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理想
在西南联大的教授们来之前,先来了一个人。梁冬哥见到他的时候,不禁轻呼一声,笑着上前相互抱了一下拍拍背,然后才引路待他过来。
陈怀远在一边黑着脸看两人久别重逢喜上眉梢的样子。
好在尚际方高兴归高兴,没忘了正规的礼节。他先是走到陈怀远跟前敬礼,然后走到周廉面前出示任命状。周廉的脸色有些勉强,但还是朝尚际方敬礼,并后退一步让尚际方站到他的位置上,然后出列,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亲信带着行李,坐上了带尚际方来的车,很快地离去。
尚际方正式调任中统局贵州省室黔西分区的区长。
中统的职能范围在文不在武,主要负责军事部门之外的情报安全工作,属于党务系统,主管人员都没有军衔。其工作重心一是在党政机关内部进行联络和督察,二是击一切反对派政党,尤其是共产党,此外还负责监控舆论。
照理尚际方来换周廉的班,陈怀远作为当地的军事主管是没有必要出面的。但一来陈怀远跟当地党部合作愉快关系亲密,二来他虽然是军事主管,但实际上也干预当地政府行政,得直白一点,贵州西部四县里,他陈怀远才是头号人物,其他所有人都靠边站。所以,尚际方要来,陈怀远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不管是示威还是示好,总之都得露面。更何况这位尚际方还是位老相识——看梁冬哥自从收到他要来的消息后就跃跃欲试激动难耐的样子,陈怀远心里正憋这一口气没处撒呢,本来带上十几个荷枪实弹警卫侍从在身后,是想给这个尚际方来个下马威的,结果梁冬哥那一个拥抱,让陈怀远立即从“挟众示威”变成了“夹道欢迎”。可不让陈怀远心里翻了醋坛子么。
其实梁冬哥从收到那封“示万”的信后早就激动过了,这时候不过是感情外放一下而已。
不过大家对陈怀远身边的这个副官跟中统区长这么要好,倒有几分意外。在场的有几个人因此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这个副官到底什么来头?就因为他跟张迈的关系,已经没人敢拿张迈当挡箭牌对付陈怀远了。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军队的克星,居然跟他的关系也这么好。感情这黔西四县明面上姓陈,暗地里姓梁?
众人也没有惊疑太久,一番寒暄接风之后,也都各自散去。
陈怀远看一直拉着梁冬哥有有笑就是不放手的尚际方,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冬哥,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姓尚的关系这么要好了?”回去的路上,陈怀远坐在副驾驶座,抬眼看天,装作不经意地问。
梁冬哥开着车看着路,对陈怀远的问题也没多想就回答道:“我们关系一直都很好啊。”
我们?一直?
陈大醋缸这会儿彻底翻了。
“停车!”
梁冬哥不明就里,慢慢踩下刹车,把车往路边靠。不等车停稳,陈怀远就开门跳下车,指挥着车上载着的十几个士兵下车排成两队,跟带头的交代道:“这里离司令部也没几步路,你们自己跑回去,我这里有事,不用跟着。”
士兵们乖乖听话,喊着“一二一”地朝司令部的方向慢跑。
梁冬哥把车停好后跳下车,走到陈怀远身边,疑惑道:“师座,这荒郊野地老林子的,有什……”
他只觉得后背撞在树干上撞得生疼,陈怀远箍着他似乎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逼出去似的。
唇齿间的触感所传达的汹涌的情绪,陌生得让梁冬哥惊慌。
卫兵们还没走出多远,“一二一”的号令清晰入耳,只不过隔着车,看不到人而已。
梁冬哥急着挣开,上半身被箍着不能动便伸脚想把人勾倒,可惜自己也没站稳,身体止不住地下滑。陈怀远顺势搂着人往地上倒,又担心这里碎石枯草的地面会弄疼他,于是转了个身,让人摔在自己身上。
梁冬哥只觉压迫感一轻,便忙从陈怀远的禁锢中挣脱出来。退开两步,扶着粗糙的树干,惊喘未平地盯着陈怀远。
陈怀远从地上坐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这么愣神地看着梁冬哥——他嘴唇柔润,吻起来很软,牙齿齐整,虎牙不是很明显,傻呼呼的,不敢咬人……
两人相互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梁冬哥支吾道:“师,师座,我们回去吧。”
陈怀远的想入非非被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把人吓到了,心里斗争激烈,一边心猿意马想干脆今天就让这子彻底开窍吧,一边又心谨慎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冬哥,过来。”陈怀远朝梁冬哥招招手。
梁冬哥躲在树后面,露出个脑袋,跟只松鼠似的,躲着不肯上前。
陈怀远把眼一瞪:“我叫你过来!”
