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旧怨
“你们走不了了。”
循声望去,却见茅棚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围了十来个人,人群里还有之前那个胆如鼠的油子。
陈怀远扯下黑衣外套给梁冬哥披上,随即走到梁冬哥和话人的中间,挡住来人的视线,轻蔑道:“我们走不走得了,又不是你了算的。你们几个,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鼠?”
“陈师长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镇定自若,很有大将风度嘛。”那人没被激怒,反而侃侃而谈,还特地在“老”字上加了重音,刺激一直为自己官运不济而耿耿于怀的陈怀远,不动声色地反将了一军。
梁冬哥抬头扫了一眼周围人,心里估摸着除了眯眯眼和两个通风报信的,还有原本在南门口接应的六人,就有九人,加上眼前这个话的头目,这此梅浩国的人马应该都在这里,没有更多。既然敌人已经全部出现,虽然人多,倒不可怕了……梁冬哥这般想着,便放下心来。
那几人似是忌惮陈梁二人,也没走近,被陈怀远绑着的几个喽喽仍旧被绑着。林间有风,梁冬哥觉得有些冷,紧了紧陈怀远给他的外套,皱着眉头,心里盘算起脱身的方法。
陈怀远闻言脸色一黑,知道眼前这人不是一般的喽喽,皮笑肉不笑地挑衅道:“老鼠原来也会人话,我还以为就会吱吱叫呢。怎么,老鼠,吱两声来听听,想做什么?”
“老鼠吱吱叫您要听懂了,您不也是老鼠了嘛。”那人冷笑着反击道,“我是老鼠,我的老长官,您自然是大老鼠了。”
陈怀远原先只觉得眼熟,听这人这么,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恍然惊道:“你……置骑?!”
“原来官长还记得在下,还叫得出在下的旧字,真是让人忍不住抹一把辛酸泪啊。”那人冷嘲热讽道,“我有今日,也是拜您所赐,来还要多谢您当年铁面无私公正执法。”
陈怀远有些复杂地看着眼这人。
这人名叫叫李驿,字置骑,是黄埔四期的学员,是当时还是旅长的陈怀远手下的一员干将。他在陈怀远被姜定文诬陷贪污的时候还曾冒着被报复的危险,站出来替陈怀远话,险些使用武力手段逼迫姜定文撤销向军事法庭提交的对陈怀远的指控。陈怀远待他也是一直亲如兄弟。谁会想到多年后重逢回是这种场面?
陈怀远此时惆怅和无奈的表情,不仅没让李驿平心静气,反而更加刺痛他的敏感神经:“姓陈的,这种时候你惺惺作态给谁看?我当初就是瞎了眼,以为你是条汉子。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梁冬哥疑惑地从陈怀远身后的石凳上站起来,贴着陈怀远的背,在他耳边悄声问:“师座,他是谁?”
陈怀远左手往后伸,抓住梁冬哥的手轻轻捏了捏,略微扭头,轻声道:“没事,你安心坐着。”
梁冬哥皱眉,陈怀远似乎……在把他当做弱者来保护?
李驿疑朝陈怀远身后看去,道是这次陈怀远身边跟着他的副官,却见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人,看陈怀远对他如此关切,估摸着可能是什么亲人晚辈。
陈怀远抬头正视李驿道,哂笑道:“怕?我就是跟倭人拼刺刀都没怕过,怕这么几个喽喽?置骑,你算来也是个军人,何苦堕落到与这等人为伍的地步!”
“堕落?你居然还有脸问我?!”李驿被踩到痛处,激动地咆哮起来,“要不是你这位好官长好大哥,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知道跟我军人?!当初是谁不拿自个儿性命当回事就为了护住你的官帽?是我!可后来是谁等不及军政部的判决屁颠屁颠地除我军籍讨好姓姜的?!你个裆里没蛋的孬种!还他妈跟老子堕落,你才是最堕落的那个!”
