的。”

    “嫣然,休这样刻意的话给我听,我相信南宫不会变心。”风飘絮虽是这样着,但脸色还是沉了下来,眼神飘忽着,眉头紧皱着。

    凝烟见状,轻飘飘道:“是吗?”

    “行了!嫣然,你也去看看凤舞吧。”风飘絮定住气,下了逐客令。

    “瑶红现在专门处理来找未鬼麻烦的人,也是在外奔波不常回来见凤舞,现在她们在一起,我去凑什么热闹。”凝烟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瞄到风飘絮又皱了眉头,她也就起身道:“行吧,我也想去附近转一转。”

    凝烟走到门口,却又回头对心不在焉的风飘絮道:“对了姐姐,这一次我不会连夜离开,明天午后再走,你想想除了武功的事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

    完凝烟就离开,徒留风飘絮好笑又好气,但最后却化作了一声叹息:“曹雨安。”

    “她和碧落有很适合吗?”她轻声嘀咕着,越想越不舒服。

    金陵,码头。

    衣着粗糙的工人挽着裤腿和袖子搬着沉重的布袋上下着甲板,河运码头人来人往,还有不少帮派船运混杂。一处偏僻的船只处,一名工人刚放下了重物,去到水棚处拿了一碗水喝过后,就一边擦着汗一边四处瞄了一下。见无人注意到他,他便鬼鬼祟祟潜入了一艘渡船的船舱里,船帆上写着个‘张’字。

    不多时,有群穿着黑色衣服手拿钢刀的人结队来了船只旁登船而上,而先前潜入的工人却无声无息避开了他们从偏角处遛下了船。下船后他也没回去继续搬运,而是火速离开了码头。

    应天府衙。

    南宫碧落正在衙门的大堂里站着,曲水、应天府尹许清涟和一些捕快站在一旁,不多时便见一名其貌不扬的工人径直进了衙门大堂。

    男子擦了一把黝黑的脸,“南宫,已经查清楚了,张笃的确在买卖幼童和妇女,船上还有大批财宝,这是清单和书函,送给户部侍郎的。”

    “张笃本是陆运巨头,早前和漕帮结亲,制霸水陆两运,漕帮一向做些踩界的买卖,张笃没有他们协助是不会胆大到犯下重大诱拐案,贩卖人口,而中间搭桥又是漕运使霍奇峰,疏通了官府,以致他们犯案也多次掩埋,线索零碎没有被查出,这一次人赃并获,谁也跑不掉,立马带人分头去码头、漕帮,给京城飞鹰传信,抓捕霍奇峰、张笃以及户部侍郎谭平松。”

    “是!”南宫碧落一下令,众捕快就行动起来。许清涟一句话没,瘪着嘴站在那里看着南宫碧落指挥,也并不是生气,只是他看起来还没有一介捕头有威信。

    “许大人,我记得张笃的叔父张沽是在军营吧,这信上除了霍奇峰等人的名字,他也脱不了干系,劳驾盖个官印许个通行,我的人才好去军营提人。”

    “这——张沽可是越王公军中的人,你要提他。即便你有王公公的腰牌,也不、不太好吧。”

    “你放心,不会牵连你许大人。”

    许清涟也不敢多话,一边叹气一边去拿官印,南宫碧落也瞄到要偷偷溜走的曲水。“水儿,你要去哪里?”

    “姐,我替你叫人去军营拿人。”

    南宫碧落平淡道:“用不着你操心,你也不要想通知凝烟,这一次不管是漕帮还是张沽,都不许她们再插手。张沽那里我早就让人去提他了,支走许清涟只是为了让你去通知未鬼的人,那里很多船工都是不知情者,也不会有被关押的妇女儿童,你去协助应天府捕快将船上的财宝拿回来,也不要让他们起了冲突,让凝烟胡乱伤了人。”

    “姐你故意给了我假消息!而且是特意让人引未鬼的人去码头。”曲水一惊,随即也不敢再耽搁,“哎呀你真是我的好姐呀,秦嫣然要是知道上当怕是恨不得死我,你还让我去码头。”

    她一面念叨着一面往码头赶,一来也是不想未鬼与衙门的人起冲突,二来也不想凝烟她们白费力气,虽然知道凝烟不是滥杀之人,但要是脾气一上来造了杀业不是罪过了吗?

    “秦嫣然,你可千万别怪我呀,这次是姐不想让着你们了。”

    曲水一路飞奔至码头,正好衙役和船工都被未鬼的人制服,凝烟还在逼问衙役为何不见被拐之人,大有要将大批船工处死的架势。

    曲水赶忙上前解释,凝烟知道上当,二话不就向曲水挥了一剑,也不重被曲水剑鞘挡住。她厉声问道:“你家姐呢!”

