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三(上)
漫天碎雪纷纷扰扰, 为依山而建的贺家群院淡去了画栋雕梁之色。
天寒地冻,各处无人走动,唯独柳莳音身披朱色缎子斗篷, 步伐匆匆, 冒雪而行, 穿梭于各院落间的过道。
疾风扬起鸦翎青丝, 将寒雪肆无忌惮抖落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脖子, 双手藏在兔毛围袖之内。
秀眉和长睫沾染雪粒,衬得她双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静,紧抿的粉唇略显心事重重。
恍惚间,她隐约觉得雪似乎缓了些,可再看前方, 明明北风呼啸……何以她没感受到雪落?
她茫然抬头,惊觉头顶不知何时冒出一把月白色的皮纸伞;急转过头, 背后多了一名为她撑伞的黑衣男子。
此人三十岁上下,脸色苍白,有着她最熟悉不过的端正五官和木然神情,正是她的“舅舅”南柳。
“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自己无声无息出现, 真的很像鬼啊!”柳莳音先惊后喜, 顺了顺凝滞的呼吸,按耐人冲动,从围袖中抽出双手,轻轻为他扫落头顶和肩头的雪末, 心头暖意流淌。
“不必管。”他嗓音通透澄澈, 一如既往。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随七爷和夫人去孤山别院住到开春吗?”她提起容非,心下忿然。
她误以为, 容非成亲后定会安分守己在家陪夫人,不会像往日那样到处乱跑,结果,携同夫人跑得没了影。
新婚燕尔时,他先陪夫人回长宁镇,一会儿又跑到衢州拜访王爷,转悠了近两个月。近日夫妻二人又去了别院,大事务、文书信件等每日交由楚然转达或传递,连八卫成了跑腿的。
容非和秦茉四处溜达,南柳自然要跟着。
柳莳音已多日不见他,正愁是不是该跑一趟,跟他商量点事,他竟返回贺家大院,且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
当柳莳音问他为何回来,南柳回答简略:“休假。”
风雪无半分消停之意,柳莳音催促道:“走!去我那儿!有事和你。”话音未落,手突然挽向他胳膊。
南柳惊诧之下,侧身而避。
他本就轻功极佳,踏雪无声,迅速绕到另一侧,她那一挽竟落了空。
柳莳音嘴一撅,报复似的,白玉般的手紧拽着他的黑袖子不放。
“……”南柳无奈。
这丫头真不省心!已不再是当年只会咿咿呀呀哭啼的婴儿,整整十五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秀美少女,又是摽梅之年,岂能与成年男子拉拉扯扯?
由她拖着走了数丈,南柳轻轻挣开她的手,把伞递给她。
柳莳音眨了眨眼,楚楚可怜:“手冷。”
南柳拿她没办法,只得继续替她撑伞,身子自觉离她远了些。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柳莳音不忿,再度挽他胳膊。
南柳想了想:“这不好。”
“有何不好?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不是吗?咱俩相依为命好多年了,不是吗?以前你经常抱我、亲我的,不是吗?现在嫌弃我了?”她用的是问句,却理直气壮。
“没、没亲……”他急忙摇头否认。
“那就抱了。”她语气笃定,唇角偷偷噙笑。
南柳无从否认,依稀听闻甬道边上传来声响,估摸着有人往这方向走近。
他不愿与她纠缠无聊细节,一手抓住她后颈的衣裳,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施展轻功,撒腿直往南院落奔去。
柳莳音身子猛地凌空,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时,气得发抖——拿她当猫吗?