梁冬哥扁扁嘴,磨磨蹭蹭地走近两步。
陈怀远见梁冬哥一脸委屈,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冬哥,别跟我装傻。你今天就是把自己装成三岁的懵懂孩,我也要问个清楚,你到底把我当做你的什么人了?”
梁冬哥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脸一下子红得跟熟虾一样。他之前是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等陈怀远这么一,梁冬哥才回过神——刚刚那不是“袭击”,而是“亲嘴”。
陈怀远见梁冬哥的脸红得几乎能滴血,知道他明白过来了,便伸手拉住梁冬哥的手,十指相扣。“那天你是这么拉我的手的。”随即把人往自己怀里带,“我当这是你的心意,拉着你跑到山坡上,想亲你,可你把头歪到一边躲过去了。”
梁冬哥抬眼对上陈怀远的眼睛,看到他眼瞳里印出来的自己,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好几拍。
“刚刚你没心里准备不算。那么现在,我再来一次,”陈怀远的脸慢慢贴近:“你答应不答应?”
然后,他看到梁冬哥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卫兵的脚步和口号声早已经听不到,只剩下风吹树摇,林子里沙沙响动。旧年的叶都飘落干净,枝桠突楞,却已有新芽开始蕴育,只待春来。
没过几天,尚际方派人来陈怀远这里请梁冬哥过去,是同学叙旧。一大早的,陈怀远下部队去了,梁冬哥正好在司令部整理士兵名册,没跟着去,所以跟来请人的碰上了。
梁冬哥知道尚际方找自己有事,无视苏行廉一脸“千万别去,你去了等师座回来所有人都要完蛋”的表情,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记录和存档,交代宋仁去向陈怀远报告,然后淡定地跟那个中统的人走了。
宋仁是副官处的二等书记员,不过梁冬哥经常让他做对外联络的工作,甄禄自余珊珊之后又对梁冬哥绝对不敢半句反对的话,也由着他去。
陈怀远那时候已经在回来的半道上,没开通讯,所以等回到司令部才知道梁冬哥去了尚际方那里,顿时把脸一拉,差点没把苏行廉吓哭。
那边厢,梁冬哥才到,尚际方忙迎了出来。两人就在尚际方过来赴任的那天了个照面,话都没够,这次,尚际方一副要好好彻谈一番的架势,旁人也没觉得意外了。
尚际方带着梁冬哥进屋,摆好酒菜,着哈哈劝吃劝酒的。过了一阵,变着方地把周围人陆陆续续支开,才压低了声音开始正事。
“……这个周廉是长沙站沈立兴手边带出来的人,跟着徐恩曾,我猜他们有内部通讯的密码本。我来乾定接班,想查他,可发现他有一部分可疑的资料全是密码,我用手头能得到的密码本,都不能破解。”
“不能破解?”
“是,我找过,没有一本密码本能破解。”尚际方摇头苦笑,“这个周廉,让我查不到也就算了,偏偏堂而皇之地留在那里,让我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
梁冬哥想了一下,试探道,“行初,东西能让我看吗?”
“为什么不能?”尚际方笑道,“你想看什么都行。”
吃完饭,尚际方便带着梁冬哥去了自己办公室。他指着堆在地上的三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苦笑道:“喏,我叫人理了出来,都在这里了。”
梁冬哥蹲下来,拿了其中一个文件袋开,抽出一张扫了眼数字串,随即放心地笑了:“倒还真是另一套密码本,没想到在中统内部他们自己还另外搞了一套,连自己人都不知道。这么凑巧让我撞上了……行初,有笔没?我默给你。”
尚际方奇了:“你怎么能默……”
梁冬哥调皮地歪了下脑袋,轻笑着看向他。
尚际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梁冬哥一定是什么时候碰到,趁机把密码本背下来了,想到他那过目不忘的本领,忍不住感叹:“你可真是……真是……”了半天不出形容的词。
梁冬哥从地上站起来:“快来谢过梁大恩人。”
“是是是,多谢梁恩人。”尚际方笑道,不等梁冬哥反驳,又问,“怎么就这么巧让你给撞上了?”