    曲水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真要我,姐她,我、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真没用!”凝烟气急败坏收了剑,“你们快去衙门探南宫碧落下落。”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是姐的丫头,帮你还要被骂,我容易吗?要不是我家姐脾气好,我指不定还要更惨一些,你就不能体谅……”

    “因为你笨,就你这样,我要何时才能从她手里夺下十件功德,让她和姐姐早日相聚。”

    “是姐太狡诈,而且明明是你想和我家姐较量,非要立下从她手里拿功德的事,要是去做其他善事,以未鬼现在的风头相信很快就能达成。”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可是姐姐有自己的算,南宫碧落好像也不去少林看她,我操碎了心还不是想她们经常见着面,不然我不痛快。”

    “什么毛病?”曲水嘀咕起来,凝烟瞪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话了。只能跟着凝烟四处找她家姐,见凝烟一脸煞气,她想了想也就拉着凝烟去了漕帮。

    等她们找到南宫碧落的时候,漕帮已经尽数被捕,现场还显得有些混乱,凝烟想去找南宫碧落晦气,可当她看着南宫碧落抱着一个孩从漕帮走出来的时候,她就消这一念头,只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女捕的身影。

    她高挑纤细,手里拿着剑,双手抱着一个受惊的男童,男童在哭闹着却很乖地抱着南宫碧落的脖子,曲水已经跑过去要接手孩子,那孩子却怎么也不愿意撒手,周围不断有妇孺被解救出来,官差也不断进进出出。

    南宫碧落一边拍扶着孩子,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不多时秩序已经安定下来,曲水帮忙指挥着押解和安置,南宫碧落得空就轻轻掂起怀里的男童来,很快他就不哭了,南宫碧落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一些,她的脸上还有几个浅淡的手掌印,很,灰蒙蒙的。

    不知怎的,凝烟想到了自己,在那暗无天日的妓院地窖里,她也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来救她,红色的衣,披着太阳。虽然最后没有,但她或许有些明白了南宫碧落的坚守。

    好在她终归也是幸运的,遇上了风飘絮。

    未鬼门的人很快也找来,也都不约而同站在原地,看着和男孩对起了手指游戏的南宫碧落,谁也没有话。漕帮的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想要挣扎逃跑,凝烟一抬手,未鬼的人一拥而上,协助官差制服了人。

    一直到所有一切都安顿好,未鬼门悄无声息不见了影,南宫碧落也不去过问,派人秘密押送了被捕的张沽和漕帮帮主回京后,她和曲水也离开了金陵。

    夜里行至山林,主仆二人点了火堆,露宿野外。

    曲水拍着山蚊子,南宫碧落则抬头望着月亮,然后将横放的佩剑从腿上挪开,拿出了一支短笛擦拭,笛子比寻常短很多,南宫碧落和曲水四处奔走的时候就会带在身上,得空的时候偶也有吹奏。

    曲水见状,揉了揉被叮咬和拍痛的圆脸一笑,等着听南宫碧落吹奏曲儿,可忽然地她向着暗处一瞪厉道:“谁!”

    “是我。”凝烟从黑暗处走到火堆旁,她们才看清。

    南宫碧落:“我还以为你已经返回少林去回报这次的情况。怎么还是不服气?”

    “这次算你厉害,下次就没那么简单了。”

    “你帮忙镇压了漕帮,未鬼伤官差的事也一笔勾销。快回去吧,不然怎么知道下一次的部署,一年时间已经快到了。”

    “你别得意,姐姐已经将未鬼功夫融会贯通,已经初见自成一体的雏形,这一次是我忘了姐姐的叮嘱对你大意了。喏,给你,姐姐给你亲手纳的靴子和衣裳。你呢?”

    南宫碧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笑着开了包袱看了看,可是突然笑容一僵,衣物里夹有一件红艳艳的肚兜,她抿了抿唇将包袱重新系好,再度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凝烟道:“我什么?”

    凝烟皱眉,“木头。”

    可她刚转身要走,南宫碧落却道:“要不要听完一首曲子再走?”

    凝烟疑惑,南宫碧落却已经自顾自将短笛放在唇边,也不知是什么曲调,轻缓柔和,就像今晚的月光。

    凝烟觉得很好听,整个人都柔和了一样,像是南宫碧落这个人,又像一段平平淡淡的故事,曲水也趁这时起身去到凝烟旁边,将她拉得远了一些。

    “秦嫣然,你听我。”曲水让凝烟将耳朵凑近嘀咕了几句。

    “嗯?你让我记下回去演奏给姐姐听?”

    “嗯,姐每次遇上与风姐姐有关的事物后都会吹奏和弹奏这个调,虽然没几次,但你信我。”

    “行吧。”凝烟也不再多话而是认真记下了这个曲调。

    听着听着,月光和火光交融在南宫碧落身上,树影就在她的身后,她的佩剑靠在她的身旁,她们两人就在一旁看着她,凝烟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要她和姐姐早日团聚了。

    “这世界本来就有黑有白,姐姐背后是黑暗向往着光明,南宫碧落背后有阳光必须要面对黑暗,她们若是相拥……”凝烟没有继续下去。

    “就像我接受你的黑暗,你拥有我的阳光,这就是整个世界,才完整。”曲水却在旁边默默接上了话。

    话音一落,曲水和凝烟的视线不期而遇,两人都显得有些愣怔,随即曲水灿然一笑,凝烟也就随之一笑。

    曲落,声歇。

    “我走了。”

    “路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