梁冬哥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回想了一下他看过的资料以及陈怀远对他过的旧事,随即在陈怀远耳边试探道:“是李驿?”
陈怀远抓着梁冬哥的手又重重地捏了他一下,皱眉轻喝道:“别乱掺和!”
“这位是……梁副官?”李驿发泄完,歪着脑袋,转移对象道,“你就是线人口里的预备想要进梅先生身边的那个子?”
梁冬哥皱眉,心想余珊珊也只是一个提议,自己并没有马上答应,陈怀远也反对,怎么就给传到对方耳朵边了?
“置骑,当初就算是我千般的不对万般的错,你也不能沦落成为汉奸的手啊!”陈怀远转移话题,没让梁冬哥回答,半是心痛李驿,半是掩护梁冬哥。
“我是手?你陈怀远难道就高贵了?怎么不想想你自己也就只是个手?”李驿嗤之以鼻,“梅老是汉奸,不过是因为军统垂涎梅家在南洋的财产而找来的借口罢,你以为我会信?”
“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李驿眯了眼,轻蔑地回答,“只是明天西南的报纸上就会登出‘国军师长陈怀远临阵寻欢,驻守前线还不忘寻花问柳’这样的花边新闻,岂不妙哉?如果正好碰上日本人进攻,那可就更精彩了。”
李驿看到陈怀远脸色沉了下来,终于开心得哈哈大笑:“陈在峰陈大哥,你也有今天!来人!给我……”
“慢着!”梁冬哥忽然起身挡在陈怀远面前,镇定自若道:“李驿,自信是好的,但自信过了头,就是狂妄了。今天我和师座既然敢出来,你以为我们是全无准备的吗?”
李驿一怔,看了眼陈怀远,见他也满是意外,便放下心,笑道:“这位副官,就是是我狂妄还是你狂妄?准备?你们有什么准备?虚张声势这种事,对付别人或许有用,但想骗过我,门都没有!”
梁冬哥一派淡定,嘴角含笑,看得李驿想笑都笑不下去。
“我倒要听听,你们到底有什么准备!”李驿冷哼道。
“李驿,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
“今天是六月廿一。”梁冬哥慢腾腾地话,一点都不着急。他越是这样,李驿越是上火。
“日子倒是不错。”李驿冷哼一声,“适合做你俩的忌日!可惜了,我还不想让你们死得这么痛快。”
梁冬哥摇摇头,轻笑道:“何必这么沉不住气呢?不知道你的线人有没有告诉你,师座在军队里还有个同胞弟弟,今天,正是他回司令部述职报告的日子。哎呀,虽然只是个排长,但想要扫平某些乌合之众,实在太方便不过了。”
李驿脸色一沉,随即扯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原来磨磨蹭蹭这么久是想等救兵。可惜啊,他们就是赶到了,也只能赶上给你们收拾残局了。”
梁冬哥笑得越发灿烂了:“李驿,你知道吗,你这话,估计正是这时候陈排长站在梅先生面前对他的。”
“什么?!”
李驿身后的几个手喽喽开始在焦躁不安议论纷纷起来。
李驿强辩道:“少在那里装腔作势!姓陈的他弟弟就是到司令部报告又如何?军队的规矩我知道,那是参谋部的事情,今天是姓陈的自己要出来游泳,别人怎么会管?”
“你忘了司令部里还有军统的人吧。”梁冬哥见李驿顿时面若死灰,又补充道,“梅先生的事情,就是他们的。陈排长遇上军统的人,你认为他们最后是会来灵水救人,还是去霞仙苑杀人?”
李驿脑中一蒙,上前两步举枪顶上梁冬哥的脑门,吼道:“我杀了你!”
