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最后五分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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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开战前,梁冬哥替不愿出面的陈怀远接待了两位意想不到又情理之中的来客——季浩然和狄朝阳。

    季浩然对陈怀远有授业之恩,狄朝阳与陈怀远有同窗之谊,对方派来这么两个人,也是想在最后关头争取一下,这仗是能不就不。

    陈怀远此时虽然对自己上级的所作所为颇有怨言,对蒋介石也产生了些许嫌隙,但对于季浩然和狄朝阳的来意,他还是无法接受。但陈怀远又没法对着这两人做什么,于是装作头疼病又犯了,让梁冬哥出去替他应对一番把人挡出去。

    梁冬哥本也是存了心想劝陈怀远的,但那日和陈怀远一番争执,梁冬哥也知道他现在是铁了心要,所以季浩然和狄朝阳,还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了。

    梁冬哥跟季浩然和狄朝阳都相识,季浩然更是和梁光松曾有过往来,算是梁冬哥的长辈。陈怀远看重情谊不愿跟故人撕破脸所以不见,所以梁冬哥在这俩人面前也只能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季浩然摇摇头,叹着气起身离开了,顺便把还不死心的狄朝阳也一并叫走。

    梁冬哥下意识地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松了口气,转身去跟“病中”的陈怀远报告详情。

    陈怀远拉着梁冬哥的手不放:“冬哥,你是不是跟念先的想法一样?”

    梁冬哥抽不回手,只得任由陈怀远拉着,无奈道:“军座,我听你的,大家都会听你的。”

    陈怀远点点头,慢慢松开手:“别人我不管,我就怕你在心里,觉着我对着自己人心太狠……”

    梁冬哥奇了,心想陈怀远也是经历过东征北伐的人了,了这么多年的仗怎么会有这种心理负担?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定是陈念先离开前跟陈怀远了什么。

    陈念先虽然不是陈怀远亲生,但到底是方采娴过世后没多久就过继在他名下。陈怀远待之不上多疼爱,但也相当亲厚。陈念先军校毕业时抗战也结束了,他跟在陈怀远身边在上海无锡晃荡了一圈就来了东北。陈念先见战争伤亡惨重,自己所在部队的长官辛伦被民主联军击毙,觉得这一切跟他在军校里抗日屠寇的想象相差太远,也为辛伦不值,觉得长期下去,死的都是中国人,牺牲了也没什么意义,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卒。

    这些想法,陈念先在找陈怀远之前,跟梁冬哥有过充分的沟通。也是梁冬哥鼓励陈念先把想法出来,并为他出主意安排去南京读书的事。

    想到此处,梁冬哥不禁苦笑: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老子没搞定,儿子倒自己想通了。

    陈怀远见梁冬哥在一边若有所思,伸手压了压梁冬哥军帽的帽檐。

    “梁秘书听令。”

    “啊?在,军座!”

    “现在开始,你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不准离开我的视线!”陈怀远是真担心梁冬哥出事,所以怎么着也要把人放在自己身边看牢了。

    梁冬哥不解地看向陈怀远,被陈怀远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只好勉强应道:“是,军座。”

    陈怀远自知兵力有限战斗力不足而且友军支援什么的也不能太指望。所以趁着战前最后的一点时间,运用毕生所学可劲地折腾手下士兵。

    一个部队拉出来,并非全部都是战斗人员。如果所有人都负责仗,那后勤谁干?四平城中原有的战斗人员满满算只有一万八千左右。陈怀远咬咬牙,抄了四平的武器库,一口气武装了一万四千非战斗人员。什么卫生队的炊事班的通讯处的甚至还有在省政府上班的公务员,统统凑好人头拉出去训练。而且还是当年九江时训练当时连枪都没摸过的预二师的那套方案——晚上训练军官,白天军官训练战士。

    训练了不一定就能好仗。要好仗,首先就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陈怀远带头,把棺材都搬出来了,四平守不住,我把你们都杀了再自杀!镇得一帮高级将领不出话来。然后他又安排了细致到恐怖的责任分配和督战队伍——谁负责守哪个点,要怎么守,如果被侵入了要如何配合附近机动部队逆袭,由谁督战,怯战则杀。

