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错有错着
湖边不远的一个农家面摊上,坐了两个戴着黑色大帽檐的人。这两人农夫穿扮,大黑帽戴着有点不伦不类。旧兮兮的麻布衣裳,洗得发白,就是衣服上的补丁补得有点不是地方。
“油子,你介子咋还不下水?”其中一个手上有刀疤,补丁缝在肚子上的人悄声问道。
“我也纳闷呢。”叫做油子的人不耐烦地拿下头顶的大帽子给自己扇了扇风,“大热天的坐在水边上看起报纸来了。”
油子正抱怨着,看到湖里一个正在游泳的人挥了挥手里的红布,精神一振:“刘二,看信号!水里的得手了!”
刘二顺着油子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伸着脑袋凑近油子耳边嘀咕道:“是时候该咱们动手了!”
“咱们?”油子闻言一愣,一双眯眯眼眯得连缝都快没了:“这能行吗?好了水里的人得手后我们去接应。”
“谁让介子他不下水!”刘二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那个坐在板凳上优哉游哉看报纸的身影给踹下水。
“别别别,他身上带枪哪。”油子十分惜命,忙拉住刘二。他对明枪实弹的军人多少还是有点发怵。
刘二想想梁冬哥身上的枪,也是心理没底,于是自我安慰道:“咱是从背后偷袭,把人弄下水就成,水里有人等着他,不用咱哥俩去拼。”
油子还是十分犹豫,毕竟他是混混不是亡命徒,没有些人那么不要命。
刘二急了:“那五十块大洋你还要不要了?不怕赵爷明儿个来扒了你的皮啊?!”
油子一听“赵爷”便头发发麻,想想自己赌博欠着的高利贷都利滚利的快到一百块大洋了,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朝刘二点点头。两人拿起扁担,装作湖边卖水果的农民,遮遮掩掩地往梁冬哥处靠近。又伏了一会儿,见没引起周围人的主意,才拿出藏在扁担里的棍子,悄声提步朝梁冬哥走去。
梁冬哥此刻正坐在树荫底下,若有所思地翻着报纸。
梅浩国带了这么多人来武鸣,陈怀远在听了梁冬哥的话后,以“抵抗外侮,杀敌报国”来鼓动这群人,鼓励其参军。梅浩国以爱国华侨的面目示人,自然无法反对。而跟随梅浩国的人,多是因其声名和人脉关系聚集到他身边的,本身都是些热血汉子,虽然颇有江湖习气,但也不是卖国之辈,值此报国之际也多有响应。
剩下不肯散的人,以影响驻地治安的理由从梅浩国手上把人拉走,编成五个预备队,穿插分散在武鸣驻地各部去了,还把其中两队拆给了邻县的一〇九师。后又以防止军事泄密的理由,在没有通知梅浩国的情况下将留在武鸣的三个预备队调换了驻防任务,防止梅浩国借此通敌。这样一来,可以是直接卸掉了梅浩国的爪牙,彻底散其武装力量。
陈怀远此举不是帮军统抓汉奸,而是使之人马无法对前线驻守造成影响,是一个正常的军事长官都会做的事情。至于怎样才能找到梅浩国通敌的证据好下手抓捕,那是军统的事情,与陈怀远无关。后来梁冬哥经过陈怀远同意,以保护爱国华侨的借口,派了一个警卫班和两个通讯兵驻在霞仙苑,监视其动静,随时报告。
梁冬哥想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不管梅浩国是不是汉奸,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能做到让满口是牙的军统无从下嘴,显然是个聪明人。他既然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带着两百多号人跑来前线?两百多号人,虽大多是拿木棍铁棒的,但也有一部分有武器装备,差不多是一个连的人马。任是白痴当驻地长官,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大帮人在自己的地盘不受自己控制。但他应该很聪明,因为在陈怀远收编其人手的时候,梅浩国也没有露出反对的迹象,反倒是乐呵呵地把人都拱手奉上。在鼓励大家积极参军的时候,他更是亲自上台演讲,声情并茂,热血激昂。而在此之后大半个月,梅浩国都憋在住处,连出来走动一下都没有,莫不是在策划什么阴谋?
