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头疾
陈怀远坐在梁家的偏厅里,心如擂鼓。
他本就计划等诸多杂事都点好了以后来梁家一趟,毕竟便是不他对梁冬哥的死难以释怀,同时也是有负梁光松所托。但是梁光松之前给的回信很奇怪,让陈怀远隐隐地觉得梁光松知道梁冬哥没死,但当时战事太忙,根本没有那个精力想这些。这次刚回重庆就看到了一个极似梁冬哥的身影,陈怀远自然是一个激灵,直奔梁家而来。而更让他兴奋的是,看梁家上下,一点也不想新丧了人的样子。
陈怀远腰杆笔直地坐在旧式木椅上,双手攒成拳状放在膝上,紧张得手心沁汗,等待着梁光松能给他一个最终的答案,甚至,让他见到梁冬哥。
正在等待的陈怀远最先等到不是梁光松,而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一家四口,一男一女以及两个孩子。其中那青年男子,跟梁冬哥有几分相像。
来人见到陈怀远,愣了一下,想不通自己的父亲什么时候跟军队的人有来往了。
陈怀远见来人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也不知是谁,只得起身示意。
这时候收到下人禀报的梁光松和何宝云一起出来迎客。
何宝云一见到那青年男子,拉过那人的手一下子就捂着帕子哭了起来,边哭边什么儿啊孽障啊,搞得众人手忙脚乱了一番,陈怀远站在一边好不尴尬。
梁光松见二儿子回来,也是又惊又喜,但想到这里有外人在,还是顾着礼数先给陈怀远介绍来人:“在峰啊,这是老夫的次子懋慎,是个大夫,用你们的话,应该叫骨科医生。这是……”梁光松本想继续介绍,可到一半,却发现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以及两个孙子叫什么。梁懋慎上一次站在自己跟前的时候是在上海的码头,那时他二十一岁,冬哥才三岁。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这是内子沈碧心。”梁懋慎忙接过话,“这两个是犬子,大的叫廷蘖,的叫廷思。”这也是个契机吧,毕竟他在二老面前,也实在不出口这是您儿媳妇谁谁,这是您孙子谁谁之类的,尤其是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
梁光松点点头,向儿子介绍道:“慎儿啊,这是……这是冬哥的长官陈在峰陈师长。冬哥受伤在家养病,他是来看望的。”
陈怀远本来正被这家子人搞得不尴不尬的,全无心理准备,梁光松忽然这么,震得他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后强忍着冲进去看人的冲动,陪着跟梁懋慎他们招呼。
梁懋慎量了陈怀远一把,看到他的中将领章,心中也不无感慨——如果自己当年也能去报考黄埔,也许就和他一样了吧。自己当初被父母阻拦从军不成负气出国,回国后和沈碧心结合又遭到家里反对,导致他几乎跟父母断绝了来往,自己的弟那时候还是抱在人怀里的稚儿,没想到如今也能上战场了。随即又觉得愧对父母,如今自己也为人父,自然理解父母对孩子的感情,冬哥能够参军,恐怕也是自己和失踪的大哥给父母留下了阴影——拦肯定是会拦的,但拦不住的时候也就放手不敢多拦了吧。
“陈师长,幸会幸会。在下和内人一直住在上海,很少来家里探望,今天让您见笑了。”梁懋慎解释道。
“梁兄不用客气,你我年龄相仿,你称我在峰就好了……”陈怀远脸上堆笑心不在焉。
何宝云虽然看自己的儿媳妇不顺眼,但绝对不会看自己的孙子不顺眼。这种场合她自然也知道分寸,留着三个男人在那里寒暄,自己抱着孙子,让儿媳妇领着大孙子,一行妇孺往里屋走去。
过了没多久,寒暄得差不多了,梁懋慎便受母亲传唤进里屋去了。陈怀远是客,不好直接进去,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梁光松让他进去看望梁冬哥的意思。
梁光松拉着陈怀远逛后花园。大冬天的确实没啥好看的,可梁光松愣是拉着他聊了一堆有的没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陈怀远面对长辈也不敢造次,只得陪着话。好在陈怀远来之前就取消了近两天所有的行程安排,倒不急着一时半会儿的。既然梁光松知道自己来是为了梁冬哥,应该不会不让自己见到人吧。