陈怀远知道李驿不是个会乱来的主,但看李驿把手枪顶在梁冬哥脑门上,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梁冬哥脸上全无惧意,仍是面带笑容,自信满满地对上李驿的眼睛,轻声挑衅道:“你杀啊。”
陈怀远见李驿有一瞬间失神,趁机捞过梁冬哥的腰,把人往身后送,同时另一只手几下擒拿,夺了李驿手上的枪。
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一看,反而是李驿被陈怀远用枪指着脑门。原本就被梁冬哥的话得军心涣散几乎要四散而逃的众人,看到这种情形,哪里还有继续的心思?顿时就逃了四五个人,剩下的几个,全靠着李驿身后还有一个拿枪的人在撑场面。
“置骑,你怎么还是这么意气用事!”陈怀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临阵之地,梅浩国带着几百人马而来,他爱的是哪门子的国?你帮这么个底细不明人搅乱我方的军队秩序,干的又是哪门子的好事?这人来武鸣做的事,但凡是有点见得了光的,你倒是出来听听啊?!”
不等李驿回答,梁冬哥又插嘴了:“就算师座以前再对不起你,私怨和国仇,事情一码归一码。李驿,亏你还是黄埔军人,两军对阵之际,挟私怨而损国威,总理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你!”
“师座您掐我做什么?亏您以前还在我面前赞他是个勇猛果决刚直义气的英雄,却原来是这么个肚鸡肠为虎作伥的人物!”年纪也有年纪的好处,梁冬哥也不顾陈怀远瞪眼,索性开始耍孩子脾气,“对这种人,还讲什么情面叙什么旧,汉奸人人得而!”
梁冬哥忽然向前,伸手抓过陈怀远举枪的手,朝李驿开枪。
“砰!”
“砰!”
连着两声枪响过后,梁冬哥看着倒下的人,得意得笑道:“……诛之!”
李驿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看着梁冬哥,又转身看了眼身后倒下的人,惊得张着嘴,一句话也不出来。
“把他的枪夺过来,要不然,还有人要,杀你。”梁冬哥喘着粗气,完就往后朝陈怀远身上倒下去。
驳壳枪是不能连发的。
李驿不傻,这里是中国的西南不是上海滩,枪支是宝贵的军用资源,常人根本弄不到。这次派来的人,只有两人手里有枪,一个是他李驿,还有一个是梅浩国的另一个亲信。这人定是见自己这里人心涣散而李驿在陈梁二人的“家国大义”之下可能倒戈,所以才想下黑手。梁冬哥眼尖,开枪杀了那人,只不过那人中枪时还是象征性地反击了一枪。现在除了几个被绑着的,还有几个梅浩国的人还没离开,李驿上前就撂倒两个正要捡枪的人,把枪夺到手里。
“冬哥!冬哥你怎么样了?!”陈怀远扶着梁冬哥软倒的身体,感觉自己的心脏要停跳了。
“师座,我没事。”梁冬哥疼得龇牙咧嘴的,“那人枪法不准,到我脚上了。我站不住……”
“好了好了,别多话。”陈怀远看到梁冬哥露在外面鲜血淋漓的腿,有些慌地把人抱住,又抬头看向李驿,“置骑,你……”
“什么都别了。”李驿起身,举枪吓退了还在一边探头探脑的几个喽喽,转身看了眼梁冬哥,开口对陈怀远道,“不管怎么,我欠这子一命。”
“我才不是要救你。”梁冬哥一个白眼。
“伢儿还有心思跟人犟嘴。留着点力气,待会儿有的你疼的!”陈怀远气梁冬哥乱来,但见他受伤又心疼不过,话里带着斥责和亲昵。
李驿叹了口气,对陈怀远道:“那些人现在散了,但也指不定会不会拉了人手半路杀回来。你们快走吧。”
“你不走?不怕被那群混混揍成馒头?”梁冬哥忍痛抬头看向李驿。
李驿有些意外,反问:“你让我走去哪?”