贺家群院房舍极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管事和护卫,皆有专属居所。幸亏道上没撞见人,否则她真不知脸往哪儿搁。
路过自己的院,南柳迟疑半晌,最终拎着她走向隔壁,行至门前,才放她下地。
柳莳音闷声不响,推开院门,跨槛而入。
“柳姑娘……噢!南护卫也来了……”伺候她的丫鬟上前迎候,话没完,被她甩手驱离。
柳莳音等丫头进屋后,亲自水烧水,气鼓鼓的。
南柳许久没进她的院子,左右无事,沿屋前屋后绕了个圈。
抬望角落的老树树梢如长矛直指长空,枝头挂满黄澄澄的柿子,被白雪一衬,风外鲜明,他双足一点,飞身跃起,徒手折下硕果累累的一枝,信步走回前院,把柿子塞给柳莳音。
柳莳音本来没真生气,见他主动来“哄”,当即换上甜美笑容:“你到屋里坐会儿,我去弄些吃的。”
她以往左一句“舅舅”右一句“您”,自从三年前得悉这舅舅是假的以后,亲切感有增无减,却渐渐对称呼和敬语有了抗拒。
南柳从孤山赶来,半日没吃东西,当下默然不语,自行入厨房,见锅里有半锅杂豆粥,直接舀了一大碗。
柳莳音嗔道:“这是我早上吃剩的,好歹让我热一下。”
“无妨。”南柳两三下全吃光,正要顺手把碗洗净,被她抢了丢在一旁。
“跟你个事。”她拉他走出厨房,请他进屋坐。
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南柳环顾四周。
自她给容非点生意后,贺氏家族里里外外争相讨好她,送来各式精美物件,摆得到处都是。
而他前年从边陲带回的一对罕见酒红朱雀,也换上了精致鸟笼。雄鸟通体表面深红色,雌鸟上体淡赭棕色,因天气寒冷,缩成了两个毛球。
他不由得想起,五个月前,他从容非那儿得了一只球型木鸟,闲来无事,他把木雕涂成红色,后来忙碌了一段时日,那木雕竟失了踪影。
“我想搬离贺家大院,”柳莳音解下披风,忐忑片刻,缓缓开了口,“七爷近来在满家弄一带建了茶园和桂花林,派我去监督,春后得多走动。路远不便,我算到那边住上半年。”
南柳目视她泛红的脸,眸底掠过过微不可察的忧虑。
桌底下大黄猫发觉他来了,懒洋洋走来蹭他。
他弯腰将猫抱到腿上,揉了揉猫脑袋,没吭声。
柳莳音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和我一同搬走呗?”
“……我?”
“除了你,有楚然哥哥、干爹他们八个人守着七爷!绰绰有余!咱们是一家人,你得照顾我!”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对于南柳而言,最近几年,柳莳音根本无须他操心。
她已不是孩童,与他互为邻里还好,一起搬出去?大大不妥!尤其,贺家人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舅甥。
他为难:“长大了……”
“哦?我长大了,你就不管不顾,是吧?”她咄咄逼人。
“哪有?”
“你忍心让不会武功的外甥女在外头辛劳?”她佯作恼怒,见他面有愧色,扬眉道:“要不,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
关于这个话题,容非先前也半开玩笑提过两次,其中一回,是在长宁镇。收到柳莳音搜集的各色矿石后,他对南柳道,“你家丫头倒还孝顺,不如在贺家找个人嫁了。”
那日南柳一字没,可今儿这丫头亲口道出,看样子,此事该提上日程了。
他仿佛听见心中有叹息回响。
柳莳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字一顿:“西桐叔叔帅气又温柔,如何?”
南柳有些窝火。
西桐比他还年长一岁,发妻早亡,多年未续弦,何时把他这外甥女的魂给勾了去?
“年纪大。”当舅舅的表示不同意。
柳莳音又道:“那……楚然哥哥?我和他年龄相仿,自幼一块儿长大,亲如兄妹。”
“太了。”当舅舅依然不同意。
他和西桐、楚然关系一向不错,当兄弟没问题,结亲嘛……
柳莳音翻了个白眼,从袖管内抖出一玩意:“你是真对他们不满?还是舍不得我嫁人?”
南柳定睛看清她手上物件时,滋味难言,“你拿了?”
她摆弄着圆乎乎的红色木雕,笑得调皮:“对啊!我前些天去你那收拾,觉得可爱就拿了,忘了跟你。七爷做的?我看夫人那儿有一整排,没颜色,不好看。”
在他地盘,她的不问自取都占理,南柳无言以对。
“归我。”她洋洋自得。
“……”南柳视线不自觉地从她日渐明丽的面容挪开,暗自发愁——她十六岁的生辰礼物,他得另作准备了。
只因话题转移,他们没再讨论搬迁与婚嫁之事。
柳莳音吃了两个柿子,要吃第三个时,南柳制止她,“寒,少吃”,借口困倦,起身离开,不让她相送。
他把猫搂在怀里,飞掠回隔壁院子。
多年居所虽略微冷清,却不显颓败。
他心里清楚,皆因柳莳音平日维护点。
那丫头口口声声,让他搬出去照顾她,可究竟谁在照顾谁?