    当然,既然是守城,工事便是重中之重。陈怀远跟日本人了这么多年的仗,把日本人构筑工事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他利用原有的建筑和工事,以集团地堡和交通盖沟为主体,构造各种串通的通道和交叉街口。以军部为核心阵地,以各部队驻地为支撑点,并环绕四平周围构筑城防工事,阵地内部有发电照明的设备,并设有指挥所、掩蔽部、粮弹器材储存等处所。**一早做好了准备,算跟民主联军一条街一条街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夺。最大限度地限制对方的兵力优势,让对方没法轻易搞人海战术。

    现在仗还没开,整个四平就已经变得杀气腾腾。

    一九四七年二月三日,章光在民主联军总指挥部下达指示:四平准备八天以后开始攻击,攻四平部队由一纵统一指挥。同日,蒋介石飞抵辽阳,亲自叮嘱陈怀远:“四平乃东北要地,如失守则东北难保矣!斯时为吾弟成功成仁之际,望砥砺三军,严行防御。”

    十一日,顾云实向总指挥部汇报了主攻方向和兵力部署。当天,一纵开始清扫四平外围据点。

    十四日晚8时,顾云实下令一纵发动进攻。半时后,负责西南方向的一纵二师首先开突破口。次日凌2时30分,一纵一师开了另一个缺口。

    十五日至十七日,在西南方向率先突入城区的一纵一师和二师并肩向纵深推进。

    此时,章光手上拿着两份消息。

    一份是顾云实发来的:经三昼夜巷战,一、二师各伤亡约1500人,所占地区狭,因此敌能集中火器、飞机轰炸突破口。白天不能作战,夜战时间太短②。敌采取火攻战术,我占领区大部燃烧,迫我毫无立足之地。

    一份是金波发来的:西北方向我纵部队因准备不足,又遇敌顽强抵抗,暂未突破。

    章光沉吟一声,下令进攻冲锋时增加一个连的兵力投入。

    梁冬哥站在陈怀远身边,被陈怀远看得死死的,一步也走不开。他见陈怀远拿到最新战报的时候忽然笑了一下,有点不明就里。陈怀远见梁冬哥不解,回了“添油战术”四个字,便不多话了。

    梁冬哥闻言,眉头紧皱。

    添油战术,简单就是多批次、规模地将兵力分批次逐步投入进攻,结果造成战斗力低、战果差。像给油灯添油,一次不够就再加,再加点还不够,再加。次次加,次次不够,只是增加了无谓的损失。一般情况下出现“添油”属于兵家大忌。

    陈怀远闭上眼,往后靠在了椅子上,眉头又再度皱起来:虽然章光攻城经验不足,过分心,又没有集中火力,一个不心还弄成了“添油战术”,但毕竟对方五倍兵力于我……

    顾云实也是一代将才。他见这样进攻没有成效,便不等章光下令,作为前线首长,他果断下令调整进攻路线,命二纵独立第一师在东南方向发动冲锋。

    十七日,二纵独一师攻入城中,次日,独二师跟随突入。民主联军的攻城部队在东南方向和西南方向相互配合侧影。

    “战役进入巷战阶段,房屋和街区同时进行争夺,前沿和纵深同时发生战斗。白天,我军处处遇到碉堡、楼房、堑壕和从街垒内射出的交叉火力。入夜,燃烧弹、照明弹、飞机投掷的发光弹以及炮弹烧着的建筑物,将战场照耀得如同白昼。疾风般的火箭炮,暴风雨般的重磅炸弹,把四平炸了个天翻地覆。”多年后四野的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如是道。③