梁冬哥知道陈怀远有想把人拉回军队的心思,所以刚才他才会出手救下李驿,这事陈怀远一时不好开口,梁冬哥就帮着把话了:“跟我们一起回司令部吧。你不是师座他对不起你么,回去也好讨个法不是?”陈怀远没话,他知道梁冬哥是帮着自己揽人才,心下感动。
李驿也担心自己遭报复。但如果陈怀远开口留他,他面子拉不开反倒不好答应,可梁冬哥开口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然是顺着坡就应下了。
“我们之前开了车来的,去停车的地方吧。”
梁冬哥胡乱给伤口扎了两圈止了血,又顺了条裤子穿上,免得一路血淋淋的吓到居民。
陈怀远背上梁冬哥,李驿在他身后跟着,三人一路躲躲藏藏摸着路赶到之前梁冬哥停车的地方。在巷口望了一眼,远远的就看见车子停在那里。
“他爷爷的,姓陈的你够奢侈,我还以为你们开着摩托来的,没想到开了大卡。”李驿在一边意义不明地低声咕哝了几句。
陈怀远不理会李驿,背着梁冬哥正准备走出巷。
“等等!”梁冬哥忽然出声阻止道。
已经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四周的林木和屋都被映得黄橙橙的一片。周围的很多店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路上的店面本就因为战事而多有空置,这个时候,人就更加稀疏可见了,比不得一般的镇集市。
“左前方那个蓝色布帘旁边的茶摊上,灰色衣服蓝色补丁的那个人,刚在在树林里看到过。心有埋伏!”梁冬哥眼尖而且记性好,他趴在陈怀远的背上,声提醒道。
陈怀远顿了一下,又退回巷中,把梁冬哥从背上放下来,把人扶到巷尾拐角里。三人围成一圈了个商量,最后还是决定让梁冬哥藏好,陈怀远和李驿出去试探一下。如果人少,直接上去夺车,如果人多,那当然只有逃跑了。
“置骑,能不开枪就尽量别开。”陈怀远在巷口看着车和车边上的人,声朝一边的李驿道,“不要扰民。”
李驿点头示意,然后就朝着茶摊上那人摸了过去。陈怀远攀上瓦房房顶,在房子的另一边下去,算从另一面试探,查看是否有埋伏。
梁冬哥坐在巷尾,无所事事,就觉得身上不住地发冷,心里想着得找个地方把湿衣服换了,再这么捂下去非得捂出病来不可。
正想着,只见有个着赤脚穿黑衣的僮族姑娘背着竹篓子往这边走。
“姑娘,姑娘别走,那边有坏人在群架,别去。”梁冬哥忙出声提醒。
姑娘长得白净,脸蛋红扑扑的,天真纯朴地看着梁冬哥:“阿哥在什么呢,你不是本地人吧,穿的衣服也好奇怪。怎么坐在地上不起来?”
梁冬哥的官话在僮族姑娘的耳朵里只等同于哇哇乱叫,僮族姑娘的话在梁冬哥的耳朵里也只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音符。
“啊?不是,我,那边,那边。”梁冬哥朝着巷口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有几个人在架,别去。”
“那边?”僮族姑娘朝着梁冬哥猛点头,“对啊,我就是去那边帮阿婆卖东西的。”
两人各自了几句,发现对方都听不懂自己讲什么,只好在那里干瞪眼。
最后还是梁冬哥连比带划了半天,那姑娘才好像有点明白的样子。
梁冬哥睇见僮族姑娘的背篓里有好些衣服的样子,忙伸手拉了姑娘的袖子,又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元来,把银元递过去,又指了指她背篓里的衣服。
姑娘本来就是提家中阿婆出来卖衣服的,别的东西可能沟通有障碍,但银元她绝对认识。
“阿哥,你的银番钿太大了,我找不出来。”姑娘着掏出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我这里也就这件衣服的刺绣最漂亮最值钱了,阿哥买去,可以以后跟心上人结百年的时候穿。”
着把衣服递过来,然后从梁冬哥手上拿走一块银元:“一个银番钿就够……呀,有腥味。”
人姑娘鼻子灵,两人靠得近了,一闻就闻出问题来了。她指着梁冬哥的脚上渗出的血,有些惊慌和关切地问:“阿哥受伤了?是被那边街上的人伤的吗?”
