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灭门

A+A-

    许是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凌厉,穆溪白先缓和下来,他散开潮湿发髻,望向他处,避而不谈秦舒。陶善行抱着他的外衣站了许久,他那话来得莫名,夹着怀疑,她有心要问个清楚,可见他不愿多谈的疲倦模样,她只能暂时将疑惑咽下。

    稍顷,榴姐煮来姜汤,又命人抬来两桶热水,穆溪白一语不发将姜汤仰头饮尽后进了净房,自去沐浴。时辰渐去,下了一夜的雨,外头天色仍未亮透,阴沉沉的像压在人心头一般。穆溪白沐完浴,带着一身潮热水气披头散发出来,精神略微好转,只是眼中红丝仍在,懒懒散散地走到正厅中。榻中央的木几已经摆上早饭,陶善行正站在木几旁装粥,他情绪消散,走到她身后将她圈进怀中,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道:“生气了?”

    陶善行被他一身热气缠住,鼻尖钻进清爽澡豆的味道,不自在地扭开身体,挣出他怀去,将装粥的碗往桌上一放,回他:“先用饭吧。”

    穆溪白见她低眉垂目,并不看自己,知道她也有了脾气,只是未到发作时刻而已,又想起从前她过的话——若他曾经心仪之人是秦舒,她就杀了他……

    她对秦舒,似乎带着玉碎瓦破的敌意,很是奇怪。

    “我昨夜确曾见过秦舒,是为了一桩要事,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与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穆溪白思前想后,还是将见过秦舒之事告诉给她。

    陶善行只“嗯”了声,坐到几旁,边喝粥边问他:“你一会还出去吗?”

    “要出去,我歇会就走。”穆溪白坐到她对面,夹了块酥饼就粥,吃了两口才回答她,“今日约了知府大人。”完对她又有些愧疚,昨夜本来是要回家陪她的,不想被秦舒耽搁,以至今早匆匆一见又要出门,于是又问她,“你刚才有事要同我,是何事?”

    陶善行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心中虽恼,正事却不能耽误,便趁这空档硬邦邦开口:“你救的那个方稚,还在茶馆吗?”

    “应该不在了。昨天茶馆那传消息来,他家人已经将他接走。”穆溪白嘴里有了点味道,反而胃口大开,觉得还是自己屋里饭食最香甜,便是清粥菜吃着也有味。

    “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什么动向吗?”她又问。

    “没派人盯着他,怎么了?你见过他了?”穆溪白听她语气不对,停下筷来。

    “那天去茶馆听消息的时候,无意间远远看过一眼。我问你,方稚这个名字,你还同谁提过?”她不答仍问。

    “除你之外没和任何人过。”穆溪白见她肃眉凝眸,是少有的沉静严肃,也随之认真起来,“到底发生何事?”

    “没和别人过就好。穆溪白,从今天起,方稚这个名字,你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给别人听,不能告诉你的兄弟,不能告诉你的家人。关于你和他的过去,你也必须全部忘记,还有,别让你父亲遇见他。”陶善行盯着他的双眸,沉声道。

    穆溪白手肘撑桌,探身压向她,道:“理由?”

    陶善行的目光再不逃开,直勾勾地盯着他,良久方开口:“因为他是当今圣上。方稚这个名字,是足以让你穆家诛连九族的灭门之祸。”

    穆溪白双眸骤睁,眉头渐渐拢成山,唇边再无一丝懒散笑意,才刚那点舒坦转瞬烟消云散,只剩满心惊骇,浑身冰凉。他心中闪过无数疑问,却忽然间不知要从何问起,与她一起沉默许久后才问出声来:“你怎么知道他是皇帝?”

    “从前……见过一面。”陶善行还是选择将方稚的身份予他知晓。

    “从前?你自生于灵源长于灵源,你在哪里见的皇帝?”穆溪白心头剧震的同时,仍是捕捉到她话中叫人疑窦丛生之处,“陶善行,你到底……是何人?”

    陶善行被他问得一怔,只道了句:“我……”还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外头就有人来通传。

    “门外来了位王方公子求见少爷,是来答谢少爷救命之恩的。”

    屋里穆溪白与陶善行双双惊诧,互相望了一眼,穆溪白回了句:“知道了,请他到花厅暂候,我更衣就来。”

    报信的下人很快退下,夫妻二人各自坐到榻上,陶善行怎么也没想到方稚竟然寻上门来,圣心难测,她猜不中他要做什么,正心中大乱之际,手腕却被穆溪白狠狠攥起。

    “你把话清楚,他分明是方稚,怎会忽然成了皇帝?又怎么就让我穆家抄家灭族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加上事涉穆家,穆溪白大失冷静。

    “松手!”陶善行甩开他的手,急声道,“个中原委我一时也难清楚,你只需明白方稚应该是当年还身为皇子的圣上身边一个护卫,在回京途中遇刺,真正的皇子被刺身亡,他顶替其名入宫做了储君后登其为帝。你出去见他,绝对不可透露你知道他身为皇帝之事,仍只可将他视如故友,但是在其他人面前,他只能是王方亦或皇帝,没有方稚,听清楚了吗?”

