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破绽

A+A-

    陈怀远梁冬哥所谓的“跑鬼子堆里”,倒真是纯属意外。

    这事啊,还要从头起。

    陈怀远因为军服的事情大闹情绪,后来想再见蒋介石,却正好碰上蒋介石跟美国人开会扯皮。陈怀远没见着人,还以为蒋介石故意不见他,给他脸色看,心中更加不爽,回来大有“你们谁都别来劝,反正老子从此撂担子不干了”的架势。国军内部向来派系林立,相互之间矛盾重重,有人借机起哄想争取利益,也有人借机想把陈怀远整下去。

    梁冬哥这边写信给王玉玲解释,请王玉玲出面劝陈怀远,另一边眼见着前线部队谣言四起,怕陈怀远自顾不暇,便自己去了前线。好在陈怀远闹归闹,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一切,回来知道事情后就派了补充团去助阵。

    加上远征军还未正式出师,总部行辕就受到威胁,西南的部队紧急收缩,预五师被蒋介石连忙调去给自己当御林……急转直下的战况,让陈怀远重新得到重视,也让想趁机排挤他的人收回了暗中的爪子。

    陈怀远后来见到蒋介石,虽然还是没好气,但是蒋介石不仅没让他在侍从室多等,反而放了职位更高的将领不见,先提前见了他,而且还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对他嘘寒问暖的,态度甚至比平常更好一些,让陈怀远又觉得得到了校长的肯定,心中的怨气顿时消了大半。

    蒋介石只字不提之前砸领章的事,只问他是否去八十五军就职,这几天看了什么书,甚至还对他多有勉励。陈怀远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蒋要训他,他肯定一百个不服,可如今蒋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他那根效忠党国的神经又开始熊熊燃烧了。于是,他旧事重提,但却主动跟蒋认错,自己的用心其实是好的,就是脾气太急了了不好听的话,冲撞了领袖实在不该云云。

    蒋介石一面摆手,一面连了好几句“那是没有关系的”,两人这便算是“和解”了。

    这么一闹,加上陈怀远如今身负保卫行辕的重任,预五师到底还是让他握着,没让人摘了桃子去。另一方面,去八十五军就职副军长的事就拖了下来。毕竟去给潘成翊下手,是陈怀远所无法接受的。被蒋介石安抚下来后,陈怀远虽然应了,但也没亲自去,而是让人去给自己在八十五军挂了名,然后高高挂起,不去理会,仍旧抱着自己的预五师。

    而这期间,梁冬哥解了预五师第二旅的麻烦,就在回去的途中却遇上了事。

    梁冬哥失去音讯多日。陈怀远再自欺欺人,也骗不了自己梁冬哥没事。

    虽然此时还不做不到跟后世那样能时时保持联系,但是在部队早晚都能通讯和汇报。李驿回报事态平息,预五师司令部催梁冬哥回去的电报就一份接一份。梁冬哥别扭了两天就启程回去,可却从此失去了联系。

    陈怀远在昆明就干着急,但是又要保卫领袖走不开身,于是心里不禁把领袖喷了一通:日本离昆明不知道还有几百里地呢,你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命了。这么一通急调,军队的集结和调度全都乱了套了。搞得大家收缩收缩不了,伸展伸展不开。关键时刻,陈土木养的那帮子嫡系的娇花怎么不拿出来溜溜模样?平时不给我待遇,关键时刻又指望我来了!老子走丢了心肝宝贝还不能撒丫子去找,蹲在这里整天没事当放哨的,真他妈操蛋!

    当然,腹诽归腹诽,陈怀远还是很尽职的。

    于是,在梁冬哥失去音讯的第十天,陈怀远见到了一身是伤的阿庆,和一个跟梁冬哥差不多大的伙子。

    陈怀远一听报告的卫兵提到阿庆没提到梁冬哥,心就揪成一团,等见到伤痕累累的阿庆,人都差点懵了,半晌才冲上去,然后连珠炮似的发问:“这怎么回事?伤是怎么受的?冬……梁秘书呢?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现在就他一个人了?他现在什么情况?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有没有受伤?受伤严不严重?

