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正文终章
秦茉这句话, 话音很轻,语气凝重,瞬间让周边数十人炸开了。
所有人的眼光, 不约而同, 集中在容非那惨白如玉的脸容上。
正值仲秋时节, 明媚天光拢了他一身, 挺拔身姿如散发轻薄柔光,那束发白玉冠、青白长袍, 宁静悠远,未染半点凡尘。
容姿堪可以“完美”形容,唯独薄唇抿出了痛苦、无奈与挣扎。
他与秦茉对视,彼此眼底,交换温柔、不舍、理解与思慕, 无须一言,已明了对方的心意。
他在心底对她允诺过, 会尊重她一切抉择。
如若她执意遵守约定,他会疯、会狂,却也会予以祝福。
龙平虽对这名神情哀痛的青年微感讶异,也为四周的嗟叹声而惶惑, 不好多问。
他凝望秦茉手中的婚书, 黯然神伤:“十八年了,我也不晓得,那孩子去了何处。”
秦茉心头大震,震骇的容色悲喜交加。
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容非既为秦茉的选择而痛悲, 又为自己渺茫的情思而哀叹, 全然没注意,龙平那句语带悲意的话, 似乎将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众人因容非的古怪沉默陷入狐疑之际,丈余外的木台上,燕鸣远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离奇的笑声。
噗!霍霍霍……
青脊众指挥使们均对册子怀有好奇心,碍于林指挥使在旁,他们没敢多看一眼。
此刻见燕鸣远边看边笑,顾起直肠子,问道:“燕少侠为何发笑?”
燕鸣远笑道:“这里头有好多生活记录,有一首油诗,名叫《记六月三日无敌花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顾起奇道:“花将军?哪位花将军?”
近数十年,未曾听哪位将军姓花。青脊建立之初,倒是有一位花指挥使,担任的是教坊司的九品官,可不是什么将军。
燕鸣远莞尔:“你听我,这诗是这样写的——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六七八·九十只,硕鼠梁上横无忌,花猫一出即消失……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花将军,居然是只猫!哈哈哈……”
这下,不单顾起跟着笑了,其余人亦露出笑容。
燕鸣远又道:“这还有一首,我给你们念一念——三更猫来叫,四更狗又跳……”
他前两句一出口,容非和秦茉同时惊呼!
惊悚、震骇、狐惑兼之,丝毫不像二人作风。
燕鸣远被他们断,蹙眉问:“你俩咋了?”
秦茉偷偷觑向容非,见他目瞪口呆,遂对燕鸣远道:“余下的两句,可是‘五更鸡长鸣,鬼才睡得着’?”
旁人听了,想笑之余又觉惊讶。
燕鸣远笑问:“姐姐也知道?”
秦茉尚未回答,容非猛然跨出数步,抢到台上:“燕少侠,借我一观。”
燕鸣远本与他交好,自然不拒绝,由着他伸手来拿这本名为《至宝》的册子。
容非看到他念的那几页,全是他熟悉的句子,再往前,则是一些随手勾画的图景,最初为襁褓中的婴儿,标的是天佑元年仲秋;之后随时间推移,画有孩子爬行、学走路、逗花猫、母子嬉戏等场景,顺手拈来,颇有意趣。
其中一幅,描绘了一名头戴木槿花的美貌少妇,双手抱着一面容俊秀的男娃儿,二人应为母子,笑容美满。
画中题为“非儿三周岁”,后有一跋——采花赠依澜,愿安康常在,韶华永记。
容非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这是父亲所绘的册子!
他作画记录了一家三口共度的五年时光,间或穿插文采平平的油诗或是日记,皆为容非早无印象的趣事;另有三五知己畅饮叙话的场面,笔法娴熟,形象生动。
这些,便是父亲心中的至宝。
父亲对家人、友人的情谊,从字里行间、勾线描摹中表露无遗,隔了十八年光阴,以诡秘的方式回到儿子手上。
这份延绵不尽的爱,包围了容非,教他既温暖又哀伤,几欲落泪。
或许是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激动,秦茉、燕鸣远、龙平、东杨、南柳等人面面相觑,禁不住问道:“怎么了?”