梁冬哥也不知道对方的是什么,见她指着自己受伤的脚,一脸关心的样子,心想意思应该不会差太远,也就点点头。
那姑娘见状,懵懵懂懂的表情上终于有一丝慌乱。梁冬哥摆摆手,指着另一个方向,让她从别的地方走。姑娘会意,点头离开。才走了两步,又跑回来,盯着梁冬哥看了半天,放下背篓,从竹篓的地步掏出两个鞋底塞进梁冬哥怀里,然后转身抱着竹篓跑着消失在巷陌中了。
真是个贴心的好姑娘,看我光着脚还送鞋底。不对啊,干嘛不直接送鞋子?光有鞋底还是不能穿啊……梁冬哥有些郁闷地想。
梁冬哥抖了抖手里的衣服,一边感慨着实在是太花了,一边正想换上,只听“砰”的一声枪响。
糟糕,出事了!
梁冬哥朝巷口看去,之间李驿飞快地跑过,把身后跟着的五个人引去另一个方向。
陈怀远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窜出来,偷袭了最后一个,夺了那人手里的抢,回身冲进巷子,抱起梁冬哥就开始夺路狂奔。绕了个弯,迎面碰上李驿,汇合后,三个人四条腿,亏得李驿对这地方熟悉,七弯八拐的好歹甩掉了人。
看把人甩掉了,陈李二人这才停下脚步,靠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上去就只有两个人,没想到车里还藏了三个。”陈怀远一边喘气一边抱怨。
“叫你奢侈!没事显摆你是中将了不起啊,游个泳还开大卡。”
“我不过就顺手借了一辆,别老得我好像贪污腐败一样。去游个泳,顶多出去三四个时就回,哪里想过会有这么多事。”陈怀远也烦了。
“你……你没想到?!”李驿气都还没喘直,听陈怀远这么,直接跳脚了,“合着你在忽悠?我他妈还真以为霞仙苑被你弟弟端了呢,靠!”
“师座不知道我知道,我没骗你。”梁冬哥在陈怀远怀里轻轻挣了一下,表示自己被勒得很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不等李驿追问,陈怀远自己也奇道。
梁冬哥从陈怀远怀里脱身出来,单脚跳了几下扶在墙边,解释道:“这是之前就安排好了的日程。如果不是师座你突发奇想地跑去灵水游泳,今天本应该等陈排长过来做完报告,再跟师座商量老大去黄埔的事情。”
“老大?念先?”陈怀远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是啊,念先今年也十八了。想读军校,将来跟自己爹一起‘上阵父子兵’。”
陈怀远听了,心生惭愧,虽无一子是亲生,但自己好歹也担着父亲这个名份,居然还不如冬哥上心。
梁冬哥看了陈怀远一眼,知道他想什么,也觉得一个将领常年在外不能顾家挺不容易的,于是默默地伸手在陈怀远身后握了他的手一下,还没抽回,马上就被陈怀远紧紧地反握住。
李驿浑闻言,也有几分感慨:“念先居然也十八了……我记得那时候嫂子刚去,你过继了念先来,才五六岁,又黑又瘦的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
“置骑如今怎么也起这种老人话来了?”
李驿面上尴尬,嘿嘿笑了声,朝梁冬哥转移话题道:“子,你怀里那团花花绿绿的是什么东西?”
“哦,你们在试探的时候正好有个卖衣服的路过,我身上衣服湿了,就买了一身。人还买一送一送了我一双鞋底。”
李驿看着梁冬哥手里的衣服和鞋底,表情古怪地追问了一句:“卖你衣服的可是当地僮人女子?”