    “师座,咱碰上倭寇了。”

    “倭寇?”陈怀远脑子空白了愣了一下——怎么会是日本呢?什么日本这么牛,不仅过了怒江,连澜沧江都过了?要是日本连澜沧江都过了,保卫国土都来不及呢,还远征个毛线啊。

    “禀师座,是倭寇。看起来是普通的行商,其实是倭寇化妆了潜伏进来的,有一个队的人数。我和梁秘书被他们抓去,又逃了出来。喏,这是跟我们一起逃出来的姜。”阿庆拉过那个伙子,跟陈怀远解释,“本来是四个人的,除了梁秘书,我,姜,还有一个汉子。那汉子死了,梁秘书被抓了回去,就我们俩,掉下山崖,倭寇以为我们死了才放过。老天有眼,我们俩挂在山崖上的松树上,总算逃了出来……”

    原来,梁冬哥和阿庆回师部,在江元的地界上,遇上了一队行商。梁冬哥和阿庆都不是云南本地人,对方口音怪点也没觉察。但是那些人对他们过分热情,而且神情姿态都不似百姓,引起了梁冬哥的警觉。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梁冬哥和阿庆只有两个人,还是被他们抓了过去。对方见梁冬哥是个少校,兴趣浓厚,就一直威逼利诱想从梁冬哥嘴里套出有用的情报。连着几日,梁冬哥就是不肯开口,他们也失去兴趣,把人跟之前抓来的几个人一起关进了黑屋。于是几人谋划着逃出去,结果有两人在后来的审问中被杀,只剩下四人。那汉子被枪击中,没活下来。梁冬哥为了掩护阿庆和姜,又被抓了回去。

    陈怀远一听,居然有一个队的鬼子已经突破防线过了哀牢山,这还了得?!这下,于公于私,都该有所动作了。

    可下一刻,陈怀远又止住了往外冲的脚步。江元?过了李驿他们的防线,后面不正是八十五军的阵地么?陈怀远一想起潘成翊就不爽,可预五师这时候不可能撇下行辕的保卫任务不管跑去江元,只能是去通知八十五军了。

    潘成翊是原八十五军第三十六师的师长,被提拔成八十五军军长倒也不至于多出人意料,但是让陈怀远给他做副职,他还真不好受。也不看看,军队这么个讲资历的地方,当你一天长官就永远是你长官,你就是将来当了元帅,回头也得给人家敬礼。陈怀远在军中是什么资历?他又是什么资历?

    潘成翊本来就被“陈赐休的外甥”这层身份苦恼很久,一直想证明自己,虽然多少有受陈赐休的影响升迁顺利,但也是实实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努力上来的。本以为当了八十五军的军长,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可以凭本事建功立业,没想到天上掉下个副军长,这个副军长还是个功劳卓著但跟陈赐休有矛盾的军中前辈。潘成翊这下是泥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怎么也不清了。

    而且,陈怀远不是给他脸色看,是根本不给他脸看——他到现在也没来过八十五军,哪怕来挂职就任,也是让别人替他来的。八十五军另外两个师的师长,八十八师的熊惠民和八十九师的赵振,也是幸灾乐祸——他们可是一点都不服潘成翊这个昔日同僚变自己的上司。

    “报告军座,陈副军长求见。”

    潘成翊闻言,精神一振,迅速坐直了身体,条件反射道:“快叫他进来。”刚完,大约是觉得不合适,又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办公桌,边往外迎边吩咐:“快去迎接陈副军长,礼貌点!”

    兵怪怪地看了潘成翊一眼,遵命下去了。

    潘成翊心情也有点紧张,整了整衣服,在镜子前晃了两圈,确定自己军装正义仪容端正比较有长官威仪之后,才迈步往外走。他却不知,越是穿得人模狗样的,陈怀远越看不顺眼。

    潘成翊到会客室的时候,陈怀远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陈怀远见人来了,也不敬礼,只咳了一声,很不自然地站起来朝潘成翊抬手示意。

    你要后来梁冬哥那种眼高于顶除了陈怀远视各路长官于无物有时候连陈怀远也不给好脸色看的拽样是跟谁学来的?用当年吕方丹对陈怀远的话就是“真是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所以也怪不得后来陈怀远自己不得志,却对梁冬哥更加变本加厉地纵容和宠惯。

    话远了,此时梁冬哥正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陈怀远跟潘成翊别扭完,不等潘做反应,就直接开门见山重点。

    “潘……军座,”陈怀远的这声军座喊得阴阳怪气的,顿了顿,继续道,“我部得到情报,有大约一个队人数的敌寇斥候,化装成行商,已经进入江元地界。”

    “江元!岂不是已经很近?”潘大惊,随即对着这处处透着诡异的情形又疑惑道,“敢问陈副军长,这个情报从何得来?可曾上报?”

