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量变引起质变
唯物辩证法实际上并不是马克思的一部着作,而是他首先提出并由其他人马克思主义学者相继完善其内容的一个思想体系和哲学方法。
从乾定中学弄来的这本唯物辩证法只是一本的册子,字不多,内容看起来也不多,这也是为什么陈怀远当初拿这本书下手的原因。
虽然一开始目的不纯,但随着梁冬哥的讲解,陈怀远倒真的逐渐被书里的内容吸引过去了。
“……质量互变规律这里,量变是质变的转变,没有量变就不会发生质变;经过质变,在新质的基础上又开始新的量变……如此循环往复,推动事物无限地发展下去。具体讲就是……这样,我个比方吧,比如,有人从一个台阶上往下跳,没事,两个台阶,没事,再高上去,可能要崴脚,三楼摔下来要摔断腿,四五六楼,就相当于是自杀。但也还是有一定几率生还的。可你要从珠穆朗玛峰上往下跳,就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了。高度一米一米往上加,等高到一定程度后,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我们其实有很多典故都含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只不过马克思更加系统地总结了这种规律”
“是不是这个道理,看了三十一本书的人不比看了三十本书的人厉害多少,但看三十一本书的人一直看下去,等那人看了三百本书,就比只看了三十本书的人有学识得多了。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流,无以成江河。从跬步到千里,流到江河,就是一个质的变化,但这个变化是通过量的积累实现的。”
“对,厚积薄发。”梁冬哥看向陈怀远,眉眼带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鸣的时候在积累,所以才能一鸣惊人。
陈怀远听出梁冬哥的弦外之音,转过身体往后一躺就仰着倒在了梁冬哥的腿上:“冬哥,如果鸣不了,还怎么惊人呢?”
不等梁冬哥回答,他又道:“冬哥,我有时候想,你要干脆是共产党就好了,你可以趁着现在给我洗脑,我就不用为得不到校长重用烦恼。干脆哪天跟你一起背给包裹上延安去得了。”
冬天里冷,两人本是靠着墙并排坐在床上盖着被子的,陈怀远就这么压着被子往梁冬哥腿上倒。可大约这几天两人晚上经常腻在一起讨论问题惯了,梁冬哥让陈怀远枕着他的大腿,倒也没觉得不自在。只低头对上陈怀远的双眼,手不自觉地抚上他额际鬓边的白痕,轻笑道:“师座,我知道这都是气话。要是真心想着那边,就不会这种话了。”
陈怀远抓住放在他脸边的手,包在手心里:“怎么,我都只是个预师师长。”
“我知道。”梁冬哥反握住陈怀远的手。
“别人,这什么部队啊居然敢领双薪,领双薪还穷成这叫花子样。”
“双薪还不够发抚恤金的。”
“都陈在峰时了了,大未必佳。当初黄埔刚毕业一时风头,惠州过后就没啥了。”
“可师座当年一个旅掉了石友三的三个师。”
“姜定文就告我不听指挥骄傲犯上,陈赐休我贪污军饷空额吃缺。”
“如今预五师有五个满员步兵团外加一个炮兵营,都快赶上一个整编师了。咱不跟那些人计较。”
“嘿,咱……”陈怀远手按在梁冬哥的腿边,撑坐起来,脸对脸看着他:“冬哥,要是我哪一天混不下去了,你可还肯跟着我?”
话刚出口,陈怀远觉得这话怎么有一种相亲时候男方对女方“我很穷没有钱你可还愿意嫁给我”的错觉?好在梁冬哥没有相亲经验,也不疑有他。
“我撞上师座的时候人都晕乎了,可没想过这些。”梁冬哥笑笑,心中暗道:你哪天要真混不下去反了蒋介石倒好了,我带你奔延安去。
陈怀远还想什么,梁冬哥先开口:“师座,不早了,睡觉吧。”
见梁冬哥正要起身,陈怀远忽然将人摁倒在床上。
“诶?”
“爬来爬去被窝都爬冷了,一起睡!”着扯了被子把梁冬哥裹了进来。
梁冬哥倒不反对,他确实怕冷,在陈怀远床上感觉暖和多了,可是……
“师座,你让我出去先把衣服脱了吧。”
“没事,在被子里也能脱。要不我帮你?”