梁冬哥奇了:“你怎么知道?”
李驿立即笑得满地滚,被追问了半天才解释:“你子,糊里糊涂的,倒是艳福不浅啊!僮人多是赤脚,只有节日里才穿鞋。僮人女子织布刺绣的手艺好,就开始自己纳鞋底做鞋面当自己未来的嫁妆。人姑娘看上你了才会给你鞋底。你那衣服,袖边和领口绣得花花绿绿的,也是僮人结婚才会穿的。这边民风淳朴,僮人比上海那些什么先生姐们还要大胆开放……怎的?那个僮人长得好看不?”
梁冬哥被得尴尬得要命,忙道:“天都要黑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叩叩叩……”
拿西正帮着家里烧水呢,听见有敲门声。
“阿公,我这房子离城近,不比咱寨子里,兴许是汉人老爷来查人了。阿公莫怕。”拿西朝门口喊了两声,把滚了的水装进茶壶后,又不放心地跑出来看。
只见阿公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汉人青年,那个个子稍矮的穿着土衣,会讲僮话,正跟阿公话,个子更高些的穿着洋气的白衬衫,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僮人伙。
僮人家一看自己族人受伤昏迷,哪有不让进屋的道理。再加上李驿用僮话天花乱坠的一通瞎编,反正陈怀远和梁冬哥听不懂,也不怕穿帮,三人就这么进了人家房子。
陈怀远心地把“昏迷”的梁冬哥放到木床上,却听见李驿不知道在跟那一老一少在唧唧哇哇的讲什么。他怕穿帮,也没对李驿多什么,只默默地坐在床头握着梁冬哥的手,想着之前的事,感觉还是心有余悸。
“你他脚上的伤是枪伤?”
“是啊,我们刚刚路过集市,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军队的大车,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忽然了起来,还有枪声。冬冬他就这么被中了脚。”梁冬哥知道李驿给他起了这么个僮人名字,非吐血不可。
拿西点点头:“我听隔壁起过刚才集市上发生的事。冬冬可真是不幸……但枪伤比较难办,要尽快把子弹取出来才行,否则腿就要废了。”
“我还不知道枪伤有这讲究。”李驿装无知道。
“我之前在寨子里是土医,跟日本人起来的时候,我还被军队征去当过临时医护,多少知道点。”拿西解释了一下。
“那太好了,你现在能帮他治吗?你看他都疼晕过去了。”
拿西为难道:“可这里太昏暗,又没有工具,条件不行。况且我也只当过临时医护,这种叫‘手术’的东西,我也只看别人做过。”
“拿西,你就试试。”阿公也发话了,“成不成都试试,救人要紧。”
“对啊,你就试试吧,反正在脚上又不在胸口上,没事的。”李驿知道顶多熬过这一晚就能回司令部了,让拿西试,纯粹是他之前被梁冬哥制得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趁机想整人。
梁冬哥本来是假装昏迷,但等拿西把土方的麻药给他灌下去,他就真昏迷了。
也算梁冬哥幸运,子弹没到骨头上。拿西虽然不是外科专家,但就是土医,伤势不算厉害,几下就处理干净了。
陈怀远看那僮人青年最后拿了一把不知什么草放嘴里嚼巴嚼巴咬成一团绿泥吐到冬哥的伤口上抹匀,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心道,这也够不讲卫生的,等回去了让卫生队给冬哥做全面检查,万一要感染出什么毛病,我非被梁老揍死不可。
等伤口包扎完,拿西才松了口气,又跟李驿了几句话才离开。
“他们怎么?”陈怀远见人都走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事,很顺利,伤口不深,已经清理干净了。还没有多余的房间,让我们两个将就一下在这里过夜。”李驿知道拿西用了麻药,整梁冬哥没整到,有些无聊地在一边的墙角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
李驿本是对陈怀远怨恨在心,可就在刚才,两人一起架一起逃跑,还是当年的默契,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又有梁冬哥在一边抢他的白,一时间竟也觉得挺快活。可等静下来了,心里的怨恨又翻涌起来——如果不是陈怀远,他现在用得着去怀念什么当年吗?这么想着,李驿的表情也渐渐冷了下来,坐在屋角的草堆上折起草杆子来。
陈怀远本想开口,但见李驿这样,也只有一声叹息,在床头坐着闭目养神起来。
土方麻药的劲头不大,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梁冬哥就被疼醒了。陈怀远见梁冬哥挣扎着要起来,忙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冬哥,怎么样?感觉好点没?”