    陈怀远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个队而已,报什么报!现在具体在哪儿也不确定,怎么报?再你一个德械军还啃不下五十几个鬼子?”其实陈怀远不上报也有原因,毕竟人家五十多个鬼子突破冲冲防线进到了江元地界,离昆明也不远了,万一我们伟大正确的领袖蒋中正先生一个反应过度,鬼子是好消灭,可他的冬哥也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潘成翊犹疑了一下,始终觉得鬼子已经潜入到江元有点夸张,又问,“情报来源可靠吗?”

    “我的人九死一生送出来的。我的机要秘书现在还敌人手里生死不明呢!”陈怀远起这个就没好气。

    潘成翊听了,也没多想,脱口道:“陈副军长的机要秘书,怎么跑去江元了?”

    也难怪潘成翊会这么问。机要秘书,负责翻译、处理和保管机密电文,基本就是绕着长官办公桌转。随便找人问问,哪家的机要秘书是这么东奔西跑管这管那的?梁冬哥大约是最“活泼”的机要秘书了。

    “你管那么多!”陈怀远张口就没好气地堵回去,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是有求于人,于是又别别扭扭干干巴巴地补上一句解释,“咳,我有手下在前线受四十六军节制。”

    潘成翊被呵斥了一句,既恼怒又心怯,见陈怀远肯解释,又忙堆起笑容,应道:“明白明白。消息还未确认,暂缓上报。我先派部队在江元及周边地区搜寻。”

    没办法,陈怀远是有求于潘成翊,可他潘成翊也有求于陈怀远。秘书不秘书于他而言是事,重要的是人现在肯来跟你话了,交代军务了,这种时候不趁早拉好关系,要是陈怀远一个不满意,真跟你翻脸,那以后在八十五军可就别想安生了。顶头上司宋颖全会帮他的老同学还是帮你?最高领袖蒋介石会帮他的得意门生还是帮你?军中同僚以后怎么看你?你以后在八十五军怎么立足?总之,这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刚爬上一个部门主管的位置,结果上面给你空降了一个比你有资历比你有水平原本可能是你上司的人当副手,这主管的位置,坐着能不烫屁股么?不让这人甘愿听你指挥,你指使得动其他手下么?

    潘成翊这么“识相”,反而让陈怀远有点过意不去。临走前,他哼哼唧唧不情不愿丢下一句:“那就这样,我先走了,以后没什么仗的事情别来找我。”意思是遇到战事,我愿意配合。

    潘成翊挂着笑脸着把人送出门后,回过身,掏出手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心想,自己这到底算是搞定了,还是没搞定?不过,至少不怕有作战任务的时候底下的人不配合了。

    哐当哐当……

    骡子拉着板车,路不平,车上装货的箱子一个个震得哐哐直响。

    忽然想起一阵吆喝声。一队巡逻士兵围了上来,要求查看通行证。

    不一会儿,车队就停止的行进,

    梁冬哥听到外面的动静,又见车队停的时间较久,便知不是过一般的哨卡,而很可能是入城。虽然手脚被捆,但梁冬哥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艰难地在箱子里翻了个身,脸朝向箱口嵌锁的地方,咬起一根事先在锁上卡好的细长布条,使劲扭脖子往一边扯着。

    但是可惜,直到车队过了哨卡,梁冬哥还是没有扯开箱锁。梁冬哥丧气地松了口,喘了两口粗气,再次咬住布条拼命拉扯。

    镇的路面并不平整,板车上的箱子仍旧哐哐直响。周围人声鼎沸,商贩的叫卖声,孩的哭闹声,进出车马的轱辘声……没人觉察到有个箱子虚扣着的锁已经掉了。之前遇上关卡哨所,被检查的货车往往是第一辆或者最后一辆,为了防止暴露,装梁冬哥的箱子,被放在了这列装货的几辆板车的中间那辆上,以至于锁开了都没人发现。