“此为我爹生前所绘,”容非笑时眼角泛起水雾,语带哽噎,“画满了我和我娘的一些琐碎日常,还有友人往来的故事……”
这番话如大石掉落平湖,激起巨大的水花,龙平愣了半晌,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端量着容非:“你……你是非?”
容非颔首:“抱歉,龙伯父,我没在一开始明言。”
龙平三步并作两步,嗓音夹带无可抑制的战栗:“你时候……我抱过你的!苍天有眼!可算找到你们了!”
他一手拉住容非,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秦茉脑子里如塞了一团云。
容非的父亲握有青脊的钥匙,自是与她父亲、龙平大有渊源,应该便是宣婆婆提到的那位“极少来镇上、长得不怎么起眼”的容爷。
可那又如何?他们终究只能错过。
她茫然从信封内抽出婚书,想看看父亲当年的笔迹,也想知晓,她那不知所踪的未婚夫究竟叫什么名字。
沿那笔势刚健的红纸墨字一路从右往左看,她意外发现,除了父母和自己以外,写的是那无比熟悉的姓名,登时如被惊雷击中,张口结舌,忙以素手捂住合不拢的嘴。
“为何……不是龙公子?”她两颊绯色蔓延,想笑又想哭,疑心这是大家合伙捉弄她的玩笑。
龙平下了木台,听到这句问话,奇道:“什么龙公子?”
秦茉唇角抿笑,悄声道:“我娘临终前留下遗言,让我等到十八岁,如无一位姓龙的公子前来提亲,方可自行嫁人……我、我一直认定,与我定亲的是您的公子……”
龙平笑颜舒展:“可我生的是女儿啊!而且比你两岁,那时还没出生呢!唉……为了不让她受牵连,早已改名换姓,去年嫁人了,否则还能和你做个伴儿。”
容非听得云里雾里,见秦茉俏颜漫上三分惊诧、三喜色、三分赧,一分闪躲,暗觉有异,连忙带着册子直奔下台,一把夺过秦茉手里的婚书。
他来得极快,秦茉震悚之际,竟没及时躲开,眼看婚书到了他手上,又羞又恼:“你!你这人干嘛……快快还我!”
容非只扫了一眼,已看清了上书写着双方的生辰,主婚人为龙平,订婚人则是秦茉和他自己,上面还标明了他父亲容业、母亲贺氏!订婚的日期则是天佑五年九月十六,正是秦茉满月之时。
他心仪的姑娘,早在生下来没多久,便已属于他了?
容非如在梦中。
如此来,他羡慕、嫉妒、恨过的秦茉那所谓的未婚夫,是他本人?
父亲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并非单纯指找回遗物,而是让他上门提亲?
这下可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金饼,砸得容非头昏脑胀,呼吸心跳极其紊乱。
那夜,得悉秦茉和人定了亲,他强词夺理,对她道,“我天佑元年生的,出生成长于江浙一带,‘容’和‘龙’”发音相似,你当我是未婚夫,直接嫁我吧!别犹豫!”
何曾想过,美梦竟然成了真?
他俊颜展露笑意,无尽的愉悦中透着几分傻气。
面对秦茉再三催促归还的窘迫,他笑得更欢:“还什么呀!这也是我的婚书!你跑不掉了!”
余人闻言,已明白他话中含义,瞬即从对他们二人的同情怜惜转化为庆贺祝愿。
秦茉内心深处蜜浆流动,脸红欲燃,嘴上犹在顽抗:“反正,再过几日便作废!”
“来得及。”容非面容焕发笃定。
若非身处大庭广众,他早把秦茉搂入怀中,亲吻她动人的眉眼鼻唇,宣泄他多日以来的思念与慕恋。
遗憾的是,眼下,无数疑问未解。
他们的婚书与父亲的册子,为何会与青脊的机密一同被锁在密匣中?他们的父亲死于何人之手?