梁冬哥嗤之以鼻道:“占用政府资源公然传送私人消息,光天化日的真当自己在这里可以横着走?我让人把这些信号都截下来存了档,可也破解不了。巧就巧在后来去端一个妓院的时候碰上了两个中统的人,他们身上有密码本,我趁着没人注意就记下来了,发现正好可以破那几份电报。我猜那两个中统的特情也不是分区的编制人员,估计就是周廉自己的亲信,还穿军装冒充部队的人。”
当然了,那两个不是凑巧碰上的,之前这两人就一直喜欢逛甘玉园,正好梁冬哥在查张太的事,这就撞枪口上被梁冬哥趁机收拾了。而得到的那份密码本还能破另外几份梁冬哥亲自截获且没有存档下来的电讯,破解的结果直接送给田愈忠了。周廉这种人,不能没有心机,可就是在乾定这种乡下地方地头蛇当久了嚣张惯了不懂得收敛,公器私用频繁使用本该很机密的东西,手底下的人又是黄赌毒一应俱全,遇上事了根本不靠谱。这才被梁冬哥趁机摸清了底细。
“不过,周廉这么做应该是故意的。”梁冬哥忽然转了口风,“他的那两个亲信被我杀了,他就因该有密码本外泄的意识,不可能不换。现在公然把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恐怕是为了试探,看你会怎么处理。”
尚际方点点头:“看来我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除旧迎新一下了。”
梁冬哥见尚际方一副要放手大干的样子,又在一边忍不住提醒:“行初,你刚上任,势单力薄的,有些地方势力挑不动就尽量不要挑,这种关头,不要引人注意。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你告诉我,我让先生帮你。”
“陈怀远?”尚际方挑眉,“冬哥,你对那个国民党倒是信任得很嘛。”
梁冬哥顿了顿,坚定道:“他是国民党,但他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我信他。”
“可我不信他。”尚际方蹲下来身把文件收起来放好。
梁冬哥愣在那里,站在他身后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尚际方放好文件起身,见梁冬哥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笑着上去捏他的脸:“你子想什么哪?我知道,我不会自不量力的。我不信陈怀远,可我信你,你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梁冬哥什么话都没,抱胸站着,皱着眉盯着尚际方。
“冬哥,”尚际方忙过去赔笑,“生气了?”
梁冬哥深吸一口气,放下抱在胸前的手,下一刻,朝尚际方身上一个拳头招呼过去。尚际方毕竟没在军队历练过,哪里招架得住?要不是梁冬哥臂力,又不是跟他动真格的,不定还真被撂倒了。好在尚际方对梁冬哥的动作习惯都很熟悉,一躲也就躲过去了。
“冬哥?”
梁冬哥不接话,继续出手。尚际方急了,比格斗技巧他自认不能跟被陈怀远调教过的梁冬哥比,但他知道梁冬哥没什么臂力,于是心一横,抓住梁冬哥的臂,硬是靠着蛮力把人钳制住了。
两人纠缠着沉默了一会儿,才听梁冬哥冷冷地开口道:“尚行初!你以为你来乾定是来旅游度假,还是来玩过家家?”
尚际方愣了一下,随即松开手:“……对不起。”
梁冬哥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眼里带着担忧,叹息道:“我也对不起你。我本以为能帮到你的,结果……”
“你已经帮到了,只要你在那里,就是帮到我了。”尚际方诚恳并真切道,“我只是再见到你,太高兴了,一时之间没调整好心态……好了好了,我知错了。”
“不管怎么,我们都是大学校友,也仅此而已。”梁冬哥慢慢道,“你以后要在这里展开工作,都要和先生合作,我能给你牵线,也只是牵线,不会有更多。”
不等尚际方回应,梁冬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行初,你的处境甚至比我危险。你既行着监控他人的职权,也被他人监控。今日我们是同学好友久别重逢,但以后不能走得这么近……刚才也是我反应过激,我实在是担心你,你要跟先生闹别扭,谁都帮不了你。还有,我一直想问,你好好的怎么忽然从南岳调到这里来了?”