衣冠礼仪这类东西,梁冬哥这种出身的人还是比较讲究的。他就是不介意跟陈怀远这么亲近,也介意脱衣服这种事。何况对方是你的顶头上司,哪有他给你脱衣服的道理?
陈怀远觉出梁冬哥的别扭了,也不好勉强。感情这事得一步一步来,太快了要是对方反感就得不偿失了。不是量变引起质变嘛,现在只有加紧量变,早日质变。
梁冬哥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还叠好了放在枕边。陈怀远见他整得差不多了,拉了灯,裹挟着被子八角章鱼似的缠了上去。
梁冬哥被陈怀远夸张的睡姿闹得想笑,轻轻挪了一下,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任由陈怀远抱着。这是目前为止他在这个冬天里过得最暖和一晚了。
“师座。”
“嗯?”
黑暗中,梁冬哥能感觉到陈怀远吹到他脸上的气息:“有一句话,叫日久见人心。委员长他知道师座的好,不会一直埋没师座的。”
“嗯。”
安静了一会儿,梁冬哥又道:“可还有一句话,叫三人成虎。师座就是再不愿,也不能任由那些人继续诋毁下去。”
“别多想。”陈怀远伸过脖子,轻吻他的眉心,柔声道,“我知道,睡吧。”
梁冬哥知道,有些话点到为止,不能多。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很荒唐的梦,他梦见自己结婚了,但不是现在流行的新式婚礼,而是传统婚礼。拜了天地后,在洞房里,掀起新娘盖头的时候,新娘的脸居然变成了陈怀远的样子。然后何宝云忽然开门闯了进来,指着梁冬哥的鼻子大骂不孝非要讨一个不会生孩的媳妇,陈怀远站起来怒道是他嫁我不是我嫁他然后一把把盖头扔他头上了。后来那盖头怎么扯都扯不下来,但是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褪开,还被压着行了夫妻之礼——他也不懂什么是夫妻之礼,只不过模模糊糊觉得那就是了。
梦里的东西很快被梁冬哥遗忘,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按当地人的话,乾定这里冬天暖,十几年也不见一场雪,这下可稀罕了。
梁冬哥起床去开窗,手还没够到窗户,只觉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抱住。
“下雪了。”陈怀远把头枕在梁冬哥肩上,看向窗外。
“嗯,下得挺大的。”
“哪里大了?落在地上连个影都没有,早化成水了。也就墙角还积着点。”
“师座,这里毕竟是南方……”
“你家原本冬天也这样?”
“南京比这里冷点,下雪没这么容易化,一二月的时候漫山都是梅花。”梁冬哥的视线透过纷扬的白雪,看向远方。
陈怀远抱紧了人,在他耳边低语:“想家了?”
“我……”梁冬哥转身面对着陈怀远,摇摇头,转而道:“昨天夜里风雪声很大,今天外面恐怕是一团乱了。”
陈怀远顿了顿,随即心领神会地笑了:“也是,是时候把猴子们提溜出来干活了。”
一份从司令部发出的电令很快到达各个团部,除了被许魏文拉去后山训练的炮兵营,预五师的部队官兵集体出动帮助群众清扫街道。
陈怀远和梁冬哥穿着便装在路上逛,有一搭没一搭地着话。
“……吴教授给了回音,跟池教授的地质考察队一起来,下礼拜就到。”
“下礼拜,这么快?怀秋和裴雅颂那里还没不清不楚呢。”
“陈连长和裴老师的事不挺清楚的么?”梁冬哥听陈怀远这副口气,失笑出声,“师座也太心急了点吧。咱师到乾定也才一个多月。”
“两个年轻人既然对上眼了,那就赶紧把好事办了,省的夜长梦多心也烦。”陈怀远倒是比当事人还着急。
“池教授考察队会在黔西地区呆上一个月做科考,期间还要我们驻地部队提供方便。怎么也不急着这一会儿吧?”
