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落 番外
少年陈怀远
民国十三年五月,广州的黄埔岛上,有一所只有几座棚屋勉强算得上建筑物的半年制陆军士官学校正式成立。苏联顾问曾亲口这不过是所士兵幼儿园,蒋介石曾拒绝出任这所学校的校长……当时的人,谁都没想到这所学校和学校里的人,将影响未来整个中国的命运。
陈家是“祖上曾经阔过”,白了就是穷得要啥没啥。陈怀远出生后家里条件稍微有所改善,他很就被送去旧学私塾读书,后来又上了新式学堂。十六岁的时候一个人奔去省城武汉读中学。贴了照片的黄埔一期学生名录里,陈怀远穿着黄埔学生军军服,还带着稚气的圆脸上架着细框的圆眼镜,看起来很是斯文。谁能想到他后来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
远了,话那是民国十二年的深秋,十九岁的陈怀远背着行囊一路风尘仆仆地从湖北临江来到广州参加革命。他拿着介绍信,却被讲武堂的创办人程菊隐,以“过了招生时间”为由拒之门外。没办法,他又找到了同是临江人的宥国全来情。
宥国全和陈怀远拿的是同一个人的介绍信,本来是好了一起来广州的。但是陈怀远家里死活不同意他去参加什么革命,于是耽搁了很久,宥国全这才自己先走了。宥国全见陈怀远来了,自然高兴,便给他指点门路让他去找讲武堂里一个叫季浩然的老师,这人也是湖北临江人,看在老乡的面子上会录取他的。
于是陈怀远又辗转找上了季浩然。季浩然一看介绍信,哟,又是一个临江人,感情临江的后生知道我在这里当教导员就一个个都奔过来了啊。可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让陈怀远拿出他的中学成绩单来。陈怀远早年可不比十多年后被迫进陆大那么混日子,成绩单上的成绩显示都非常优异。季浩然还想挡他一下,就又临时出了个题目让陈怀远马上做口头文章。
陈怀远在武汉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传单参加过演讲宣扬过革命精神,十足一个左派青年,本来到广州就是真心参加革命,不是出来浑水摸鱼,胸中有沟壑有抱负,自然不怕季浩然的考验。
季浩然见考不倒陈怀远,也起了爱才之心,便破格录取了他。但是有个前提要求,你陈怀远要我帮忙放你进来可以,但你要把你的资料改掉,要避嫌,不能你是临江人,否则人家要我季浩然专门给同乡开后门了。
于是在进入黄埔以前,陈怀远就一直是“武汉人”……虽然那浓浓的临江口音时时刻刻都在出卖他。
陈怀远进了讲武堂以后,因为成绩优异,性格又爽利,辩论的事社团的事架的事公然跟程菊隐唱反调反对学校对学生“暴政”的事,不管什么事,总能见他出头。于是陈怀远很快就成了讲武堂里的学生头子,老师眼里的混世魔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民国十三年,黄埔军校公开向全国招生,陈怀远拉上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跳槽黄埔为止。
很多年过去,当陈怀远功成身退,跟季浩然在自家后院里喝茶聊天的时候,还免不了被他老人家鄙视。
陈怀远当时跟共产党是有联系的,他本身思想左倾,加上身边的朋友都是诸如给苏联顾问当翻译的宥国全和共青团的骨干黄羽德等人,可以已经是大半个共产党人了,就差最后临门一脚正式入党。连跳槽黄埔也是跟宥国全一起走苏联顾问的后门去的。如果不是进黄埔一律要入国民党,陈怀远的命运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当时国共蜜月,入黄埔后每个学生都给填两张入党的表格,一张国民党的必填,一张共产党的选填。
陈怀远进了黄埔以后忽然转了性,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开始醉心于各种战术和战法的学习,其他的一概懒得理会。一开始宥国全来拉他进青军会的时候他还糊里糊涂地跟着参加,但当孙学社也来拉人的时候,他才真的翻脸了,连着青军会也干脆退出。
可那时候在黄埔,三分军事,七分政治,青军会和孙学社是校内校外大,到处拉人给自己壮势灭对方威风,相互之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踩扁对方的机会。
