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升堂
环彩阁阁主最近焦头烂额。
刘员外还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毕竟,刘员外属商籍,贱民一个。
况且,人死在环彩阁这样的地方,家属脸上挂不住,大多不愿声张,花些钱总能了事。
刘员外好打发,另外两位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纨绔子弟,阁主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前不久,两个纨绔子弟因几句口角,在环彩阁大打出,一个把另一个捅死了。
按,神仙打架不该殃及蝼蚁,但因为这案子另有内情,将环彩阁不尴不尬地夹在其中,阁主只有陪着走流程的份儿。
今日万年县令就要开堂审这桩案子,环彩阁阁主做为关键证人,被要求上堂答话,午时过后,来了两名衙役,将他带往万年县衙。
阁主赶到时,皂隶已在衙门大堂两侧站定,人一根荆杖。
他刚在堂下站定,便听到鸣锣三声。升堂了。
县令自后堂转出,坐在高案之后。
万年县令名叫王方拙,是个枯瘦老头儿,三角眼,两撇短须。
他刻意选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升堂审案,就是希望暑热能阻拦一些旁听者。显然,他低估了闲人的好奇心。
不止闲人。
堂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围观者的衣着、神色县令便知道,这其中有不少官家派来打探消息的家奴。
据通传禀报,县衙外有两乘华丽的马车,显然是苦主和凶家里来了人。一想到那两位能够上达天听的大人或许只跟自己一墙之隔,县令就如坐针毡。
他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有经验的围观者立即闭嘴,停止了交头接耳,嗡嗡声了许多,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围观者察觉出不对,也赶忙跟着闭嘴。
不过一弹指,周围便安静下来。
唯有一名老伯还在呻吟。那人与县令岁数相仿,不跪,而是坐在堂下一张高椅上,他口中“哎呦哎呦”“可活不了了”“大人做主”地喊着,喊声不大,却坚定连绵。
县令和颜悦色道:“萧伯,您且道明冤屈。”
“我儿的命啊”被称做萧伯的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被仆役扶着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我儿萧丙辰活活被那李孝节打死了!他仗着自己是清河王,便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可怜我儿一介白衣,县令大人为我做主啊,若大人不管,我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求家兄将状告至御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县令有点生气。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所的“家兄”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萧瑀。
在门阀林立的唐初,萧家绝对是贵族中的贵族,祖上随便巴拉出来一个,都能将奋斗阶段的寒门官一代踩死,举两个简单的例子: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
当然,如今改朝换代,过往的荣耀蒙尘,若萧瑀自己不争气,绝无法在新朝立足。
偏偏他特别争气。
隋末,萧瑀任河池郡守,当时全国各地遍布起义势力,昨天的农民,今天振臂一呼,拉上百来号兄弟,就是一支反隋的革命队伍。
如此乱象,许多地方都被起义势力割据。萧瑀管辖的地区自然也被一些起义势力垂涎,朝廷无兵可用,他就组织当地壮丁抵御,以奇谋打赢了首战,所缴获的战利品,悉数奖励给有功之士,因此当地百姓死心塌地追随拥护萧瑀,萧瑀带领下的泥腿子队伍屡战屡胜。
萧瑀治理的河池地区不仅铁板一块,且一派欣欣向荣,可谓是隋末乱世少有的世外桃源。
李渊建立唐朝,诏安萧瑀,萧瑀从善如流,献上河池郡。
彼时国初立,正需要萧瑀这样有治国之才的人,李渊委之以重任,萧瑀也并未让新主失望,很快迁至尚书右仆射,总领朝务,实权派,皇帝的左膀右臂,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本案中,被杀死的正是萧瑀的亲侄儿。这案子有多烫可想而知。
因此,县令那点火气很快就怂了下去。
他脸色缓和道:“萧伯,您节哀,本官定不容草菅人命。速速带凶上堂!”
县令怕萧伯再抬出萧瑀来压自己,官威全无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对原告的询问草草结束。
可惜被告也不好惹。
被告,清河王李孝节,李神通之子。
李神通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身份有多尊贵不必多,关键他不是那种只知道花钱享乐的草包王爷,他是少有的亲自上过战场的李唐贵族——当然,胜败暂且不。
要用一句话形容李神通,那就是:出身比你好,还比你努力。你气人不?
有这样一个老爹,儿子自然不是吃素的。
李孝节就继承了他老爹的暴脾气,可惜这脾气用错了地方。
总结一下,原告的叔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握朝政大权,被告的父亲是皇帝的堂兄,宗亲国戚。
哪一头县令都惹不起,他愁啊。
李孝节确实在万年县衙牢狱住了几天,但他可不是被带上堂来的。
他甩开大步,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县衙大堂,身后的衙役哪儿像是押解犯人,倒像他的跟班。
进了大堂,李孝节横扫了县令一眼,梗着脖子并不话。
县令只当没看见他的无礼举动,道:
“堂下所站之人,可是清河王李孝节?”
“正是本王。”
“本官且问你,今年五月庚子,你可曾在环彩阁持刀刺死萧丙辰?”
李孝节冷哼一声,“本王杀他,只因他该杀。”
“那你且,他为何该杀?”
“我出重金,长买了环彩阁的杏花姑娘——长买知道吗?就是她只能陪我,其余客人必须一概谢绝——那日我们本约好一同出城狩猎,我去接人,谁知杏花却不在,一问之下,环彩阁阁主竟杏花被太子接走了”
县令脑袋嗡地一声,械地抬袖擦了擦头上的瀑布汗。太子也扯进来了?完了完了
好在,李孝节接下来的讲述,让县令稍稍放了心。
“真是荒谬!太子身份何等尊贵,怎会去那等污秽之地?我倒要看看是谁打着太子的旗号诓骗于我。
一看之下,萧丙辰正在饮酒。
那萧丙辰不过一届庶子,从前就抢过我看中的姑娘,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今次竟敢再羞辱于我,更羞辱于太子。
我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抵赖不认,本王自然要教训此等无赖,否则皇室尊严何在?
他既对本王动桌上的割肉刀,好,本王也不欺负他。本王随身带了佩刀,却刻意没用,也用了割肉刀与他比划。
他武艺不精,送了性命,这可怪不得本王。”
堂后,听审的闫寸将目光投向厚厚的幕帘,似乎想透过幕帘看清县令的想法。
“啧,这位王爷辩才不错啊。”安固拿肩膀碰了一下闫寸,低声道:“要我,萧丙辰怕是要白死了,十文钱,赌吗?”
闫寸没话。
通常,他没有明确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闫寸其实是个挺好话的人,至少安固看来是如此。
堂外,县令已经开始提审环彩阁阁主。阁主知道县令刚受了气,心情不好,很是心。
他来到堂上,噗通一跪,不等县令发问,就抢答道:“人名叫苏旺,环彩阁阁主,听县令问。”
县令被前两位的气场压制得有气无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道:“本县且问你,杏花现在何处?”
“民不知啊”阁主有苦不出,只能勉力解释道:“她真被东宫之人带走的,民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
县令的汗又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