    穆溪白心绪波动极剧,竟引得胸膛起伏不止,深吸了数口气才渐渐镇定下来,又深深看了眼陶善行,没再追问别的事,转身出了凌辉阁,自去见方稚。

    ————

    从凌辉阁走到前院花厅,穆溪白情绪已定,脸色恢复往常,再无半分异常,懒懒踏进花厅,人未出现声先至:“什么了不得的事,还值得你特地跑来我家谢我?”

    正站在花几前欣赏一盆盛放的绿云菊的方稚转过身,清俊的面上泛起笑容,那笑和蔼可亲,却透着上位者刻意而为的亲切宽厚,可他并不自知。

    “救命之恩,自当亲自道谢,我在茶馆等你数日也不见你出现,只好冒昧登门。”他笑着走过来,向穆溪白拱手。

    厅上只他二人,并无其他外人,穆溪白箭步上前,一把托起他的手,只道:“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我兄弟,客气什么?”一边拉他到椅上坐下,又问,“你的麻烦事可都解决了?”

    方稚摇摇头:“还没,现下仍不敢声张。”

    “如此棘手?”穆溪白斟酌道,“你且放心,你在我茶馆的事外头无人知晓,他们只知你是王方不知其他,对方找不到你的。”

    方稚闻言淡笑:“如此甚好,多谢。”言下似有放心之意,又望向花厅外,道,“你家倒是很不错,佟水首富,果然名不虚传。”

    穆溪白心中漏跳一拍,忽觉脑袋被人拎在手上溜了一圈,面上依旧状若无事地笑着。

    这厢二人各怀心思地闲谈,那厢陶善行在凌辉阁坐立难安,惟恐穆溪白泄露机密让方稚起了杀心。

    这桩事简直是个死局,即便她有广宁六公主的消息在手,也没有丝毫把握能让穆家逃过这一险,告诉穆溪白是让他有个准备,好想应对的办法,却没想到方稚来得这么快。

    穆家根基全在佟水,皇帝发难,一个都逃不掉。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她连秦舒的事都抛到脑后,半日过去,她没等到穆溪白回来,只等到观亭奉穆溪白之意前来传话。

    “二爷见过王方公子后已经出府,特遣的来与娘子一声,让娘子不要担心。”

    送走观亭,陶善行憋了一肚子气坐在屋里。

    她在这头火急火燎地担忧,他倒好,连声详细话也不交代,拍拍屁股就出府去了?

    眼睛一转,她又瞧见搭在桁架上未及拿下去的他的湿衣,这才想起秦舒的事来。陶善行那气不一处来,从桁架上抱起那堆湿衣掷到地上,犹不解气,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才罢休。

    窗外忽然传来阵哗啦雨声,天又下起雨来,阵势瞧着比昨晚还大,满园草木都被刮得哗哗作响,檐下灯笼飘摇不定,屋里寒浸浸的,还没到入夜时间,便已阴冷暗沉。陶善行心头陡然一沉,也不知是受这大雨的影响,还是被心头诸般烦事所扰,忽然生出不安的寒意来,即使榴姐匆匆过来掩紧门窗又拢起炭盆,也没带走她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

    仿佛,山雨欲来。

    ————

    佟水的这场秋雨下到夜里才渐渐停歇,只有檐下和树上的积水一滴滴地往下落。

    滴嗒,滴嗒。

    水珠砸在无人的石板巷中,发出瘆人的声音。

    阴暗的长巷被黑暗笼罩,没有一盏灯笼能在风雨中亮起。巷子尽头的大宅院院门紧闭,匾额上的“韩府”二字,在黑暗里仍旧醒目。一切似乎陷入沉寂,而骇人的惊声尖叫响得让人摸不及防。

    砰——

    不知何物在宅门后头重重在了漆红的木门上,发出怵人的震动,佟水雨夜的沉寂被破,那门很快从里面开,可开门之人尚不及奔逃出来,就被黑暗中闪过的寒芒割破咽喉,殷红热血高高喷在门上,那人抱着门缓慢地瘫到地上。

    这一夜,于韩家,于穆溪白、陶善行、叶啸,乃至整个佟水而言,都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个晚上,哪怕他们并未亲眼见到韩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惨象,也并不妨碍他们即使许多年后想起这一夜,都浑身如浸寒冰。

    万通堂的韩家,一夜灭门。

    我的可爱敬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