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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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叫一个生气啊,就扯下领章往地上一摔,,这个中将我不当了!”

    “哇……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梁伯伯就来啦。”陈怀远笑呵呵得揉着自己孙子的脑袋,“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当时的云南省省主席,以及国民党最大的特务头子。”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后掉飞机死了的,很坏很坏的大特务!”

    “对,就是那个大特务。”

    “大特务是来害爷爷的吗?”

    “呃,才没有!”陈怀远噎了一下,随即把脸一板,“你爷爷我这么厉害,是特务惹得起的吗?”

    “噢……那,这两人来了以后呢?”

    “来了以后啊,这两人,还有另外几个你爷爷以前的同学,就跟大反动派求情。”

    “要怎么跟大反动派求情呢?”

    “我怎么知道?”陈怀远眼白一翻,“我当时就被你梁伯伯拉出去了,还在侍从室带着吃了顿饭,然后就回去了。”

    “哦~就这么回去了啊~”孩一脸失望。

    陈怀远给他脑门上来了个钢镚儿:“兔崽子!能回去就不错了,你还当什么人闹成那样了还能活命啊!”

    “啊,梁伯伯,梁伯伯,爷爷又乱抽烟啦,你快来呀!”孩子捂着脑袋,一边叫着一边往院子里跑。

    陈怀远气不过,抄起身边的蒲扇一通乱扇,嚷嚷着:“嘿,你个兔崽子,有本事别跑,年纪就晓得告黑状了,看我不收拾你!”

    梁冬哥晾完衣服,抱着空盆子往回走,才回到院子里,就看到这爷孙俩又折腾上了。

    男孩一见到梁冬哥就直奔而却,躲在他身后。

    梁冬哥挡在男孩跟前,笑着拦住要拿蒲扇敲孙子头的陈怀远,“好好的,怎么又跟向东咋呼上了?”

    “你别拦着!”陈怀远佯怒道,“他爹妈不在,就你,总惯着,把这兔崽子都惯坏了,也不知这皮实的,是随了他爹还是他妈……今儿个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一副孩子脾气?要随也就是随你。”梁冬哥一手拉着陈向东,一手抱着脸盆,赶着陈怀远进屋,“不准闹,回去把身上的灰掸干净,洗手,漱口,待会儿吃晚饭。”

    陈怀远趁梁冬哥转过身去放盆子,一把将陈向东提溜了过去。他朝梁冬哥咧嘴道:“梁秘书,饭归你做,兔崽子归我收拾!”

    梁冬哥到底心疼陈向东,对陈怀远那套“没疼过儿子就疼孙子”以及“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理论不敢苟同,但也不能跟陈怀远争这事,只半唬半吓地朝陈怀远道:“司令,别总敲脑袋,孩子,到时候敲笨了别来跟我哭。”

    “这祸精,敲笨了才好!”陈怀远对着陈向东威胁道,但到底没再拿扇子敲他头。

    陈向东讨好地看着陈怀远。陈怀远对这淘气子也没办法,也就只剩下干瞪眼。

    这子,人倒是机灵,就是又淘气又滑头,不服管。跟他爹陈念先一点都不像。

    陈念先是陈怀远老家过继来的儿子,比梁冬哥也就了两岁,解放前就有了儿子。陈向东是解放前一年生的,现在也才七岁。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连圣人都嫌的淘气时候。

    过了会儿,等厨房响起炒菜的声音,陈向东才神秘兮兮地对陈怀远:“爷爷,你不知道吧,今天幺姨又来找梁伯伯啦。”

    幺姨,就是裴雅颂。照理陈向东该叫裴雅颂“幺婆”,鉴于陈怀秋辈分大年纪,裴雅颂现在也才三十多岁,实在接受不了这种称呼,况且向东跟着梁冬哥,不会临江话,这幺婆喊得就跟妖婆似的,所以就让人叫她幺姨了。