“这倒不碍的。”尚际方解释,“是我自己申请过来。况且虽然陈年旧账的已经不追究了,但陈怀远头上贪污的名头还没去掉,我在南岳廉洁反贪搞得好,就服上面就把我调到这里来。上面的意思也是陈怀远在这边搞流通券的动静挺大,让我盯着点。还有让我注意西南联大那些人的动向,以及防止共产党渗透……其实我找你来,也是想跟你这件事。你知道陈竞吾吗?”
“知道,他是司令部的军法处处长,是先生的远房亲戚。他怎么了?”
尚际方撇嘴:“能被我问上的,还能怎么的?他与人赊债赌博,欠了很多钱,又跟帮会分子搭上了线,在永毕乡下敲诈勒索,强抢钱财。被人告了上来。”
“什么人告的?”梁冬哥嗅觉灵敏地问道。
尚际方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查过了,不是诬告,不过那帮人不往你们司令部告反倒往我这个新官这里告,的什么算盘我清楚。我在这里也就跟你一句,你回去跟陈怀远点底,让他注意一下。”
梁冬哥皱眉。
尚际方也知道梁冬哥不好做,坦白道:“反正想个办法,要么在我动手前把这个陈竞吾解决了,要么等我动手,但做到一切配合。如果是后面一种,陈怀远容易被动。”
梁冬哥点点头:“谢谢。不过陈竞吾是先生比较看重的一个晚辈,很受信任和栽培,我贸然去,恐怕不行。我先去找陈竞吾问,他要真有问题,我就直接帮先生清理门户。”
尚际方伸手按在梁冬哥肩上:“你要真去找陈竞吾,别让帮会分子盯上,心一点。一切以潜伏的任务为重,别拿自己冒险。”
“我明白的。”
“还有,你们的一个团长也牵扯进来了,叫李志奇。告状的人他殴百姓。如果你跟这人的交情过得去,最好也问一下。虽然这个罪名没陈竞吾的那个严重。”
“一个是家乡的亲戚,一个是手下的团长……”梁冬哥忽然觉得背后发凉,“有人要借中统的手对付先生!”
“可问题是,我派人核实过,苦主都确实存在。”尚际方对陈怀远的心理也挺矛盾,一面想只要陈怀远没事梁冬哥就没事,一面见梁冬哥一心都系在陈怀远身上的样子又很不乐意,想看陈怀远落魄出丑。他看梁冬哥忧心着急的样子,又邀功似的:“也不知道谁想拿这些事做文章。这些其实都是事,我要掩盖也很方便……”
“不,行初,你不能出手。”梁冬哥断尚际方的话,“你了,你被派过来,主要是针对流通券的事,白了就是冲着先生来的。所以你不能开后门,否则就是因失大。”
尚际方点头:“没错,这也是我所顾虑的。”
梁冬哥神色严肃,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现在有人要告陈竞吾和李志奇,这两个人,一个是先生安排进部队的同乡亲友,一个是受先生宠爱的部下,白了,这两个人下了水,先生也别想摘清自己。如果事情告到预五师还好,现在事情告到你这里,摆明了是要看你怎么处理。一种是你出手了,就是你跟先生鹬蚌相争,他们渔翁得利。结果就是预五师将交出手中的大权,中统,军队,地方势力,三方平衡。还有一种,如果你瞒下来了不出手,那些人跟周廉一气,周廉是沈立兴的人,他有办法把事情捅出去,到时候你跟先生就要被一锅端,黔西四县的权利重新回到那些人手中。”
梁冬哥越讲眼睛越亮,嘴上不停地:“不止这些。那天你来接任,我去迎接,我跟你的交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些人算准了你不会出手,至少不会对先生翻脸。那么在他们看来,发生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周廉的那两个亲信是我杀的,周廉心里清楚。密码本如果外泄,我的嫌疑很大。他故意给你留下那些东西,我跟你的关系这么好,如果破解出来了,那么就可以断定我掌握了他们的密码本。刚刚我看了你那文件的前几行,全是跟左派人物有关的,所以,还有一点,行初,可能你的事情被怀疑了。”
房间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尚际方才自嘲道:“真是难为他们了,如此煞费苦心。”
梁冬哥转身看向窗外,有些为难:“可这个局该怎么破?像你的,陈竞吾强抢民财和李志奇殴百姓的事情都是真的,并不是他们造谣……”
尚际方轻拍了两下梁冬哥的肩膀,安慰道:“昨天才告上来,我们的人也只是初步取证,不能断定。里面有多少猫腻和漏洞还不好呢。”
梁冬哥点点头,按耐下心中的不安,转而道:“那你怎么办?那些文件……”
“那些文件不用理会。你连密码本都不用默给我。他算准了我会想办法翻译,我就偏不翻译。既然是密码本泄漏后留的,天知道是不是伪造的信息?我只用将这些文件包寄给周廉就好了,他给我留个炸弹,我给他踢回去让他自己捧着玩!”尚际方显然对中统里的这类勾心斗角玩得十分熟练,“反正再过阵子,我也不跟他们玩了。”
“我跟吴教授好了招呼,他到乾定应该也就在这几天。”梁冬哥点点头。