    梁冬哥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只要不把鬼子逼急了,性命之忧不大会有——少校可不是满大街都有,在野外撞上单枪匹马的军官更是撞了大运。鬼子化装成行商潜入云南,别少校了,少尉都没碰上几个,撞到最多的就是成群结队的兵油子,所以一路都是二鬼子出面交道,一队人装孙子送钱送货才好不容易进来了。这回捡到个梁冬哥,可还不得好好“伺候”着从他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来?虽然为了便于行进,从轻从简,没有什么夸张的刑具,但是让人死去活来的办法也不少。

    但梁冬哥不会傻兮兮地等人来救,也不能这时候公然发难,给周围百姓造成伤害。上次四人一起出逃,一个被枪杀,两个掉悬崖,全都有去无回,也让梁冬哥明白,这队伪装成行商的斥候虽然只有五十几个,但是战斗水平都很高,下手也狠,浑不怕死。这一个加强排鬼子,怕城门口这点哨兵再加上周围百姓,也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现在已经过了哨卡,他就是钻出箱子,很可能别人还没发觉异样,他就被摁回去了。况且现在,自救逃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如何把这队斥候进入云南的消息送出去。

    掉了锁以后,梁冬哥又躺了一会儿,等到车队走了一段路,确定锁没落到地上引起后面人的注意,才艰难地用头顶开一点箱盖。新鲜空气的进入,让他昏昏沉沉的脑袋陡然清醒。

    梁冬哥心地借着通过缝隙,仔细量。

    很熟悉。梁冬哥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里就是他从安宁县往李驿驻地去时经过的新平县。这队日本人也够胆大的,居然一路径直往北,仿佛要直冲昆明而去似的。

    新平县在磨盘山的北山脚下。有山就有制高点,有制高点就应该有驻军。梁冬哥努力振作,脑中飞快地闪过各种计划,想着要怎样才能把山上的守军给招来。

    或者,诈降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队人慢腾腾地在镇的街上走,直到领头的停在一家客栈的门口。

    “这位爷,您是吃饭,还是住店?”掌柜的见他们人数众多,心道大生意来了,不等二招呼,忙亲自上前伺候。

    领头的那位,穿红戴绿,昂首挺胸,站得跟只骄傲的公鸡似的,却不话。

    这时,那只公鸡身后窜出一个瘦的师爷模样的中年人,笑呵呵道:“住店住店。来四间上房”

    “四间?”掌柜的暗骂气,不死心道:“我看客官的商队这么多人,四件恐怕住不下吧……”

    那师爷模样的心道:“都是运货的下人,没让他们挤柴房那是我们老爷仁厚。四间就够了,多了反而惹人家闲话……那个,我家老爷喜欢安静,房间周围最好没什么杂七杂八的人。”着,递过半颗金裸子,看得那掌柜的眼睛都直了。

    梁冬哥微微顶开箱盖,偷听他们对话,知道这堆人是怕惹注意要低调行事,也知自己今晚又要有一顿逼供的好受,但随即不禁有点疑惑:五十多人的队伍,城门哨卡可没那么容易让进,这领头的自己一个人占一个房间,剩下的五十多人挤在两个房间也委实不容易挤进去……难道分队了?有部分人没进城?

    “九,”路边一个穿着破烂的青年混混,坐在台阶上,叼着根稻草,侧身对自己身边个子矮的乞丐低声道,“看到对面的那些人没?”

    “看到了,怎么……”乞丐玩着手里的破碗,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随即一惊,忙压低了声音急道,“哥,你不是又要偷东西吧!你看看人家,有二十多个人,人多势众,万一要被抓了……”

    “昂首挺胸,步伐有力,队伍整齐,一般的镖师也没这纪律,要我看,恐怕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那你还……”

    “身壮个矮罗圈腿,十有八九是鬼子。”

    “有吗?这么多人,城门口的哨兵都没看出来,就你看出来了?”

    “笨!那些哨兵有认真检查吗?还不是认钱不认人?再,这群人隐藏得好,可不明显不代表没有。而且你发现没?除了那个胡子师爷,别的人都没开口发出过声。”

    “为什么?”

    “出声就有破绽。那个胡子,八成是个二鬼子……哼,这种人不偷,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走!”

    “哥,哥你等等……”

    ---------------------------------------

    日军一个队,相当于一个加强排,人数在五十至七十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