    之前裴雅颂跟陈怀秋向来聚少离多地整天跟着科考队搞地质研究,年前去山西考察的时候伤了手,就暂时退下来养伤。于是陈怀远把弟媳妇接到自己的军区,好照顾,顺便让她在妇联挂职。陈怀远以前觉得裴雅颂挺文气,怎么这会儿也不知是闲着没事,还是被妇联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给带坏了,总之对自己周围适婚单身都很“仇视”,恨不得当做阶级敌人来消灭。算上之前的,这个月她找梁冬哥都找了三回了,那台词陈怀远都能背下来了——

    “冬哥,你三十五了也老大不了,你又不能给我当嫂子,总跟怀秋他大哥处一块儿也不是个事。你看你条件多好,大学生,俊得很画里的人似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个懂得疼人的,馋你的丫头没一个师也有一个团。吕梦娜楚香雪那都老黄历了,有什么放不开的!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半大子到光棍青年,你侄子家的娃儿现在都能下地酱油了,你怎么还一个人不上不下地吊着?”

    然后,居然的,自然的,必然的,话题会扯到陈怀远头上——

    “他大哥也真是,还老把你留在身边,整日里没了你就跟没了魂儿似的。他都五十的人了,离了谁不行?怎么也是个首长,平时看他生龙活虎的只有三四十也有人信,嫂子走了也五年了,人家军区总医院院长的女儿,倒追他三年也不见他有个响儿。虽是老姑娘,但也没委屈了他。怎么就好意思成天赖着当人家有为青年的拖油瓶呢!”

    拖油瓶愤愤地想,我现在混得再差,人家也得尊称一声“首长”。当年帮弟讨媳妇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这是个牙尖嘴利的,简直了!

    等梁冬哥端着菜出来,招呼“吃饭了”,陈向东便忙着跑去在桌前坐好,伸着脖子等着梁冬哥给他在领口塞好布巾,然后开饭。

    梁冬哥拾掇完陈向东,发现陈怀远仍旧是坐在藤椅上没过来,还黑着个脸。他解了腰上围布,把折上去的衬衫袖子往下捋直,走去陈怀远身前关切道:“司令,怎么了?”

    陈怀远抬眼看了一眼梁冬哥,脸拉得更长了。他也不话,见梁冬哥过来了,噌的一下蹿到饭桌上,随便拨了两口饭,就回房间里呆着去。

    等晚饭后,陈念先下班过来把儿子接走,才算都消停下来。梁冬哥回到房间里,见陈怀远不理人,光坐着装在专心翻报纸,心里也气他,便坐到一边拿出笔记本写东西,不跟他话。

    最后,到底是陈怀远想先沉不住气:“冬哥……”

    管自己写,不理。

    陈怀远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蹭到梁冬哥身边,抽了他手上的笔。

    “咳,我,冬哥啊,听今天弟妹来过了?”

    梁冬哥睨了陈怀远一眼,伸手一摊,很不给面子地戳破:“怎么,想探口风?拿出点诚意来。”

    陈怀远见梁冬哥这个反应,无声胜有声的,顿时转忧为喜,抓过梁冬哥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按:“我这还不够有诚意?”

    梁冬哥羞恼地挣着收回手:“不正经的,肉麻死人了!”

    “现在不肉麻,以后,我想肉麻都不一定找得到你了……”陈怀远忽的有些落寞起来。

    “好好的,怎么了?”

    “冬哥,那天你去开会的时候,军委来过人了。”陈怀远瞒了这几日,瞒得自己满腹的心事,这会子终于老实交代道。

    梁冬哥拉着陈怀远到床边坐下,安慰道:“前头军委那事,主席亲自给批复,反驳了那些人,了要民主,要保护起义将领的权利,你别担心……”

    “不是那事。”陈怀远支支吾吾了一阵,开口道,“军委要改编军队,我这第十二兵团要撤编……”

    “这怎么行!”梁冬哥不等陈怀远完就蹦了起来,激动道,“这不是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么!当初好了起义将领待遇不变,怎么才没几年就改弦更张?我们的党员队伍里什么时候混进这种人了!”