两边见陈怀远还没二选一,就都忙着上去拉人,但陈怀远把脸一板管你是临江老乡还是武汉同学,一概六亲不认,要认就只认战术战法研究讨论。所以渐渐的也没人去理会这个呆子了。
可没人理他,他又寂寞了——没人过来跟他讨论战术呀!尤其是当他想到什么新的方法解决某个战术问题的时候,没人让他炫耀真是让他憋闷得百爪挠心。
于是,陈怀远开始主动出击。
你有本事就别让他逮着,让他逮着了他就要跟你讨论战术,不讨论还不行,人陈怀远的道理杠杠的——我们这里是军校,军人就是要上战场仗的,不喜欢研究战术不懂得仗的当的哪门子军人?什么,要讨论主义问题?那个可以慢慢来嘛,我们还是先战术问题吧……
可别看那些同学平日里谈起主义就舌灿如莲,碰上陈怀远可真是有苦不出。也不是人家不懂战术,只是人家的兴趣和关注不在这点上。黄埔生不应该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嘛,况且当时左派右派正掐成一片,可你却非逼得人家来来回回地讲战术问题,能不把人逼疯么?于是到了后来,只要听是陈怀远来了,忙的更忙,不忙的也要装作很忙,实在没东西忙了赶紧躲远点别被他看到。
陈怀远当初跳槽来黄埔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他居然会从一个学生头子,变成同学中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人物。
于是,陈怀远在黄埔的课余生活,除了研究战术,就只剩下偶尔参加血花剧社的社团演出在舞台上酱油了。王玉玲和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王玉玲看了几次血花剧社的演出后找到当时身为剧社的负责人陈硕康,有个老在一边哑巴酱油人,看起来很高大也挺英俊,为什么不让他来演革命战士?
那时候胡东昌是孙学社的骨干,在血花剧社里担任副社长,他喜欢写剧本,然后自己当主演,和青军会的陈硕康相互看不顺眼。胡东昌着人有个特点,就是个子矮,当初进黄埔的时候因为个子不够标准差点入不了学。陈硕康见这姑娘是在暗示主演太矮了心中早乐开了花,但另一边因为陈怀远不肯入青军会他又生陈怀远的气,也就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了。却不是陈怀远就在不远处,听得一清二楚,觉得这个发现自己的姑娘倒是挺有趣。
黄埔同学们之间的主义之争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学生之间的群架和暴动。当时蒋介石大怒,一口气抓了很多,凡是闹事和发传单的学生统统关禁闭,黄羽德就是其中一个。陈怀远去看望黄,意外发现王玉玲居然牵连在内。王玉玲其实长相有点硬,又把头发都撸进了帽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男生,结果就被误抓了。陈怀远正好利用这一点,这两人只是凑热闹的情侣,没有参与群架,你们误抓了……这才把人弄了出来,少受了几天禁闭之苦。
后来陈怀远一语成谶,黄羽德还真跟王玉玲好上了。但这却弄得黄羽德根本无心学习,也几乎淡出黄埔里主义之争的核心圈子。于是他被陈硕康和宥国全好一顿臭骂,甚至威胁要将他开除。黄羽德知道他们只是出来吓人,但也怕话过了骑虎难下会出事,而宥国全跟陈怀远私交最好,于是求他当和事佬过来劝一下。照理陈怀远此时的身份真不好出面,但陈怀远一听哥们有事二话不仗义出手,顺便利用了一下自己国民党员的身份和宥国全“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
后来黄羽德在惠州城下中弹牺牲,死前拉着当时发着高烧却举着旗子正要去敢死冲锋的陈怀远:“兄弟,你放心,你若死了,黄泉路上,我给你开路。你若活,下来了,帮我照,顾好玉玲。还有,假,革命,骗人,你别信,家……”黄羽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那个“蒋”字还没完,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听上去像是在“家”。当时战场上正炮火隆隆喊杀阵阵,陈怀远并没有听清黄羽德最后的话。但对于听到的部分,陈怀远还是履行了诺言。