梁冬哥盯着报纸出神,皱着眉头想不通其中的所以然,浑然不觉身后的动静。
“糟了!”余珊珊一收到线报就“嚯”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一想到陈怀远和梁冬哥现在人在灵水,就浑身发凉,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甄禄的办公跑。跑到一半,又想起甄禄是个老好人,被塞进预五师也纯粹是给自己掩护,没名没权的做不了主,只得硬生生地刹住脚步,转身往彭立坤处跑。
“副官处二等司书余珊珊有紧急情况要报告!”余珊珊这时候也顾不得自己一力经营的形象了,语气硬邦邦的直接在门口喊。
过了一会儿,彭立坤的副官开门出来向余珊珊回话:“是余司书啊,参谋长今天人不舒服,刚刚吃了点药睡下,了谁都不要来扰,除非师座下令。你有什么事,找甄主任不行吗?”彭立坤跟胡滔性子相投,为人直爽亲民,从来不会摆官架子,但比梁冬哥还看余珊珊不顺眼,觉得这人就是来预五师捣乱的,这会儿是趁机发作,不予理会,给人吃闭门羹。
余珊珊急了:“苗副官,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参谋长报告!这事甄主任做不了主,麻烦您再进去通报一声行不行?”
苗副官摇摇头:“参谋长刚还朝我发火了,除非师座命令,否则任何人不能扰,我自然也不行。”心道,不是人人都跟梁副官那样敢公然跟自己上司对着干的。
余珊珊没办法,只得离开。
除非陈怀远的命令?人还在灵水那边生死未卜呢!司令部里除了师长就是参谋长最大,副师长之类的副职都是些好看不顶用的……副师长?对了,胡滔!彭立坤听他的!也不用,找到胡滔让他直接出面就可以了。可胡滔这时候正在前线部队巡查防守工事,比灵水离司令部要远得多,根本来不及。难道要向他们公布身份才能使得动人么?虽然他们多少都知道自己是军统的人,但一旦撕破脸就没法待下去了。不,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走这一步……
余珊珊咬咬牙,看看能不能去参谋处主任那里走彭立坤的后门。
陈怀秋到司令部例行述职,本想顺便找陈怀远一下陈念先进黄埔的事儿,结果陈怀远不在。正转悠着呢,迎面碰上了神色焦急匆忙走来的余珊珊。
“大嫂?!”陈怀秋失声叫了出来。毕竟陈怀秋和陈怀远不同,陈怀远和方采娴虽然只是清水夫妻,但也是朝夕相处过的,彼此亲近熟稔,非常了解,余珊珊稍有一丝不像,在陈怀远眼里就能放大很多倍。所以,余珊珊在陈怀远眼里只有七分像方采娴,但在陈怀秋眼里,是九成九的像。况且此时余珊珊忧心忡忡,神态和在老家日日忧思惦念的方采娴倒也真有几分相似,看在陈怀秋眼里,可不正是活脱脱一个方采娴嘛!
余珊珊闻言一怔,见眼前这个比梁冬哥大不了几岁却和陈怀远有几分相像的人,电光火石间忆起资料里提到的,陈怀远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在预五师。
陈怀秋刚叫出声来就知道自己错了,眼前的女子穿着军装着绑腿,扎着条少女的麻花辫子,哪里是个已婚妇人的样子?对上余珊珊探究的眼神的,陈怀秋一阵心慌:“姑,姑娘,抱歉,我认错人了。我是十三团的一营二排的排长,你是……?”
“原来是陈排长啊,师座常和我起您呢。我是副官处的司书,我姓余。”余珊珊赶紧和陈怀秋套起近乎。
要是换别人,陈怀秋一下就能听出破绽来——以陈怀远的脾气,他怎么可能跟属下起自己这个弟弟呢?就是梁冬哥几次跟陈怀远提起陈怀秋立功擢升的事情,也都被按了下来,是要多在基层锻炼,不能随便开后门。如果不是两人名字太像,样子也有几分相似,陈怀远恨不得没人知道陈怀秋是自己弟弟。陈怀秋对此不是没有怨言的,但也知道陈怀远是真心为自己好,所以也不多什么。
可眼前这个人不同,她长得太像方采娴了。如果有什么人对陈怀远来是例外,除了一直跟在身边的梁冬哥,还有一个,就是过世多年的方采娴了。
陈怀秋对自己大哥的感情生活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他知道陈怀远当年对方采娴的死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后来续弦了,跟王玉玲的感情也只是相敬如宾的状态,而且基本上没在一起生活。要陈怀远在感情上跟眼前这个姓余是司书出现什么波澜的话,陈怀秋认为这是完全有这个可能。再加上余珊珊一句“师座常和我起您呢”,暗示陈怀秋,自己和陈怀远的关系密切,陈怀秋一听,思路便不由自主地被余珊珊带着走了。
“是,是嘛,大哥有起我啊……”陈怀秋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下意识地对陈怀远称呼起“大哥”来了。
“陈排长,我有急事要找师座,可是师座和梁副官去灵水了,我找不到人。您来得正巧,我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个忙?”