…………
南柳幼所失恃,其父为镖局镖师,身手不凡,因而南柳自幼有一定武学根基。
七岁那年,他随父迁至江南一镇上。
然而,父亲大半时间外出,不便带他在身旁,百般无奈,将他托付给邻居照看。
一来方言听不懂,二来人生地不熟,三来性格沉闷,南柳基本不与外人交往。唯一对他友善的,是邻居那位比他年长三岁的姐姐裴菱。
可惜,裴姐姐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导致耳朵听不见,年岁渐长,已不会话,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
南柳至今仍记得,她初次见他时,手里捧着她家做的馄饨,笑容如温暖而不耀目的阳光,恬静,平和。她嘴唇翕动良久,心翼翼唤了一声“叠叠,来刺”。
他愣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表达的是——弟弟,来吃。
尽管她柔弱,不出话,因是本地人,父母做正经生意,有她关照,南柳没再受当地其他年龄相仿的淘气孩子欺辱。
他们交流全靠手势,相处日久,他变得更不乐意与人交谈。
她的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生命中缺失的温柔。
他喜欢以手势形容她家几只猫的不同叫声,用动作展示下雨声响;在她微笑注视下,他模仿猫儿从树上跳落的姿态,借此练习身法,并努力锻炼,强健体魄,想像父亲一样,当一名镖师。
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微愿望,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更好地保护那些爱惜他的亲人,如她。
他在裴家呵护下度过数年,日子平淡而简单,直到十二岁时,父亲北上,他决意跟随,见见世面。
路途的餐风露宿磨砺南柳的意志,就在他向往更广阔天地之时,恰恰遇到谋逆动乱与两族交战。
颠沛流离,父亲身死,他在北方煎熬了三年,已成英气勃发的少年。
归来,物是人非,裴家人不知所踪。
一再听,原来,他离开第二年,邻居夫妇因瘟疫离世,裴菱变卖家产后,投奔族亲,音讯全无。
苦寻数月,他得知姐姐的下落。
她背井离乡,受一邹姓乡绅半诱半强占。因原配善妒,不许纳妾,裴菱只能沦为外室,无名无份。
南柳心情沉重,赶赴萧山,几经周转,方能以“弟弟”身份拜访她。
裴菱所住院子十分平常,仅有一面黄肌瘦的丫鬟和一满脸横肉的乳母留守。或许因她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又不是正式主子,下人懒懒散散,没把她放眼里。
不善言辞的南柳好不容易获得入内机会,见裴姐姐斜斜靠在床上,衣裳简朴,无任何珠饰,比以前瘦了一大圈,丽颜蒙了层灰。
南柳瞬时心如刀割。
相反,她看到他的顷刻间,由难以置信的震惊,转化为欢喜和激动,见他比临别前高大健壮了不少,眸子里满是欣慰。
相顾无话,他强作镇定,向她了个手势——还好吗?
她凝视怀中那个细皮白嫩的婴儿,满眼慈爱,对他点了点头。
南柳历来心思单纯,无法分辨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忍细看她的憔悴容颜,目光落在女娃饱满的脸蛋上,一贯硬直的心肠软了几分,刺痛感刚略微减轻。
裴菱气息微弱,疲倦不堪,抬起手想比划什么,又软弱无力。
南柳上前半步,想与她多“聊聊”,忽闻院外有车马停驻声,院门开后,乳娘招呼道:“爷来了!”
数人脚步声至,步伐稳健,应是男子。
裴菱耳朵听不见,自是毫无反应;丫鬟惶恐催促南柳:“快走!别让人瞅见!”
南柳暗地里觉察到什么,闪身跃至窗外,借树木遮掩,翻墙出了院落。
他不是怕,而是担心自己的出现,给裴姐姐带来麻烦。
隔着院墙,他听出,来者有三人,但仅有一人进屋,不多时,丫鬟抱着哭哭啼啼的婴儿从内里行出,房门遭人重重掩上。
南柳越听越不对劲,重新翻上墙头,侧耳倾听。
屋中衣裳破裂声、物件摔落声、细碎呜咽声清晰入耳。
这可不像在探视病人!
“话不会!连服侍人都不会!”一粗糙男嗓低吼,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如像耳光。
南柳大急,飞身跃进院子,大声喝问:“做什么!”