在众人追问下,龙平讲述了当年事发的经过及缘由。
青脊为皇帝担任太子时建立的秘密组织。早年未曾公开时,墨玉、红玉、紫玉三脉“天”字玉牌指挥使,均从全国各处搜集信息。
为躲过敌对势力的追截,各地的下属不得不采用一些手段,如将密函藏于各种的形态不一的密匣里。
匣子关闭后,会因机关而自动上锁,中途如遭人恶意开,内藏毒液会将信件销毁,或喷溅而出,伤害企图开启者。
当密匣被送至各总指挥手上后,若要开启取走内藏之物,则需分部和总指挥使那一根的钥匙并用,才能安全开。
而龙平使用的密匣,由京城青楼女子所用的改造而成。
那回情况紧急,龙平受上司嘱托,冒充收购工艺品的商人北上,传递消息,封存时信件太薄,为免摇晃声响暴露了内有密函的事实,他们试图拿书册等物,塞入填补剩余空间。
偏生手头无他物,只得借用容非父亲的册子,算到了京城,见到红玉指挥使时即可拿出来。又因差一点缝隙,他们抽取容秦两家刚写下其中一份婚书,用于填充。
原以为抵达京城,就能取回,结果途中传出“天”字红玉牌指挥使谋逆一事,红玉一脉被清剿。龙平逃离,不敢交出密匣,只得原路返归,悄悄让秦茉父亲藏好那黄花梨妆奁。
他们无法交出密匣,主要缘于秦茉和容非的父亲,均不是正式的青脊成员,没记录在案。倘若青脊截获密匣,取走内含的婚书和册子,将把两个无辜的家庭牵扯入内。
此后,他们一组人经历了被出卖、被追杀,风头火势时,只能约定,暂时不联系。
而容非父亲拿着另一封婚书和黄铜钥匙片作为提亲凭记,折返回家,却在路上遭人暗杀,抵家时已出气多、入气少,语不成句。
起这事,容非中算记起一个细节。
父亲重伤之余,全身湿透,嘴里冒血,留下不知所云的半句话。
他们母子二人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后在其怀内找到一坨带血融烂的红纸,当作废弃物扔掉了。
而今回想,极有可能是容秦两家的婚书,因大雨或掉落水中,外加染上了父亲的血,变得不成样子,是以他们无从辨认为何物。
父亲遗言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导致容非的母亲贺依澜对秦家产生了误解。
她虽深爱亡夫,却惧怕其所为之事为儿子带来祸患。正逢执掌贺家生意的亲弟病逝,贺依澜为容非改名换姓,让他以全新身份,重归杭州贺家。
又过了几年,她因财宏势大、作风强硬,被推举为贺家家主。
纵然秦茉父亲、龙平有心与故友取得联系,何曾想到,容老弟的遗孀竟在短短数年间成了望族家主?
秦茉父亲在一次远行中找寻容非父亲的行踪,不料遭到截杀;而龙平武功高强,暗中查探,花费数载,手刃背叛之徒,但也因而露了行迹,被青脊抓了。
青脊以重刑、吐真药物逼他供出匣子的所在。当时药物没研发成功,药效没现时强劲,不能完全蒙蔽他的心智。他为了保住好友的子女,硬生生咬牙忍着。
青脊从蛛丝马迹辨别,最后那未能寻获的密匣,就在江南。
他们之所以将目光锁定在长宁镇,源于秦茉屡屡举报偷的神秘之举,已或多或少惹来关注。
有关“风影手”的传闻久盛不衰,于是青脊、盗门、江湖客循迹而来。
了解来龙去脉后,新的疑惑又至。
容非忍不住发问:“何以秦姑娘明明是与容家定亲,却误传为龙家?”