陈怀秋看见余珊珊的模样,本就生了几分亲切和信任。听余珊珊和他有急事找陈怀远,也不疑有他,忙道:“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
余珊珊本是一心想让彭立坤出面,这会子看到陈怀秋,又起了别的心思。陈怀秋是排长,一个排有四五十个兵。梅浩国的人手大多已经被陈怀远散收编,四五十个士兵,用来对付梅浩国及其亲信,足够了。至于陈怀远那边,估计现在去救也晚了,还正好可以拿来当做抓捕梅浩国的借口。再是他自己擅离职守跑去游泳的,出了事也怪不到别人头上。就算真怪罪下来,陈赐休部长也应该能将此事大事化事化了的。
“是这样,霞仙苑里的梅浩国有通敌嫌疑,师座交代我监视他的动静,一旦有什么动作,马上出兵抓捕。等了几天都没消息,今天师座拉着梁副官出去了,巧的是,我刚得到消息霞仙苑那边有动作。我正担心找不到师座会耽误事情,结果遇上陈排长。”
陈怀秋虽然看余珊珊亲近,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怎么不和参谋长去?我一个排长,怕做不了主。”
“彭参谋长人不是舒服。况且事情机密,只有师座、梁副官和我知道,我也不敢擅自跟参谋长。您是师座的亲弟弟,我才斗胆开口请您帮忙。”余珊珊连忙解释道。
陈怀秋还是有些犹豫:“这……没有上面的命令是不能擅自行动的。况且一个排的兵,顶用嘛?”
“一个排就够了。”余珊珊虽然心中着急,怕再拖下去要错失良机,但她知道不能露出马脚,还是得耐着性子解释,“只是去抓捕梅浩国几个人,一个排我还怕兴师动众了呢。正是因为需要的人不多,不是仗的事情,我才敢向你开口。要不然,我一个副官处的司书,也不敢干涉这些事情。”
余珊珊见还是不动陈怀秋,又添了把火:“这次如果抓捕成功,是要上报中央的,到时候师座也不能对你立的功视而不见……”
余珊珊好歹,得口干舌燥,最后总算把陈怀秋动了,答应带兵去霞仙苑抓人。
千里之外的华北,面对日军一次又一次的扫荡,共产党在敌后抗日革命根据地,开始酝酿重大军事行动。
黄土高坡的黄泥路上,有一个姑娘,穿着旗袍,侧身坐在毛驴上,一颠一颠地朝着营地过来。
就在这里长大的二嘎子看着眼前的大姑娘,傻眼了。
这姑娘的身上妃色的旗袍艳丽洋气,露着雪白的膀子,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披在肩上,直垂腰际。她的手上抱还着一个用绸子包着的包裹状的东西,虽然身上有些尘土,但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四处量。
二嘎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眼睁睁地看这毛驴越走越近,忽的听见一声哨响,身后传来呵斥的声音:“二嘎子,你没睡醒啊!来人是谁?快拦住她!”
二嘎子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拉住毛驴,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停下!干,干什么来的?!”
姑娘腿一伸下了毛驴,歪着脑袋好奇地量了二嘎子一下,朝着他甜甜地笑了:“我是来投奔革命的呀。你也是干革命的人吗?”
二嘎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个干净,不敢再跟姑娘搭话,只一边拉着毛驴不撒手,一边朝身后的人嚷嚷道:“六狗子,快!快去叫政委过来!这是,是,是来投奔革命的!”
没一会儿,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壮的人影,跑着往这边来。二嘎子正难受得要命不出话,看来人便忙不迭得朝他挥手:“政委,政委,在这里!”
等政委来到姑娘身前,也愣了。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这里?”