“没事,就头晕。”梁冬哥这时候也没管什么上下级,晕乎乎地倚在陈怀远怀里,“脚上凉丝丝的,处理过了?”
“嗯,子弹取出来了,没事了。”陈怀远搂着人,软语安慰道。
梁冬哥软趴趴地迷瞪了一会儿,也渐渐清醒了。见陈李二人不尴不尬地对着,便开口问道:“喂,李驿,你离开军队以后,怎么跟着梅浩国去了?”
李驿坐在另一边,翘着二郎腿,双手枕着后脑望天,听梁冬哥问,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杆子,一脸不乐意提的样子:“混呗,充手呗,谁的手不是手。只不过从蒋介石的手变成梅浩国的手罢了。”
“不会是最后混不下去流落街头被梅浩国‘好心’收留了吧。”心道:蒋介石的手,好法,可惜陈怀远的觉悟还没这人高。
“差不多吧。”李驿也没反驳。
“所以就对梅浩国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了?”
“冬哥,”陈怀远搂着梁冬哥的手紧了紧,“别胡闹!”
李驿白了一眼梁冬哥,反击道:“感恩戴德是自然的,已身相许那是你要干的事吧。就我这种糙老爷们,要以身相许也没人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放山沟沟里非得给人当娘们绑回家做媳妇去了。”
“我呸!有见过我这么英俊潇洒高大健壮的女人吗?”
“就你这胳膊腿的,还高大健壮呢,没见陈哥拎着你跑的时候跟拎个鸡崽子似的吗?”李驿嘴快,一顺口就喊出了“陈哥”,自己还没注意到。
“你个子没我高你这是嫉妒!”梁冬哥被戳中痛处,真生气了,转头问身边的陈怀远,“师座,你之前真的得很轻松?”
“哪有,你个子都快赶上我了,怎么可能轻松……置骑,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伢儿斗嘴。”陈怀远连忙给两人排解。
“什么‘伢儿’?这子年纪不大脑子里弯弯道道的不见得少,牙尖嘴利的,逮谁咬谁。”李驿对想起之前被梁冬哥噎得回不上半句话,对陈怀远这种堂而皇之的护短行为表示深切鄙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无形中倒破了僵直的气氛。可不知怎么的,着着就起李驿以前的事。
“……萍是我在江西的时候认识的,自由恋爱,比家里那个婆娘强多了。”李驿拿出随身带着的酒壶,喝了几口,话也就多了起来,“陈哥,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那凶婆娘,岁数能当我妈了,我就喊他婶。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想出‘童养媳’这么个东西……陈哥,我知道前嫂子也是,但跟你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是我忘恩负义,实在是,这么吧,她从给我把屎把尿的,回头她是我老婆,哎哟我的亲娘诶,认她做干妈我一百个乐意!到后来可不就是相看两厌天天吵么。萍也劝我,人家青春年华都在我身上了,就算不喜欢,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我这不正准备给人一个交代嘛,不知哪个缺德的给捅上去了,还我想纳妾。姜定文早恨得我牙痒痒了,管我是真纳妾假纳妾,想要趁机涮我。”
“这我都知道。”陈怀远点头。
“可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事你能保得了我,后来为什么不等军政部的命令就抢着要开除我军籍?!”李驿翻起旧账,着着也来气了,“你你是不是在官场上混久了,也学起那档子粘七搞八见不得人的烂良心事了?”