秦茉早因幸福来得太突然而羞得垂下绯红的脸,一时间无言以对。
宣婆婆上前半步:“起初,老爷没多言,提及为姑娘定了亲,只对夫人了详情;老爷去世后,夫人曾有一段时间伤心过度,大病不起……有些糊涂,也许就在那时,把容家与龙家混淆了吧?”
诚然,有关秦茉的婚约,大伙儿在过去十多年间,从不敢翻到明面上来细,一则怕惹起伤心往事,二则他们从不曾见过所谓的龙公子。
事到如今,他们方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龙公子”;而未婚夫本尊,阴差阳错,不知自己早在儿时与秦茉定下婚约。
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促成本已全无交集的二人,使他们一步又一步,相遇、相知、相恋、相守,分离后又重聚,走到了今日。
若无错失与遗漏,兴许他们早在前几年已结为连理,不定也照样美满,却未必有共度患难后的情深爱笃与心有灵犀。
青脊中人本要将龙平押走,林指挥使则由着他一一道出旧事。
听完其所述,他沉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十八年前,亲王、异族、境外教派与“天”字红玉指挥使挑起的那场叛乱中,他亦深受其害,被叛徒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幸亏被他后来的妻子所救。
他对谋逆者深恶痛绝,但也明了,绝非红玉一脉的指挥使都是谋逆者。当中不乏被瞒骗、被利用、毫不知情的底层人员。
当旁观者一再为容秦两家婚事的兜兜转转而唏嘘不已,山林深处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靠近。
霎时间,青脊与明威将军的手下皆起了戒备之心。
“去瞅瞅怎么回事。”杜栖迟对两名青脊发令。
不多时,二人施展轻功奔回,低声向她汇报。
争论声中,蜿蜒山道上出现了数百人,有骑马的、有步行挑着担子、箱笼的,有三十余辆满载重物的马车,朱漆髹金,吉祥喜庆。
镇民惊奇地讨论着这是谁家的婚事时,领头的锦衣少年已穿过人群,停在台前下马,五官秀气,书卷味浓,正是容非的书童近侍——楚然。
他先向台上的越王、青脊指挥使们行礼,再对容非和秦茉施礼。
“这……要做什么?”秦茉见了这阵势,疑心容非要把家搬到长宁镇。
容非笑道:“好的,三书六礼一样不会少你。时间紧迫,我干脆让人全部运送到镇上,省得两地来回跑。嗯,目下,我是不是该遣媒妁往你家提亲?再正式纳‘采择之礼’,之后就是问名、纳吉……”
他语含笑意,声音压得极低,话未完,队伍中的媒人带领第一队人,奉上数十种象征吉祥意义的礼物,并将礼单和名帖交到魏紫手里。
越王隔得远,听不清他们在何事,见魏紫喜滋滋地接了一叠事物,惑然起身。
容非见状,笑着解释:“王爷别紧张,魏掌柜是秦姑娘的婶婶,婚嫁之事,得和长辈商议,不是么?”
本来,有关越王和魏紫之间微妙的情愫,已被不少人捕捉,此际遭容非揭破,二人顷刻间涨红了脸。
送礼的长队源源不绝,看样子经过了极为充分的准备,绝非十天半月筹备得了。
镇民争先恐后围观,激烈讨论,尽是艳羡与惊叹。
秦茉受众人瞩目,羞赧得无以自处。
容非自在东苑藤萝花廊下摁住她强吻的那一日起,已吩咐楚然回杭州着手筹备婚宴相关。
先前,他几近认定,愿望落空。
幸好,她依然是他的。
待看到秦茉把裙带拧成麻花,他凑向她耳边,浅笑道:“我早了,要是青脊定我的罪,我便请求杜指挥使将你我关在一起。因此,得提前把你娶进门。”
此话混合了灼热气息,迅速烫得她耳根赤红、心惊胆颤。
她情急之下,右手骤然前探,轻巧从容非手上夺过婚书,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展开利落步伐,人如踏云般滑过木台之侧,绕过一帮镇民,溜了。
容非一怔,丢下一句:“按照礼法继续!我去追!”