姑娘听人叫他政委,有些崇拜地量他,朝他左胸的胸章上看去,只见写着“夏铁”的字样,有些拘谨地回答道:“回政委话,我叫傅夕秀,我是来投奔革命的。”
夏铁皱着眉头又把傅夕秀从头到脚量了一遍,严肃道:“投奔革命可以,但有两个条件。一,要穿军装。二,不准乱搞男女关系!”最后一句得近乎严厉。
十七岁的傅夕秀单纯不知事,抱着包裹抬头怯生生地问:“那个,夏政委,什么是乱搞男女关系?”
夏铁被噎得不出话,却听见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忙伸手把傅夕秀拉向一边。
“吁——”
马上的人拉缰勒马,通体乌黑的战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夏铁和傅夕秀身前。
“铁手,你有没有看到金波?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人。”军装整齐的青年人跳下马,一边把马拉给一旁的警卫员,一边问夏铁,才转身,看到夏铁身边的傅夕秀,愣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未等夏铁回答,傅夕秀兴奋地抢先道:“我!我姓叫傅夕秀!我是来根据地参加抗日革命的!”
青年人闻言,眼角一弯,笑得春风满面,伸手道:“你好,傅同志,欢迎你加入到抗日革命的队伍中来。我姓顾,字云实。”青年人的声音清越而富有张力。
傅夕秀红着脸跟他握了握手,见他坦然自信风采卓然,心中越发的鹿乱撞:“是云实花的云实么?”
顾云实坦然轻笑:“对,就是那个有毒带刺的云实。”
“我知道,是可以入药的云实。”傅夕秀的脸越发红了,“我在《神农本草经》上看到过。”
一边的夏铁转头对一直在发愣的二嘎子道:“别愣着啊,带傅同志去找玉,让她带傅同志去息主任那里报道去。”
二嘎子不甘心地转身离开,心中却是雀跃难耐:居然看到顾团长了,还离这么近!这下子,可以回村里吹牛了。气死六狗子这混蛋!
傅夕秀被夏铁这么一,不得不跟着二嘎子离开,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站在夏铁身边高高瘦瘦的顾云实,心中情愫莫名。
这边,顾云实一边跟夏铁往屋里走,一边道:“金波这子怎么回事?去年年底我让他出去逛逛,顺便收集点重庆的消息,结果到现在半年了还不回来。别是我收了他的部队他跟我闹情绪?”
夏铁笑笑:“放心,金波这子逍遥得很,在重庆碰上老熟人,正乐不思蜀呢。”
“老熟人?”顾云实挑眉奇道,“他在重庆会有什么熟人?”
“厉轸啊,没想到吧!”夏铁哈哈一笑,“当年一别,没想到在重庆还能碰到厉教授。”
顾云实也笑了:“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居然让他们两个碰上了。有姓金的这子在,有的让厉轸头痛了。”
“对了,你找金波什么事?”
“正想呢,中央近期要有大规模军事行动,过阵子就要发总动员了,我都忙得头昏脑胀的。政治部要全民抗战,我们东山头那边新组了一个民兵团,正愁谁来当这个指挥官,大家讨论,挑来挑去还是金波最合适,资历也够,偏偏这种关头找不到他人。我晓得你跟他交情好,素来有联系,特地过来找你。没想到他是粘着厉轸去了……这样也好,不用麻烦你了,我直接去政治部找人,把两个人都叫回来。”
“这次反扫荡你们的动静挺大啊,听能组织出七八十个团……我没在军队,事情都生疏了。”
“亏你是练家子,当初还外号铁手,现在当政委当得都人都文绉绉起来了。”顾云实笑道,“七八十个团恐怕不止……国民党整天攻击我们,我党游击游击游而不击,这次,让他们无话可!”
“当初几个人里,最文绉绉的可是你。”夏铁无所谓的笑笑,有些感慨道,“我现在是想明白了,头脑比拳脚重要,思想解放发动群众,这才是是重中之重。我练铁砂掌练了大半辈子,还不是抵不过鬼子一颗子弹。”
“夏政委好觉悟啊。不过我还是喜欢上阵沙场。”顾云实抬头看向窗外。他出身贫寒,从立志要从军报国,出人头地。
“可是云实啊,我们这次组织这么大规模的反扫荡,岂不是要过早的暴露我们的实力?”
顾云实摇头道:“是啊。可一边是国民党攻击我们是游而不击,另一边,共产国际也有敦促我们放手开战的意思……再,我们在敌后这么几年,究竟实力如何,恐怕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还是需要有规模的正面战争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