    “冬哥,冬哥你坐下。”陈怀远把梁冬哥摁坐回去,“你先别激动,听我。不是谁背信弃义,是我自己主动申请的。”

    “司令?”

    陈怀远斟酌了一下,慢慢道:“这些年,共产党待我也不薄。当初马成辉捣乱,起义的部队中途还逃了一部分,共产党没跟我计较,还把几支红军部队整编到兵团里让我带。起义后让我继续掌着兵权。除了没让我去朝鲜以外有点遗憾,也实在是没的挑了。政治上的事情,又有你护着,那些看不惯我的人也拿我没办法。但实话,我宁愿共产党一视同仁,也别对我格外优待。”

    “司令……”

    “我给蒋介石卖了二十五年的命,我不欠他的。真的,蒋介石当年那么对我,几次三番,我对他早就是仁至义尽了。所以我起义,不单单是想自己的故乡能免遭战火,不单单是想为自己某出路,也因为我确实对那边已经无可留恋。现在共产党这么优待我,我觉得不公平,我不需要这种‘统战优待’来哄。吴少波的怨气我很清楚,他就是觉得不公了而已。”

    “司令,别想太多了。”梁冬哥劝他,“吴少波他就是那种脾气,话得难听,但不是真的看不上什么。司令要真觉得难受,明天我去找顾云实,再不行就去找章光,内部矛盾总要及时排解。”

    “不是内部矛盾的问题。”陈怀远叹了口气,“是我有自知之明。”

    梁冬哥见陈怀远这么,便知是劝不回来了。在“党指挥枪”的大前提下,对于他这种起义将领而言,再优待,被边缘化也是迟早的。所以,主席才亲自指示要体现民主集中制的优越性,不能忽视起义将领的权利义务,征询陈怀远是否成立“军政委员会”,可陈怀远拒绝了。因为陈怀远知道,自己终归和章光顾云实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司令算以后怎么办?”

    “军委批准了,让我带一个军,爱驻哪儿驻哪儿,就是要保留我正兵团级的待遇,免得被外界闲话。”

    “这样……也好,也自由些。”

    “我就是想问你,你肯不肯陪我?”陈怀远绕了半天,终于把这个问题扔出来了。

    梁冬哥好笑地看着陈怀远:“我什么时候扔下过你?”

    梁冬哥的嘴角带着不曾褪淡的天真稚气,看起来跟十七年前刚遇上他时没什么两样。眼神清澈,笑容温暖,像雪霁初晴的天一样明朗。

    陈怀远一把抱住梁冬哥,喃喃道:“冬哥,冬哥……对不起,冬哥,对不起……”

    梁冬哥回抱住陈怀远,轻轻拍他的背,没做声。

    “我有时候想,你总这样,一半为你的信仰活着,一半为我活着,却没有为你自己的时候。而我总是自私,当年明知你还懵懂,就自私地要了你。现在明知你不会拒绝,就自私地让你跟我离开中央。”

    梁冬哥枕在陈怀远的肩上,温柔地笑:“信仰和你,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这辈子,都在为自己活着。”

    “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当年拐了你,怪我还对你用强。”

    “……当然怪你!个蛮子,被鬼子捅一刀都没那么痛!”

    “所以你晾了我整整三年……我宁愿自己挨一刀,也比这好过。”

    “这不是扯平了么。”

    笑间,陈怀远伸过头去,用吻堵了梁冬哥的嘴。

    ……

    陈怀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故乡那土夯的屋子还在,院子里那颗树也还在。梁冬哥就坐在屋前的水塘边上,笑着看春回水暖,野鸭嬉戏。

    醒的时候,天亮了。

    已成残梦随君去,此生不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