示意南柳北松等人留在原地,他挤开人潮,撒腿狂奔。
其他人傻了眼。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青脊中人不晓得是否该将案件重要人员截住,纷纷请示林指挥使。
越王闻声,插话:“林指挥使,陈年旧案也算告一段落。秦家后人与容家后人,于此并不知情,谈不上隐瞒之罪。至于这姓龙的,为的也是情义,相信同样重情义的你,更能谅解。”
“这恐怕……”林指挥使迟疑。
“你就当给本王卖个顺水人情,”越王笑容含带一丝窘迫,悄悄窥望魏紫,恰好魏紫也望向他,目光相触,他心下暖意顿生,补充道,“好让我在……前挣点面子,实在不成,我去跟父皇求情,别计较了。”
林指挥使沉吟片晌:“既然越王殿下……”
“头儿!”杜栖迟急忙唤了他一声,甚至没用正式称呼,猝不及防被一强劲力度带了一下。
不须回头,她猜出是燕鸣远所为。
“麻雀,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追究了!”燕鸣远声劝道。
杜栖迟苦于他老插手干预,憋了许久的怒气翻涌复至:“你真要为这些认识没多久的人跟我作对!到底为何!”
“这世上并非只有黑白对错,他们本身没做错什么。”燕鸣远收起平素的嬉皮笑脸,义正严辞。
两双清澈见底的明眸对视,杜栖迟费尽时日和力气强硬起来的心,再度因这肆意飞扬的面孔而有了些微动摇。
没用的家伙!她沮丧之极,仿佛她仍旧是钥华阁中弱的麻雀。
大半个月前耻辱的一幕重现眼前。
她喉底艰涩,回想自己一年来的昼伏夜出、浴血奋战,而眼前的“天”字墨玉指挥使曾跟她爹,总指挥使的位置迟早要留给她,届时当爹的,没准要听女儿指令。她爹笑而回应,青脊历来有能者居之,他绝无异议。
长辈们充分表达了对她的厚望。
一路走来,她真的走对了吗?
燕鸣远凝视她雾气缭绕的杏眸,柔声道:“我懂,你我其实一样。咱们生在出类拔萃的家庭,成长于德高望重的师门,又有那么多人中龙凤的师长,本就压力重重。
“出门在外听到的全是他们的光辉事迹,大伙儿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是谁谁谁的儿女,总觉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参与十八年前那场抵御外敌、平定内乱的战争,心心念念想闯一番事业。
“可你不觉得,正是那样,你才要活得更宽容些?现在太平盛世,别没事找事,容大哥和秦姐姐不过是普通人,想踏实过日子,难得有情人成眷属,何不放他们一马?你还……”
杜栖迟怒道:“什么我还!你比我大一岁罢了!”
燕鸣远也火了,态度比平时更为严厉:“还顶嘴?我是你师叔!”
杜栖迟想起她初来长宁镇的那天,他于众人前给了她下马威,夜里又将她叫至西苑,试图哄她……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再也把持不住,怄气道:“别有事没事摆架子!之前,谁口口声声不做我师叔的!”
燕鸣远先是一愣,随后笑得捉狹:“这么,你同意……与我一处了?”
“没、没有的事!别瞎想!”她整个人如被火烧一般,愤而转身。
亏得半张脸有面罩遮挡,不然,她这以冷面著称的杜指挥使,遭人觉察脸上的红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
秦茉手持婚书,火速往秦家方向飞奔。
因镇民汇聚在集会地看热闹,沿途人影稀少,一派静谧,唯有长宁河的碧色河水,漂浮着红橙黄褐的败叶,悠然东流。
秦茉步履匆匆,尽管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逃跑。
数年来的低调度日,使她不喜于众目昭彰下受过多关注。
她需要缓一缓。
容非在她身后穷追不舍,让她讶异的是,这家伙近来身手有了长进,似练过?至少,跑时稳健有力,不再气喘吁吁,比起他跟着诈骗团伙入山林寻她的那回要好得多。
“差不多得了!给点面子!”容非边跑边叫唤。
秦茉原本有心与他聊上几句,听他这么一喊,顿时加快脚步。
跑至卧仙桥时,猝然间,灰色身影急速一晃,三人拦在道前。
秦茉定睛一看,心凉了半截。
盗门的人,果真不肯放过她!