梁光松倒不是不想让陈怀远探望梁冬哥,而是自觉时日无多,多少有点把陈怀远看作托孤之人,自然是要摸清这个人的想法的。本来梁懋慎的归家,让他消过把梁冬哥交给一个外人来照看的想法。但他看梁懋慎风尘仆仆一脸倦色一副自己也照顾不过来的样子,娶的媳妇花枝招展的看着实在不像是个会过日子的,况且还有两个儿子——能不能照顾冬哥是一,能不能管得住冬哥是另一。何况这俩兄弟年龄差得大,又阔别这么多年,感情本来就疏远。梁光松年过半百才得了梁冬哥,何宝云生这孩子的时候也已经年近五十,从聪慧过人可就是多灾多病,老两口是顶在头顶怕飞了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正是俗话的“老来幺儿胜亲孙”,梁光松又怎么舍得把冬哥交给这样的兄嫂?倒是陈怀远看起来挺稀罕梁冬哥的,从梁冬哥寄来的家信中的抱怨也可以看出他平日里对冬哥很照顾,重要的是不仅很照顾,而是能管得住,而且管得冬哥还很服气。于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陈怀远是个比较能嘱托的人,至于自己的那些亲朋好友,都是些老胳膊老腿的,若是能照顾得到冬哥也是好的,照顾不到也无妨了。
陈怀远自然是不知道个中玄机,但他也想弄好和梁家人的关系。看梁光松得兴起,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况且梁光松言语间的刺探之意如此明显,他就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了,心道:许是这次冬哥重伤,梁老不放心把宝贝儿子再交给我吧。于是在梁光松面前自然是拍着胸脯包票:“梁老放心,我会待冬哥如同手足兄弟一般。这次让他亲上火线也是无奈之举,也是我思虑不周造成的,断不会有下次了。”
这话得太直白,陈怀远没觉出不对,可梁光松觉出不对来了——人是梁冬哥的上司,嫡系出身手握兵权的一个将官,肯来梁家看望他的副官已经是人家给了面子,凭啥还得在你面前包票会对你儿子像亲兄弟一样好?随即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话得逾矩了,亏得陈怀远没觉得被冒犯,于是梁光松轻咳了一声,致歉道:“也是老夫糊涂了。陈师长年轻有为,才能出众,冬哥不过是副官,老夫断不敢倚仗此子对师长提何种过份要求。只是爱子心切,多有冒犯。”
陈怀远笑道:“梁老客气了,冬哥头脑灵光,工作能力好,我也是少不得他的襄助。再冬哥这次是为了帮我才身受的伤,还为了救我的命差点去了……别让我在军中照顾着点,就是从此他不做事光让我养着,也是应该的。”
陈怀远把话都到这份上了,梁光松心下当然是再满意不过了。眼看天色发暗,便留了陈怀远吃晚饭,陈怀远也应下了。
等梁光松让下人带陈怀远去梁冬哥房里的时候,房间里灯还开着,但梁冬哥已经吃了药,昏昏沉沉的准备睡觉了。
梁冬哥在家养了近一个月的伤,原本晒成麦色的皮肤已经白回原来的样子。头发长长了些,刚被人服侍着擦了汗,微湿的头发贴着鬓边着卷儿。陈怀远进来的时候,梁冬哥侧身朝外半蜷着身子,两臂抱了点被角叠放在胸前像抱了什么宝贝在胸口似的,正困倦地半合着眼。见陈怀远来了,也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只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声,往床里缩了缩,又往怀里卷了不少被子,越发蜷成一团了。
陈怀远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拂过他额际的碎发,定定地看着,也不做声。心里却觉着一块大石落地,少有的踏实和安心。
梁冬哥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看到陈怀远了,迟钝了一阵,终于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迎上陈怀远的目光。
“师座?”着便要起身的样子。
陈怀远忙把人按下去:“哎,你别起来,养伤要紧。我就过来看看。”
梁冬哥还是坚持从床上坐起来:“我没碍的,师座您怎么忽然来了?事先也不声招呼,我都不知道。”
陈怀远帮着垫起枕头让他靠着,又掖了下被角防止他着凉,嘴上不无埋怨道:“你回家养伤也不一声,文质那天去医院看你,也没看清,还以为你就这么去了。弄得大家都难过了老久……你也是,身上有伤瞒着不,还跑出去那么远,把伤口都弄感染了,还好现在没事。要不然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只要退了日本人就对得起我。我这不是没事嘛,师座。”梁冬哥轻松地笑笑,转而道,“师座既然回来了,桂南那边是不是完了?咱师呢?”