    陈怀远将直属部队的指挥权收回,直接毙了守城不力的**贵,让许魏文上。西南方向的守备退到了天主教堂内终于顶住了民主联军的攻击,使得对方无法进一步纵深。虽然民主联军在进攻第一天就突破了阵地,但接下来并没有大的发展,熊惠民手下远征军的老兵顽强地抵抗住了对方的攻势。陈怀远总想着梁冬哥之前的话,要不是李宇亭,要不是向叶涛,要不是八十九师的老兵们都没了,现在也不至于得如此吃力……万幸的是,没有更多的缺口被开。晚上被对方夜战夺取了许多据点,白天陈怀远就指挥航空兵和重炮以及坦克部队,配合底边作战部队,再把据点夺回来。最终只有两个突破点,对全局没有太大影响。守城的国军部队依靠全面坚固的工事,还能以应付。

    ……

    不单单是顾云实的第一纵队对四平进行正面攻击,还有金波的第二纵队在背面同时发动进攻,刘天华的第四纵队和洪学智的第六纵队也在一边蓄势待发,只等章光一声令下。

    国军方面得到的情报有误,当蒋介石发现四平城里的陈怀远将要面对的不单单是东北民联的一个纵队(相当于国军一个军)的兵力,而几乎是四个纵队接近十三万兵力的压迫的时候,一时间急怒攻心,差点心脏病发。

    梁冬哥坐在发报机前,经陈怀远授意,向辽阳的东北集团军总指挥部乃至越级直接发往南京国防部的电报中,最多的就是请求支援。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但是支援就是迟迟不来。

    陈怀远再能,章光再怎么犯兵家大忌,当毕竟双方的兵力对比实实地摆在那里。随着连日激战,伤亡的增加使得守城兵力不足的毛病变得越发突出。

    十九日,章光在给中央的电报中表示:“我军拟准备再用一星期时间,以一万人左右的伤亡,争取此战胜利。”

    二十日,六纵的纵队首长接到章光指示,向部队下达了总攻命令,加入攻城。

    梁冬哥不顾陈怀远反对,和赵家庆一起架着人离开了设在省政府大楼的总指挥部,转移到路东的预备指挥所。留下特务团团长陈怀秋坚守。20分钟后,陈怀秋被俘。

    李宇亭焦头烂额。他让郑宏运和王扬威出援,结果援军不给力,每次都被民主联军方面的阻援部队给了回乌龟壳里去。

    二十一日,章光又向中央发电:“决心再用一个礼拜的时间,付出一万五千人伤亡拿下全城。”

    陈怀远气急败坏。要咱一个地方守了两三天就嚷嚷要援军了你要受到阻击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很正常。可老子都她妈守了快三十天巷战都了十天了,援军们还缩在乌龟壳里没出来,这不是要逼死人嘛!

    左等右等等不到援军,却等来了蒋介石空投的一封亲笔信:

    在峰弟,你坚守四平,苦战甚坚,官兵奋勇杀敌,壮烈牺牲,实可嘉奖。望贤弟激励三军,坚守阵地,配合外围兵团,聚歼来犯之敌。我在此祷告上帝,同时有总理在九泉之灵保佑,贤弟定能以寡敌众,获取全胜。

    中正。

    陈怀远看完亲笔信,摘下军帽往地上一摔,气得发抖,张着嘴都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临江话:“娘老逼的红黑死人才归上帝管!”

    其实老蒋自己也知道,陈怀远那点残兵胜勇,面对着十几万的来势汹汹的大军,能守到现在这个份上,已经是人间奇迹了。所以他面对陈怀远一封又一封的催援电报,再也没了之前“守不住了提头来见”的心态,而是觉得陈怀远是自己的好学生好下属,若是保不住他那就是自己的损失。

    于是老蒋回头交代李宇亭:“我也知道不是你救援不力,而是共党最擅长围点援,你们心点是对的。但哪怕八十五军没了,你也要把在峰救出来。”