“我当你哪来那么大怨气,原来为这个。”陈怀远摇头苦笑。
“很不值一提吗?”李驿怒了,“你生病,我帮你看着队伍,老老实实听从指挥,虽然了败仗,可怎么能整个剿匪行动的失败都是我的责任?姜定文瞎的,军政部难道也瞎的看不出来?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连个清白都不让我挣回来?”
陈怀远摇头:“这事,当初也怪我没收拾好脾气。病好了回来一听这个战况,再看到自己的部队被散了大半,开会的时候指着姜定文鼻子就骂他指挥没水平。”
“噗。”本在一边安静地听着的梁冬哥忍住不笑了。
陈怀远无奈得揉了揉梁冬哥脑袋,继续道:“那时候一门心思想好仗,哪里会掂量那么多人情世故。现在想想,也确实太让人下不来台了。再我和姜定文的仇隙由来已久,我当时在军中风头盛,他还不能把我怎么样……倒也是我害了你。可校长那脾气你也知道,其他什么都好,碰上共产党的事情就会神经质。姜定文告状告你什么不好非你跟共产党谈恋爱泄露军事行动,我担心你出事,才赶在军政部处罚命令下来之前把你开除军籍。你看看我,我后来不就放了几个被共产党俘虏过的士兵嘛,还不是从此只能带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预备师到处跑?”
李驿听陈怀远这么解释,不由地沉默了下来。原来自己这么多年都怪怪了人……李驿一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不是几个,是两百八十个。”梁冬哥补充道,“再是师座自己抱着预五师不撒手,也不能怪委员长没给过机会。前头碰上的客也有两三拨了。”
“嘿,你这子,平时左一个国民党贪污腐败,右一个共产党清正廉洁,今天怎么忽然给校长唱起赞歌来了?天要下红雨了?”陈怀远调笑道。
“师座!我对共产党有这么偏心吗?只不过有时候对我党怒其不争而已。我这都是实事求是,非一味贬损或赞美。”梁冬哥把脖子一梗,一副天王老子再大也没我的道理大的模样,看得陈李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呢?你跟刘萍后来怎么样了?”陈怀远继续问。
“还能怎么样,吹了呗。”李驿到这里,心结已解,对陈怀远也消了怨恨。他倒是个放得开的人,没有多做什么纠结,软趴趴地把自己摔回草堆上,哼哼唧唧起来,“到头来,老婆没捞着,官帽却没了,混个手还要被同伙黑掉,这可叫人怎生是好~~”
“这什么歪诗。”陈怀远也被逗笑了。
“陈哥,我文采有限,不能跟你比,押上韵就行,也就抒发一下心中郁结之气。”
“师座他很有文采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梁冬哥嗤之以鼻。
“再怎么也比他多点。”
“他这也叫文采?”
“臭子,别以为有伤我就不敢揍你。”
……
“陈哥,我……”李驿从陈怀远手里接过军服,眼眶一热,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才好。
“我托人给你造假证,一时间也给不了你太多,先委屈你当个中尉营长。”陈怀远拍拍李驿的肩膀,鼓励道,“好好干,别想太多。等有机会,我就提你上来。”
“是!”李驿郑重地向陈怀远行了一个军礼。
陈怀远又交代了一些事,转身想走,但看李毅还定定地站着,知道他现在重回军营,心里可能有些拘谨,耐心道:“别紧张,就跟以前一样,一些规矩变了,冬哥会提醒你……有什么话,别欲言又止的,只管吧。”
“陈哥,我会好好干的。这次,替我谢谢梁副官。”
“好。”
“还有,”李驿想了想,决定还是出来:“陈哥,我觉的,梁副官这个人,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