陈怀远沉默了一下,伸手揉了揉梁冬哥的脑袋,叹息道,“完了,可南宁还是没攻回来。咱预五师……得也就剩百来人了,算对得起天下了吧。但也没多大成绩,毕竟会战不是一个师的事。”
梁冬哥之前听金波过,对桂南的情况心里有个数了,对没夺回南宁并不吃惊,但预五师“就剩百来人”还是吓了他一跳。他知道陈怀远是个会硬仗不怕牺牲的主,但没想到他会得这么拼命。
“那预五……”
“不这个了。”陈怀远断道,“你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好像在歌舞厅看到你了?你子,不老老实实呆着养病,还满肚子花花肠子。”
“我没有!”梁冬哥委屈道。
“没有?”陈怀远挑眉趣道,“我都听了,为了一个歌女跟别人架了,还被伤了……回头别你的功夫是我教的。”
梁冬哥不服气陈怀远损他,胡乱辩解道:“我才没那么弱!当时人多,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挨了一掌。”
“挨了一掌?”陈怀远听梁冬哥的用词,觉着有点不对劲,本以为只是一般架,可一般架都是拳头,哪有用“掌”来形容的?随即道,“冬哥,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
梁冬哥一阵心虚,心知刚刚肯定错话了,又生怕陈怀远看出这不是今天白天的伤,推却道:“没事,之前看过医生也开过药了。”
“都是些什么药?”陈怀远皱眉。
“就,大概是一些活血化瘀的普通方子。”梁冬哥暗中祈祷可千万别让陈怀远看出什么来。
陈怀远摇摇头,坚持道:“冬哥,别犟,还是让我看看你伤的地方。”
梁冬哥看陈怀远那架势,心知躲不过,只得解了衣襟让陈怀远查看伤势:“就是右边胸口这里”。
陈怀远伸手,叹息着拂过梁冬哥左肩枪伤留下的粉色疤痕,在右边胸口发青的地方上轻按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梁冬哥摇头:“不疼。”心道,之前还疼个半死,一剂药喝下去就不觉得疼了,厉主任的药方还真是奇了。
陈怀远又按重了几分:“这样呢?”
“不疼。”
陈怀远想了下,换用左手,五指展开虚按在梁冬哥胸口受伤的那块位置,右手向左手手背轻轻扣去。
梁冬哥登时感觉胸口一震,传来钻心的疼痛,身体不由地往后惊缩,半晌才反应过来喊疼。
陈怀远皱着眉头把梁冬哥散开的衣襟系回去,严厉道:“你以后跑出去惹事也心点。找姑娘往哪里找不好,非要往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凑,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幸好是右边胸口,要是换个方向在心口上,你这条才捡回来的命又要跑鬼门关转圈去了!”
梁冬哥觉得陈怀远简直被厉轸附身了,不由地扁了扁嘴,嘟哝道:“哪有这么严重。”
“你还别不服气。”陈怀远以为梁冬哥不知其中利害,耐心解释道,“别看只是有人往你身上拍一掌那么简单。出手的人可是用上了暗劲的。你这几天还是乖乖在床上养着,别出去瞎转悠。”
“我又不是瞎转悠,这不是看伤好得差不多了才稍微出去活动一下,谁知道会这么倒霉。”梁冬哥强辩道。
“还犟嘴!”陈怀远转移话题道,“你原来的伤都好了?腰上的呢?”