    二十三日,一纵由于伤亡很大,不得不在撤出战斗待命休整,准备转去援。顾云实将攻城指挥交由六纵司令洪学智。

    二十四日,在富盛泉烧锅据点前,民主联军第十八师五十四团立功心切,对烧锅据点发起强攻。烧锅据点对守卫四平有着重要意义,熊惠民知道这同样意味着这是一个死地,他对此只有四个字:死守,死守!守在此处的是由八十八师经验丰富的远征老兵组成的一个加强排,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在后世颇有传奇色彩的“撒豆成兵”战术,此时不过是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之举。阵地前洒满的大豆,使得民主联军的冲锋变得困难重重。火力交织下,跌倒的人再难爬起来。粘稠的血液浸泡着大豆,后面的人踩着前面年轻战友的尸体冲向了国军守军的阵地。双方红着眼杀了个四进四出,最后八十八师的这个加强排只剩下四个人,而他们对面的民联五十四团也彻底垮了。像这样的战斗在四平城内城外比比皆是。**

    陈怀远坐在核心堡垒的地下室里,两眼布满血丝。几次拿出自己的配枪,数了数弹匣里的子弹,又放回去。梁冬哥在一边死死地盯着,后来干脆抓着陈怀远的手不放,生怕陈怀远要脑子抽了一个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

    这边陈怀远还没给逼成仁,那边李宇亭接到却给逼病倒了。

    出援三次都被回了城,李宇亭是干着急光上火。老蒋了要救陈怀远,可怜飞机场都给炸没了,拿什么救?结果就心脏病发住进医院疗养去了。

    郑宏运和王扬威他们也是没办法,本来对上共军十几万人马未战心先怯,还几次出援都在半道上被了回来,闹到最后只好一排开稳步平推。

    东北民主联军看到这种步步为营的集团慢推流全都傻眼了:哪有人这么出援的?所谓兵贵神速,人家都挡不住了求援了,你用这效率去救援,这不缺心眼嘛!话是这么没错,但民主联军的阻援部队碰上这种步步推进的援军,还真没法去阻……但这援军的速度也可想而知了。

    等待援军的日子实在是身心煎熬。

    陈怀远警卫部队里十个警卫连长死伤了九个,其他部队还在拼命,仗到这份上的除了陈怀远也就是张灵甫了。可惜张灵甫硬是够硬,就是不持久。得亏这回郑宏运王扬威他们要援的是陈怀远不是张灵甫④。陈怀远也没学的跟张似的,三天就给逼的成仁了……所以有时候也不全怪李天霞救援不力,人第四天就到了可你三天就挺不住了。换成陈怀远,愣是能一天催一次援,把催援的电报发得跟雪花片似的——你丫就是步步为营集团推进流地出援,老子也有命在那等着你来!

    但话又回来,陈怀远要这时候就成仁了,多年后好歹能在网上捞个军坛红人当当,也不至于一方面土鳖不承认自己三战四平失败,另一方面国粉认为这一仗的功劳全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援军们的功劳。

    最终,章光在了四十多天巷战十九个昼夜后不见成果,耐不住部队伤亡过大,下令撤兵。

    其实这个时候,他们离陈怀远所在的中心堡垒只有五百米,那边国军的援军还在因为惧怕被援而缓慢地一字推进,章光此时完全有能力让部队再接再厉,一鼓作气拿下四平,完成此次战役的目的。但是,没有上帝视角,身为局中人的章光,看到的是通过构筑的工事神出鬼没的残余敌军,我方部队无底洞似的伤亡,和了四十天了仍然不知在哪里的陈怀远……他退却了。

    且无论如何,坚持到最后五分钟的人,不是章光,是陈怀远。

    陈怀远听着渐渐稀疏的炮火声,松了口气,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黑。

    梁冬哥一直握着陈怀远的手,忽觉被人拉了一下,忙把注意力从手边刚修复的电报机上移开,扭头看见一头栽在地上的陈怀远,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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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三战四平的开始日期应该是1947年6月11日。文中提前了四个月。

    ②事实上三战四平发生在六月,也就是东北的夏季,纬度高的地区夏季昼长夜短。民主联军采取夜战的方式,这段内容的本来面目是“白天不能作战,日长夜短,一就天亮。”

    ③李亚宁:父亲李天佑两次指挥四平攻坚战

    ④孟良崮战役发生在47年5月,在三战四平之前,不过跟文中的时间对不上。汗,不管了。我只是例行吐糟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