两名疑似护卫的壮汉见他骤然现身,先是一惊,再观其不过是个身手敏捷的少年,脸上浮现轻蔑。
南柳随父亲学艺多年,私下得空也刻苦钻研,武功谈不上多高强,但反应极其灵敏。
面对猱身而上的两人,他顺手扯下晾衣服的竹竿,刺、撩、挂、点、戳,将二人逼得手忙脚乱,遂一脚踹开房门!
里面那人听到动静,附在门缝想看外头情形,躲避不及,遭南柳连人带门踢翻在地。
床边上的裴菱乍然见他回来,因双手捂住撕裂的衣裳,她没法作手势,只得连连摇头,泪眼模糊地示意他别管,赶紧离开。
“哪来的疯狗?敢坏爷好事!”那男子从门板下钻出,约莫二十七八岁,一双丹凤眼,长相尚可,蓝色锦袍半褪,从地上挣扎爬起,指着他破口大骂。
见裴姐姐脸上高高肿起,南柳早已暴怒,闻言,猜出这人见色起意,不顾姐姐卧病,强迫她行房,更是怒不可遏,抡起一把椅子便往那男子狠狠砸去。
那人也练过几年功夫,略作闪避,与门外奔进来的两人,分三个方位拦在南柳跟前,气势汹汹:“你是何人?”
“她弟弟。”
南柳以脚尖踢起滑落的棉袍,抛向裴姐姐,让她遮蔽褴褛裙裳,继而拿起桌上粗瓷碟子,猛力一敲,瓷碟一分为二。
他以断口尖锐处防身,蓄势待发,两名护卫亦不敢大意,抽出腰间长刀与之相对。
“是你亲弟弟?”锦袍男子激怒下似忘了裴菱听不见,大声质问。
裴菱试图从他的口型判断话中含义,终归没搞懂状况。
她身子摇摇欲坠,套上外袍,腾出双手向南柳比划,一脸焦灼,让他尽快脱身。
而那锦袍男子大致能看懂她意思,知他们二人相熟,愤懑骂道:“什么弟弟!分明是奸夫淫|妇!”
南柳如何能忍?双足运劲跃起,半空踢飞一桌一椅,迫使持刀两人闪开,与此同时,瓷片划向锦袍男子。
来势凶猛,燃着积压多时的怒火。
那人惶恐之际,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没胆量和他硬碰硬,企图逃跑。
这显而易见的怯意使得南柳信心加倍,一咬牙提气窜出,在护卫抢上前,用瓷片尖角抵住锦袍男子的咽喉!
动作利落,教人猝不及防。
锦袍男子登时腿脚发软:“你、你……你要做什么!”
“放了她!”南柳深知,若活在无声世界里的裴菱继续留在此处,不可能再得到一丝一毫的尊重。
“我的人!休想……!”锦袍男子不松口,被南柳一拉一划,瞬即哑口。
“弃刀!”南柳冲两名护卫喝道。
二人犹豫片晌,南柳生怕他们拖延时间,惹来更多人,一不做二不休,又在锦袍男子颈脖处轻轻割了一下。
“放放放他们走!”男子颤声道。
护卫徐徐放下手中长刀,对望一眼。
一旁的裴菱苦撑多时,眼看局势大变,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床脚。
南柳震骇叠着担忧,他们相识多年,互相扶持,而今举目无亲,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逃离这鬼地方。
他并非足智多谋者,做事从不作过多考虑,只会尽全力往目标迈进。
此际唯一想法——带她走!
至于往后去向,出去再!
他双手急扬,把瓷片掷向其中一护卫,右手以迅雷烈风之势抽回,掌如侧刀,直切锦袍男子耳后,强行把他敲晕。
护卫大惊,扑上前已然来不及,遭南柳拳脚|交加,倒在地。
南柳掠至床畔,弯腰抱起半昏迷状的裴菱,飞奔出屋,欲寻她那宝宝,而乳娘和丫鬟大概被斗声惊到了,竟不知躲到何处。
在院找了一圈,四下空空荡荡,他没敢逗留,心想虎毒不食子,这些人再坏,断然不会伤害一个女婴,遂抱了裴菱,直奔客栈,又到医馆请了大夫诊治。
大夫号脉施针时,眉头紧皱。
南柳摩挲着手,侯立一侧,无意觑见裴姐姐臂上淤青之外,还有旧笞痕,触目惊心。
半柱香后,裴菱手脚动了动,眼睛未睁开,探手一摸身旁,霎时清醒。
她慌张想起身,又无半分力气,急得眼泪涟涟。
南柳猜出她要找女儿,忙用手势告诉她,他安顿好了就去接孩子。
事实上,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她的男人有一定财力,势必咽不下这口气,很快找上门。
他在外游历,对各种避仇法子略有耳闻,见裴菱精神尚可,当机立断,从客栈后院雇了辆驴车代步,转移到边郊农家。
傍晚,他悄无声息回了裴姐姐居住的院子,内里空无一人。
他料想孩子被她父亲带走了,摸准邹家方位,趁夜色浓稠,偷潜入内。
数进院落,疑似有孩子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无果。
夜风隐隐约约送来几句争吵,时断时续,南柳循声而去,藏身窗下窃听。
“我决不同意留下那贱种!”一女子嗓门尖锐,夹带两声茶盏摔破的声音。
“你别动不动就贱种!那是我女儿!”锦袍男子怒斥。
“敢大声吼我?没我娘家扶持,你有今日?现下翅膀硬了,学人家三妻四妾?你不就是贪图那哑巴女不会话,字也识不得几个,没法把你私下干的阴损事外传么?还能有几分真心?”