尚际方有些惊讶:“这么快?要不要我多呆会儿?你们在乾定敌人这么多……”
梁冬哥摇头,有些不舍地看着尚际方:“也不是很快,年底了,西南联大正好寒假,他们会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左右,一个月已经够夜长梦多了,你还想我怎么担惊受怕?我原先还担心你调任的理由不充分,既然你都安排好理由了,我给你帮把手,能离开,就尽快离开,不要回头,也不用担心我。我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以后一切看你自己,我就是想帮忙都帮不上了。”
“别这么,不定以后还是我帮你呢。”尚际方笑笑。
“实话,我不知道你这次的选择是对是错。”梁冬哥走到沙发上坐下,把玩茶几上的杯子,眼睑垂下,没有看尚际方,“我们弄得这么秘密,还是被察觉出不对要试探你。你这一去,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
尚际方走到梁冬哥身边坐下,把手伸到他的脸边,想摸上去,快碰到脸的时候又顿了一下,转而拍拍他的脸颊,故作淡然道:“你天天在陈怀远身边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真的想好了?”梁冬哥仍旧问。
尚际方向后靠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冬哥,这么多年跌跌撞撞,我想通了很多事情。虽然你当年总被我革命态度不彻底,现在看来,你反而是最彻底的一个,虽然看起来温和,但实际上坚持的东西最多。而我,总是脑门一热,陷入偏执而不自知,现在看明白了,其实极左和极右都一样,偏执盲目,攻击性强,容易煽动,最后只会自我毁灭。”
“你当年也没全批评错,我确实是对国民党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跟着先生反而想通了。”梁冬哥也有些感慨,“我跟着下到基层视察,看到那些穷苦的百姓和士兵,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所发生的故事,看到国民党内部的腐化堕落,才真正体会到阶级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次,到底,是地方资本势力在跟军政府夺权。他们想通过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借力力。本质上,不管哪边都不是好东西。还记得蒋介石当年是怎么拿天津商会下手②的吗?但陈怀远是个好将军,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下,权利在他手中是对百姓最为有利的。虽然我这话也算是变相支持独裁了……就像不管国共再怎么闹,国民党内再怎么分裂③,现在要抗日,非常时期,还是要扯蒋介石出来一样。”
虽然尚际方找梁冬哥来之前做足了准备,敢保证自己办公室这里隔墙没耳,但两人的交谈始终都还是压低了声音。本来有些感慨的话不适合出来,不过不管是梁冬哥还是尚际方,憋着久了也确实需要倾诉一下。两人低声交谈了一阵,才若无其事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尚际方想起梁冬哥所谓的“现在是久别重逢,以后不能走这么近”,知道不会再有下次机会,以后梁冬哥跟他只能“公事公办”,便不想太早放人回司令部,拉着人逛起分区的办公地点来。
正逛着,从下面的工作站来了一个手下,朝尚际方和梁冬哥拍马屁,永毕那边的草海有黑颈鹤看,问尚际方要不要去赏景。尚际方觉得不错,他见梁冬哥一边想去一边又挂心陈怀远的样子,没由来地气闷,便唆窜了梁冬哥去永毕,暗示他可以顺便去永毕调查陈竞吾的事情。见梁冬哥动摇了,便干脆着人给司令部带口信,然后拉着梁冬哥一起上车去永毕。
黔西四县中,乾定县在最东边,紧邻贵阳市,交通最便利,商业活动频繁,居民也最多。而永毕是最西边的一个县,在贵州省的边境上,再过去就是川南。这个县大部分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口不多,大多集中在聚居的村落和寨子里,主要都是苗人和僮人。梁冬哥来了这里以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陈竞吾会在这里出事这么久了司令部却一点都不知道了。永毕县内,政府的力量非常弱,当地少数民族主要听从各自部落豪强首领的指挥。彼此之间还经常能个仗什么的——虽然都是群架斗殴等级的。见到这等情景,梁冬哥反倒更加疑心个中有别情了。这种地方,陈竞吾是怎么做到“赊债赌博,勾结帮会分子,敲诈勒索强抢民财”的?