由于她及时停步,容非立即追上,展臂将她挡在身后。
为首的那名灰衣中年男子,以不怀好意的目光量二人:“秦姑娘,敢问令尊从盗门带走的秘笈何在?你们夫妻做的是正经生意,留着无用,不如还我们。”
容非冷冷地道:“你们也就只敢在晚上干些偷鸡摸狗之事!今时怎么有胆量于光天化日之下露脸?”
灰衣人暴怒:“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家主,就无人敢动你!不就仗着几个护卫武功了得么?”
他一使眼色,身旁两人猱身而上,齐齐向容非抓来!
秦茉大体得知,盗门中人武功寻常,但胜在身手敏捷。她正想息事宁人,容非将她往边上一推,继而避过两人夹击。
他近日在八卫轮流指点下,拳脚功夫大有长进,应付武林高手无望,但对付盗门这种三流角色,居然有还手之力。
三人身影挪移,拳来脚往,劲风凌厉,叱喝有声,斗了十余招。
眼见容非孤身与二人相拼,秦茉没来由回忆起三个月前的山林里,面对几名壮汉的围攻,他强行摁将她于怀内,高举左臂,强行替她挡了一棒子。
回想那一幕,心依旧会痛。
无论如何,她不愿他再为自己受伤了。
“罢手!”她当即从怀中拿出一本黑皮册子,高举过头,扬了扬。
灰衣人一见,阻止道:“停!”
三人罢斗,各自中了两三下拳脚,又怕丢人,死活忍住不去搓揉。
秦茉抢至容非身畔,眸底饱含关切:“还好吧?”
容非吃了两拳,不痛是假的,可他绝不当着对手示弱,逞强道:“没事。”
“秦姑娘早些拿出来就好,何苦折腾那么多?”灰衣人紧盯她手中之物,恨不得扑过来抢。
秦茉柳眉一挑:“按理,因着我爹的关系,我该尊你们一声‘师叔’,可你们多次暗中窥觊,实非长辈所为!”
“我们只想要回秘笈,让技艺得以传授,别无他意,若有得罪,请姑娘见谅。”灰衣人换了副口吻。
秦茉深知,这帮人肯花上数月在附近徘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既已揭晓秘笈并非藏在密匣中,她若不痛快交出,只怕他们会时不时潜入宅院乱翻一通,因而提前备在身上。
她私下向燕鸣远听过,知盗门所剩的人已无多少,这十多年来倒也没作奸犯科。
这秘笈的内容,她已熟读,留下确无益处,不如趁机要一句承诺?
“给你们,没问题,只不过,你们得立个誓——不得以盗窃之术行恶,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灰衣人淡淡一笑:“姑娘竟有此顾虑?眼下法度森严,咱们做不了坏事。”
当下,三人依言立誓,郑重接过秘笈,仔细翻阅,确认无误,笑颜展露,如获至宝。
临别时,那灰衣人忽而回眸,朝秦茉咧嘴而笑:“怪我有眼不识秦姑娘,更没想到姑娘……啧啧啧,如无意外,我们不会来长宁镇滋扰,还是提醒一句——二位记得锁门。”
秦茉听得莫名其妙。
这是让她防盗防贼的意思吗?
转眼瞥见容非一脸窘然,总算记起,他们初遇那夜,以奇葩姿势叠在一起,正好被这人瞧去了!
那人大概是后来见容非对她诸多保护,才猜出当时月下疾奔的、与房间内扑倒容非的女子,为同一人!