“腰上的早好了。没伤筋动骨,伤口好得挺快。就是老我血液里毒素未清,整天还要吃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梁冬哥起吃药是事情,就忍不住有点抱怨。
“谁让你瞒着军医没及时清理伤口,结果被感染了。”陈怀远有些责备,随即又叹道,“也怪我思虑不周,没照顾好你。平白让你冒那么大的险。”
“师座,别这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梁冬哥忙安慰道,“再当时的情况也不是您的错。”
陈怀远拉过梁冬哥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感受着对方掌心因为练枪磨起的薄茧,郑重道:“冬哥,我是认真的,是我陈怀远欠你的,你不要我也得还。”
梁冬哥怔了怔,一时不知该些什么,对上陈怀远的目光,觉得有些心虚。他抽回被握住的手,垂下眼睑,盯着被面上的绣样,回道:“师座当初肯收留我,肯带着我鬼子,我就把命交到师座的手上了,没有什么好欠跟还的。”
毕,梁冬哥抬起头,只见陈怀远扶着额头眉头紧锁,惊得直身坐起,忙问道:“师座,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没事。”陈怀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梁冬哥有些慌了:“怎么会忽然头疼?师座以前没这毛病的啊。是不是那时候……”
“没事的。”陈怀远断梁冬哥的话,随即又解释道,“可能之前被震晕了有些后遗症,过阵子就没事了。”
梁冬哥之前一直被追问着自己的伤情,心慌之下也没注意,加上陈怀远侧坐在自己右边的床沿上,左侧身体朝外,也就不容易看见。但因为陈怀远剃着平头,头皮上的伤疤又不长头发,所以稍微注意一下还是能很容易发现,他的左侧额际鬓边有两条白痕。
梁冬哥见了,心下一恸,眼前浮起当日的情景,有些情不自禁地抚上陈怀远的额头,喃喃道:“我记得那时候,这里扎进了几片碎弹壳,流了很多血……”
陈怀远抓过梁冬哥伸来的手握住,轻拍了他两下手背,柔声安慰道:“被扎了几下而已,这不已经把弹片都取出来了?”
梁冬哥放下心点点头,这才感觉刚才一个激灵,胸口有些气闷不适,于是又软软地靠回垫着的枕头上。
陈怀远看梁冬哥闷闷的,想着些别的话题。“对了,冬哥,之前答应给你把佩剑的,上个月才弄好。”着解下腰间的短剑递过去,“这是你的,我没经你同意先用了,感觉还不错,剑身短,但剑刃很快,近战的时候使得很顺手。上面可沾了不少日寇的血,你应该会喜欢的。”
预五师死得只剩下百来人已经让梁冬哥震惊了,但听陈怀远轻描淡写的这番话,可想而知预五师到最后已经到了连师长手里都没子弹要跑去跟日寇面对面近战的地步了。梁冬哥沉默地接过递来的短剑,看着剑柄上刻的“陈在峰赠”四个字,眼眶一热,险些掉泪。他按开剑机,慢慢得拔出剑身,只见上面也刻着成功成仁的字样,成仁下面刻着一列字,笔画的拐角折弯里还有些血迹干去留下的暗红色痕迹。而这列字却是“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梁冬哥见了终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师座,哪有在剑上刻这种哀婉思念的东西的,在战场上思念家乡可一点都不励志……”
陈怀远见梁冬哥好不容易笑了,笑得云开初霁,眉眼生情,心道:怪不得他单名一个“晴”字,可不正是冬日可爱么。心下这般想着,嘴上便也随着他取笑,总不好跟他解释“当时我以为你已经去了”这种话吧?
梁冬哥着,也觉得这么陈怀远有点不礼貌,毕竟人家是你上司,随即轻咳一声,伸手从枕下拿出陈怀远的佩剑道:“师座,这是您的。亏得当时伤员太多,护士们都手忙脚乱的,没注意把剑从我身上解下来,否则就找不见了。”
陈怀远见梁冬哥袖口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膊,一高一低伸着两手捧了短剑递到自己跟前,不知怎么的觉着跟个年画里的金童捧如意似的,愣了半晌才伸手,一手接过剑,一手越过去捏梁冬哥的脸颊上的软肉,嘴上不正经道:“怪了,刚明明见你瘦得肩膀都能硌人了,脸咋还圆乎乎的?”
“师座!”梁冬哥拉下脸不乐意了,他生平最恨人他“孩子”,还有就是“圆乎乎”。
陈怀远瞧着更乐了,又逗趣了几句,看时候不早了,便劝梁冬哥睡下,约好明日再来。
初春三月,山花烂漫,杨柳如烟,最是一年好时节。梁冬哥每顿硬是吃掉三碗饭以示自己病好坚持要归队,何宝云虽然觉得应该再修养一个月,但也实在闹不过。于是梁冬哥终于通过父母和陈怀远的双重批准回到预五师,未曾想却正好撞上陈怀远收到军政部要把戴彬和吕方丹从预五师调离的电令。
谁知相逢日,正是离别时,正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梁冬哥抬眼看向陈怀远,心道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不过这次既然回来了,便一心呆着不再有二意,等到该离开的时候,也应该是完成任务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