“那正好,等那个教授来了,请他当女方家长,让怀秋跟人家姑娘成亲,我给他批一个月婚假。过后两人再分开。省得两人分开久了另找别家去。”陈怀远的算盘得噼啪直响。
梁冬哥觉得有点夸张了:“师座不会以为陈连长以后就讨不到老婆了吧。”
“你懂什么,他都二十三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成亲都十年了。”陈怀远到一半发觉不对,忙改口,“农村里喜欢早婚童婚的你也知道,未必心里喜欢……其实我是不急,就是家里催得慌。我把胞弟带在身边都两年了,连个媳妇都没帮他讨。我和玉玲没办法,帮他在老家相了一个姑娘,可怀秋不乐意,也不好勉强。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人了,那自然早点把事办了的好。”
梁冬哥想想也是,现在这么乱,好不容易碰上对的人两情相悦了,得赶紧抓牢对方。
下午梁冬哥陪陈怀远去看裴雅颂的时候,陈怀秋正好也在。
陈怀远本来还好好的,见到陈怀秋,顿时板起了脸,把陈怀秋提溜到一边训起话来。梁冬哥跟裴雅颂叙旧,见裴雅颂时不时看向陈怀秋还露出担忧的神色,笑道:“雅颂姐,你放心,师座就是喜欢跟怀秋摆长兄的谱,看他嘴上起来凶,其实是雷声大雨点,没事的。”
裴雅颂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还以为陈师长不同意我们的事呢。”
“哪能啊,他可巴不得呢。”梁冬哥随即凑到裴雅颂近前轻声道,“师座他刚还和我起你们俩结婚的事。等池教授来了就给你们弄婚礼。让池教授当女方家长,吴教授当证婚人。还要给怀秋批一个月的婚假。”
“真的?”裴雅颂先是一喜,随即故作矜持道,“这么快会不会……嗯,不太好?”
“我也觉得这么快不太好。”梁冬哥故意道,“要不我去师座那里劝劝?”
“你敢?”裴雅颂瞪了梁冬哥一眼,看他满脸笑意,知道他是在促狭自己,闹得个大红脸。
梁冬哥乐了一下,还是心翼翼试探起来:“雅颂姐,你后来怎么去的西南联大的?我原先听阿秀姐你毕业后去上海了。”
裴雅颂沉吟了一下,才解释道:“原本是在上海姑父的银行里工作的,但在银行里跟那些油头粉面的人交道有点受不了,就跑去北平考了清华,换专业学地质学。后来就跟着学校西迁了。起思秀,我很久没跟她联系,她现在怎么样了?”
梁冬哥本是轻松的,见裴雅颂问题,情绪低落了下来,低声道:“阿秀姐死了,有四年了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毕业后进了中统当特务,去刺杀汉奸,结果出了意外没成功,反而把自己赔了进去。思齐和思贤参加淞沪会战,也没活下来。钱伯伯身体不好,因为阿秀姐的事还被日本人找上门,没熬过前年的冬天。满门英烈啊……也不知道是谁,指正阿秀姐是共产党,闹到最后,钱家连点抚恤金都没有,全靠亲戚在接济。”
裴雅颂叹了口气,有些不平道:“国民党现在也真是对共产党惧如蛇蝎畏之如虎,不管她是哪个党的,怎么也是抗日烈士,国府怎么能这样!”
梁冬哥摇摇头:“这事就别提了,让人心冷。还是在西南联大吧……”
梁冬哥试探了半天没试探出想要的东西。毕竟他的身份保密,总不能跟裴雅颂我也是共产党咱们是自己人你就跟我明了吧。知道裴雅颂是共产党员的人不少,央大的同学里一大把的,可她现在对陈怀秋只字不提此事,让梁冬哥摸不透是为什么。
“冬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裴雅颂柔情脉脉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陈怀秋,感慨道,“跟有共同理想的人在一起是最好的,但感情的事情不清道理,遇上了就遇上了。我知道我跟他的身份有矛盾,但是我不想放手。信仰是对社会和国家,爱情只是对他一个人,并不全然矛盾,况且大家都是中国人……其实,怀秋这人也挺单纯的。”
裴雅颂随即对上梁冬哥的双眼,诚恳道:“冬哥,不管怎么,还是谢谢你,谢你没有出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这层身份。”
梁冬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裴雅颂是在他是国民党,连忙掩饰道:“咳,不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么。再你搞地质的,跟主义搭不上界。总之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往怀秋头上带就行。”
直到回去路上,梁冬哥还是满脑子裴雅颂的那番话,连陈怀远跟他了什么都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