但毕竟语言不通身份不同,梁冬哥和尚际方虽然找了当地向导,但也不方便深入询问。况且这次是来草海看冬景的,也没想过在当地耽搁太久。
永毕的草海③是个天然的高原淡水湖湿地,因为云贵高原是青藏高原向低海拔地区之间的过渡地带,很多候鸟在冬天会从青藏高原飞来过冬,不仅有稀罕的黑颈鹤,还有灰鹤、斑头雁等等。
本来是要在当地人家里过夜,第二天再去看的,可尚际方非拉着梁冬哥要去草海看日出,梁冬哥想着,弄不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陪他,也便答应了下来。至于那个想跟着拍马屁的人,自然被丢在一边去了。
从温度上,永毕的冬天本是不冷的,否则鸟儿也不会飞来过冬了。但对于人来,却太过潮湿和阴冷了。梁冬哥披着毛毯,蜷坐在船上,看尚际方一会儿摇船一会儿拔草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行初,你稳着点,跑前跑后的,船晃得厉害。”
“放心,我以前跟着我二叔在长江上捕过鱼……冬哥,难道你晕船?”
“没有,就叫你省着点力气,免得待会儿累了要睡觉,看不到日出。”
尚际方笑笑,也不反驳。这船是当地渔民那里借来的舢板船,船上有网,他玩似的随便捞了两把。黎明到来之前的夜很沉,越冬的候鸟在休憩,偶尔有几只被尚际方惊醒,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开了。尚际方网了几头肥鱼上来后,大约也玩累了,便挨着梁冬哥坐下,安静地等日出。
“冬哥,还记得五年前,在钟山上,你也是这么坐着陪我看日出。”
梁冬哥扯了另一条毯子给尚际方披上:“那时候你要去苏联,我还没毕业。”
“是啊,谁能想到后来我竟然进了中统,更没想到最后,居然选择加入第三党④。”
梁冬哥手上一顿,低沉道:“行初,如果你真心想回来又怕不被接受,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加入第三党。更何况眼下,比起名义上统一战线的两党,第三党更是明着在被蒋介石追杀,连借口都不用找。现在第三党全部转入地下,几乎无法展开任何活动。哪怕吴教授也不是第三党的人,他也只是给你牵个线。这事最后能不能成,我都没有十分的把握。”
“我不是勉强自己,是想通了,我其实就是个左派资产阶级,呵呵……”尚际方笑着靠在梁冬哥肩上,“你别担心我。真论要死,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既然我还活着,就当老天爷认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倒是你,再过个月我就不在中统局了,你以后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让中统局的人抓住。至于军统,以陈怀远的地位和资历,保你完全没有问题,这个我倒是放心。”
“先生他……如果知道真相了,怕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吧。”梁冬哥起陈怀远,心中惆怅,抱膝缩成一团,“不过,比起死在特务手上,我情愿他亲手杀了我。”
“冬哥……”
“没事,从一开始,我就做好死在他手上的准备了,这是必要的觉悟。”唇上回忆起柔软的温存,梁冬哥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驱散萦绕在心头的那种忧伤,自己给自己气道,“情况也未必那么坏。像你的,谁能料到以后发生的事呢?”