“人走了,你满意了吧?”那男子同样气愤。
“她被人抢了,你不抢回来?呵呵,就算不抢她,也会去抢别人!我警告你,别玩太过!什么吊高鞭笞、火烧水淹的,闹出人命,我可不替你收拾!”女子顿了顿,“那贱种,你要么埋了,要么卖了!我绝不让她吃我家一粒米!”
南柳身子发抖,恨不得冲进去杀了这对丧心病狂的夫妇!
深吸了口气,他自问没有本事杀人于无形,且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孩子安全带离。
若为泄愤而犯险,只怕要把自己搭进去。
他死不足惜,可裴姐姐身体虚弱,需要他照顾。
报仇,不急在一时。
房中夫妻吵闹了一阵,均在揭对方的疤。南柳听不出所以然,又细细沿各间房屋搜寻,循着勉强可闻的婴儿啼哭声,在柴房内觅到了那干瘦的丫鬟和饥饿难耐的女娃。
“交给我。”南柳目带寒光。
“不,”丫鬟语带哭腔,“他们会死我的!”
南柳不愿与她啰嗦,一手夺过孩子,抱在怀内,另一只手在丫鬟头颈处一敲。
她两眼一翻,瘫软在灶台边上。
南柳明了,这丫鬟不坏,但他必须狠一点,她醒来才不会被主人重罚。
柔柔月色下,原本哭闹不休的孩子对上他谨慎惶惑的眼神,圆圆的大眼睛竟有些许愕然。
顾不上那么多,南柳趁着未惊动旁人,脚下如御风踏云般掠出,几下纵跳,翻出了邹家宅院。
婴儿因腾空飞跃而忘了哭泣,发出咯咯笑声,这份全然不懂人世险恶的欢乐,感染了南柳,让他紧揪的一颗心涌起暖融融的热流。
当南柳把孩子抱回给裴菱时,裴菱喜极而泣。
南柳以手势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音。
哪怕这孩子的一半血脉源自于那狠毒男人,裴菱仍全心全意爱着她,一心祈求,她能替自己倾听世间万物的美妙声响。
他们三人躲在农家生活了数日,裴菱体虚气弱,没有母乳,皆由南柳煮点米糊来喂养阿音。
南柳这两年积蓄不多,租借房屋、治病买药、日常开销……撑不了多久。
他曾想过去邹家报仇,并抢些财物,但裴菱坚决不同意。
——弟弟,你把我们母女救出来,是好事;你再去杀人抢劫,就成坏事了,我不希望你变成满心仇恨的人。
南柳拗不过她,只好带她们母女远离邹家的势力范围。
遗憾的是,裴菱的病一直没好转,甚至日益恶化。
她这三年经历了父母和长辈的生离死别,身娇体弱,无谋生之道,走投无路,成了那姓邹的玩物,发现他的真面目后,曾想过一死了之。怀了孩子,她硬生生忍下来,总算盼到与南柳相会。
兴许是与故人重遇,又接回女儿,她的憾意减弱,长久以来支撑她的薄弱意志,散便散了。
三个月后,阿音满周岁后的几天,裴菱撑不住,双目一闭,离开了让她痛苦、让迷恋的人世。
南柳悲痛难言,十五岁的少年心充斥着无力改变命运的挫败感。
偏生他答应了裴姐姐,不能报仇。
况且,他还得照料孩子。
阿音刚学会行走,摇来晃去,肉嘟嘟的手拉着母亲渐渐凉去的手,好奇眨眼,不哭不闹。
她还,并未意识到失去了什么,更不晓得何谓“天人永隔”。
南柳心中默默地道:别跟你那人渣生父姓,跟你娘姓吧!或者,长大后自己选择姓什么,选择属于自己的路。
料理完裴菱的身后事,南柳带了阿音去了杭州城。
时候,裴菱曾指着一幅画有苏堤的画卷,问他这是什么地方,那时南柳也不懂。走过千山万水,他未能与她同往,唯有让阿音代替她欣赏触及不到的美景。
他想过重操旧业,又不好带娃娃奔走四方,思前想后,在凤山门一带租了个房子,暂且安定几年再。
他对外宣称,这是他姐的遗孤。
白日里,他出门找点事做,挣着仅可度日的薪酬,阿音则交由那家人照看,两个月来,日子平淡如水。