王玉玲因为黄羽德,立志终生不嫁,除了跟陈怀远偶尔还有书信来往,其他概不愿提。直到方采娴病逝,陈家张罗着给陈怀远续弦,两人却是这么被家里人凑在了一起。
如果是别人,不定还能日久生情一下什么的。可是陈怀远对王玉玲一直是朋友妻不可戏的严肃态度,王玉玲则每次看见陈怀远就想起黄羽德。两人在一起也不敢太亲近,一直是各忙各的。所以陈怀远有时候总感叹是自己耽误了人家。要是王玉玲跟了别人,不定早就放下过去解开心结,幸福快乐地结婚生子去了。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陈怀远研究战术成痴,对于身边风风雨雨的主义之争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大概因为如此,老天见了,也不愿意为难这个实心眼的伙子吧。
民国十六年蒋介石骤然发动党内清洗,血腥杀害无数共产党人,甚至不少国民党员也被误害。国共蜜月就此结束,双方从此水火不容,若非后来日本侵华国家危亡,双方恐怕也合作不到一起。
而那时的陈怀远,却正好在黄埔当教导大队的大队长带着一群学生到处跑,并没有被党清的腥风血雨波及到。
抗战爆发前国军内部的各种剿共任务,他都没亲自参与过——不是没落到他头上,就是落到他头上了他也正好有事或者生病不在。直到后来抗战结束内战爆发,他才真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共产党正面交锋兵戎相见。而这次交手,却为他将来的选择埋下了重要的伏笔。
你可以陈怀远跟主义之争没什么缘分,但他身在其中,时代的潮流浩浩汤汤无可逃避,有些事情哪怕当时躲过了,可最终还是要面对——不管是在1924年的黄埔,还是在1949年的临江。
陈怀远早年能跟共产党人对上眼并不是意外,因为他性格如此,他骨子里根蒋介石他们本就不是一路。
如果陈怀远是个对蒋介石奉承讨好唯其马首是瞻之辈,心心念念着党派之争,而不是一门心思抗日,梁冬哥也不会被他感染。如果陈怀远不是个清正廉洁作风端正没有架子愿意跟士兵同甘共苦的人,哪怕他再会仗,梁冬哥也不会被他吸引。
反过来,如果梁冬哥兢兢业业一门心思当内线,而不是真心想他好也待她好,陈怀远就不会喜欢与之亲近、喜欢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带着。如果梁冬哥从来都是顾全大局行事妥帖,而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冲直撞,陈怀远也不会处处替他留心时时护着惦记着了。
两人最后彼此至亲至爱,又能顺利和平起义,让几百万人免遭生灵涂炭,做了两湖百姓的万家生佛,也是天大的福缘和善果。
后来,新中国成立,做了外交官的鹿彚茗跟梁冬哥聊天时起往事,还时常感叹自己当初早早地被胡东昌送去美国,没能留下来推动他起义。
但鹿彚茗心里其实也明白,胡东昌的本质和陈怀远是不同的,陈怀远能起义,胡东昌做不到。而自己跟胡东昌的感情,也比不得陈梁二人之间来的亲厚和交心。
历史有时候看起来充满了巧合,但却又是必然。
可鹿彚茗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哪怕部队留不下来,胡东昌一个人留下来也好啊。就算进了功德林,也还能当政协修党史,跟一群退下来的国军将领一起吹吹牛下下棋好好养老,怎么也比得他现在在台湾被蒋介石冷落,受“监察院”弹劾强。梁冬哥此时也只能拍拍鹿彚茗的肩膀,无言安慰。
陈怀远后来陪同归国的李宗仁视察自己兵团建设起来的江防大堤的时候,谈论起新中国的建设事业,豪情万丈不减当年征战之时。
只是那些人,那些事,如今早已随风而逝。
烽烟散去,剩下两党隔海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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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找苏联顾问从讲武堂跳槽黄埔参考了陈赓大将的事迹,入学讲武堂和痴迷战术部分参考了陈明仁上将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