有生便有死,没有人能够逃脱。食此粟,饮此水,一身血骨尽由斯养育,便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又有何可惜?未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实践革命的理想的时候,哪怕是死亡,也不再可怖。惟愿身后,大地安宁,家国正兴。
陈怀远他,也是这么想的吧……他整肃部队纪律,弄流通券,处理军民关系,搞爱国主义教育,明他还是惦记自己当初的理想的。只是有些东西,不知不觉中,已经变质了。他的蒋校长,现在可还敢“革命”二字?哪怕是大汉奸汪兆铭,当年也曾“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⑤。纷扰之后,欲望之下,金钱、权势、地位……很多人,没能在利益面前坚守住信仰的底线。
现在民族危亡,齐心抗日,战争的压力把很多矛盾都掩盖了下去,可以后呢?
船缓缓地在湖上飘荡,冬夜寂静,水流漫漫。风吹着枯黄的草杆,在夜里发出瑟瑟的声响。
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鸟儿们都已经醒了。一片雁鹤鸣声里,梁冬哥慢慢睁开眼睛,从船板上坐起来,发现尚际方在那里烤鱼。
“诶?你哪里弄来的火?”
“醒了?我了我跟我二叔在长江上过渔,你还不信。”尚际方笑着递过插着鱼的树枝,“那,当早饭垫垫肚子,比你在部队里的伙食好。”
两人胡乱吃了点鱼,便站在船头,等看日出。
草海上飞鸟纷杂,鸣声阵起,有正逡巡水面往来觅食的,也有捕获归巢哺育后代的。虽然是大地肃杀草木萧瑟的冬天,此时此地,却别有一派生机盎然。可以想象,等到开春,群鸟振翅西归北上,会有怎样一番壮丽的景象。
如果现在,是中华民族的冬天,西来南下避难的人们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存和斗争。等到战争结束,人们东归北上,收拾河山,恢复生产,谁又能那不会是涅槃后的重生,是一个新的繁荣的开始?
太阳终于缓缓地从山间升起,风扶云,霞光染天,山峦叠色,水波漾金。
只是梁冬哥不知道,这两天他不在司令部,惯于当甩手大爷的陈怀远彻底抓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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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长芦五纲总被扣案。芦商纲总克扣盐斤加价和公运税款,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本是一件很普通的经济案件,但是蒋介石不惜兴师动众,寻找借口,亲自下令拘捕惩力,并组织了阵容强大的审讯班子,反映了刚刚上台的蒋介石及其南京政府插手天津盐界,控制北方商界的策略。(摘自《从长芦五纲总被扣案看商会与国民党政府关系》,作者:王兆祥)
②国民党内派系林立,在军队上,除了蒋介石的中央军(嫡系),还有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桂系,张学良的东北军,阎锡山的晋绥军,冯玉祥的西北军,以及刘文辉的川军、龙云的滇军、陈济棠的粤军,还有湘军、黔军等等。在两次东征和中原北伐之后,这些地方部队的力量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较为弱者,最后消失于抗战的洪流中,也算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抗战结束后仍然存在的,除中央军外,比较大的还有桂系,晋绥军等派系。当然,中央军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陈诚就跟何应钦不对头。国军派系林立,矛盾普遍,以至于留下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样的笑话。
③现实中对应的是毕节地区的威宁草海。据那地方景色不错,想去贵州旅游的朋友可以参考XD
④第三党,字面意思,即共产党和国民党之外的第三个党,由国民党中的左派人物邓演达倡导。1930年正式成立,名为中华革命党。1935年改名为中华民族解放行动委员会,1947年改名为中国农工民主党,沿用至今。中国农工民主党,现在又简称“农工党”。是我国目前的八个民主党派之一,成员以医药卫生界高中级知识分子为主。(摘自百度百合,词条:第三党,中国农工民主党。)
⑤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因谋刺不成被捕,本当按律判处死刑,后来却被判处终身监禁。武昌起义后,清廷被迫释放政治犯,汪也获释。其在狱中写有诗一首:“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摘自百度百科,词条:汪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