可她还能什么?总不能,那阵子真没干件事?有意义吗?
三人离去后,目视秦茉如被淋了红漆的脸,容非笑吟吟地道:“姑娘的名声全被我毁了……放心,我一定对你负责!”
她愤怒地揍了他两下,恰恰在他方才中拳之处。
他“嘶”地呼痛,又哄道:“再,姑娘拿了传家宝救我,我得以身相许。”
“切!我这是抵你用钥匙救我的人情。”
“那咱们的婚约怎么?”
“离我十八岁没几天了……”
容非圈她入怀:“立马成亲吧!”
“你!”秦茉急急推他。
这可不是他或她的花园,岂可胡来?
然而,容非力气比她大,紧紧将她锢牢了,且在她别过脸前略一俯首,以唇贴向他思念多时的唇瓣。
唇齿磕碰中,她退他进,被他再一次抵在柳树下,躯体紧贴,既有微风细雨的温存,又有狂风暴雨的热烈。
呼吸缠绕,爱怜、温柔……纠缠而入,迫使她喉间溢出零碎吟哦。一贯清浅的嗓音添了几丝婉转柔媚,教他差点忘乎所以,想要为所欲为。
终归在河畔桥边树下这种随时有人路过的地方,容非没敢过于放肆。
深吻过后,凝望怀中娇颜,他笑哼哼地道:“我到今时今日,才搞懂我爹的遗言所指。”
“遗言?”
“他让我带上钥匙,来长宁镇秦家,找宝贝,”他噙笑道,“你看,我找到了!”
罢,凑到她额上一吻。
秦茉细想他们这段曲折的姻缘,从当初的互相误解、怨怼,到其后的怦然心动,心底甜暖热流涌动。
于思忆中回溯,她猛地记起一事,瞋目啐道:“这时倒嘴甜!还记得你讽刺过我什么?”
“我何曾讽刺过你?”
“哼!你我手段高明,撩死人不偿命!”
“嗯,”他两臂紧绕着她,“我愿以余生领教姑娘手段,直至被你撩死之日。”
秦茉心中蜜味更浓,嘴上犹自抗争:“你冤枉我!我那会儿压根没撩过你!”
“不要紧,慢慢补,”容非沉嗓如醉,诚恳得分外勾人,“从今以后,我会尽我所能,放下骄傲,做得不对之处,请夫人多多提点。”
他突如其来改了称呼,秦茉有点懵,随后又被甜到了。
蜜意从内而外扩展,逐寸蔓延,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也洋溢欣悦。
她眉眼倾垂,长睫如蝶翼振动,软嗓轻柔:“不必刻意改变,我也有无数缺点,若能互相包容固然是好,可人无完人,何必强求?我爱慕的,是原原本本的你。你的好,你的坏,全在我的预料之中。”
这是至今为止,她得最直白又最深情的话。
容非始料未及,终觉迂回坎坷都不曾白费。
二人同心,足可抵挡世上的纷扰纠葛,何惧明日风风雨雨?
良久,容非从柔情蜜意中回过神来,搂住怀中无可比拟的至宝,沉嗓如浓酒:“不可能,我的好,你没来得及感受,也预料不到。”
秦茉不解,迷蒙水眸如有绚烂靡丽的星辉。
“相信你很快就有‘切身体会’,”他眼眸深邃,附在她耳畔,笑意全是诱哄,“比方……”
他温热嘴唇描摹着她的耳廓,浑话得含糊且暧昧。
言毕,他清晰看到,她的娇媚蜜颊,于一刹那,红透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
正文就写到这里。
番外以配角为主,顺序分别是:
1、麻雀&燕子
2、容非&茉茉新婚
3、南柳&柳莳音
4、越王&魏紫
5、容非&茉茉婚后日常
全订的可爱给个五星好评鼓励一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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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戳千丝的其他完结文,见证作者的进步。
接下来准备写《长嫂为夫》和《君心三叠》这两本古言,请大家多多支持,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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