南柳性子沉稳中透着无趣,也不会哄孩。阿音一哭,他只会抱住她,轻抚她的背,连句歌谣也欠奉。
幸好,这孩子生来懂事,除去发热等疾病,鲜少大哭大闹。
原以为,一身武艺就此浪费,不巧一日,他路过杭州老字号酒楼揽月楼,见门口筑了高台,台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向来不问闲事的他,鬼使神差停下了脚步。
从人们热议中,他得悉江南三大望族之一的贺家,正以擂台的方式,聘请合适人选作护卫。
贺家家主贺依澜是名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一身黛绿色绸裳,眉宇间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霜;她身旁还有一名八|九岁的俊秀孩童,被大仆侍包围,容颜如玉,衣饰华贵,目光中的矜骄之气宣示着与别不同的身份。
南柳远远望了几眼,怅然若失。
他在这般年纪时,唯一的玩伴,是裴姐姐。
可她走了。
擂台边上等待的三十多名青年才俊,个个相貌堂堂,雄姿勃发,在数百人围观下,拳脚刀枪棍棒一一使尽,精彩连连,博得无数欢呼与鼓舞。
南柳看得热血沸腾,猛然惊觉,这是份衣食无忧的极好差事!
他鼓起勇气,大步走到贺家一名负责人跟前,跃跃欲试:“我成不?”
中年管事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又是外地口音,审视眼光中微带不屑:“多大了?”
“十五。”
“太,再练个三五年吧!”
南柳分明看到已被选定的其中一名英气少年也不过十六岁上下,只是身材高大,相貌比他英俊。
他长眸直视那少年,眼底深深不忿。
“那是何人?”贺依澜注意到神态与众不同的南柳。
管事道:“回夫人,这孩子想上台比试,可他年龄还不到十六。”
贺依澜尚未定夺,她身旁的孩童插言:“娘,让他一展身手又何妨?”
“阿杨,你去试试。”贺依澜淡然道。
“是,夫人。”身后一名年轻伙子,身着贺家护卫袍服,气宇轩昂,跃入场中,引起一众哗然。
毕竟,其他应聘者全是互相切磋,胜者入选,并未与贺家正式的护卫对阵。
南柳看得出此人比自己年长几岁,武功不弱,不敢觑,依言与他展开拳脚比拼。
与阿杨攻守有度相比,南柳更胜在灵巧敏锐、防不胜防,且中对方拳掌后,丝毫不露怯。
他的功夫除了来自父亲,还有一半是跑江湖时所学,集众家之所长,又自行钻研独特身法,在他的年纪中甚是难得。
二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连斗了上百招,虎虎生风,见者雀跃不已。
南柳最初因久未练习而落在下风,却沉得住气,守得滴水不漏,待摸清对方底细后,出手迅捷如电,凌厉之极,越战越勇,竟大有获胜之势。
“娘,这人,我要了!”贺家公子看得兴起,在阿杨即将落败时喊道,“阿杨,收手吧!”
阿杨应声退开,向南柳抱拳:“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南柳。”南柳回礼,转身朝贺家两位主人深深一鞠。
自那日起,他成为贺家众护卫中的一员。
当贺依澜听闻他家人均不在人世,且要独自抚养一岁多的外甥女时,拨了府中嬷嬷和丫头多加照顾。
头一年,南柳带了阿音住在偏院,参与护卫训练。他年轻,也不算聪明,但深明安定日子来之不易,因而比任何人更努力。
一年后,贺公子亲自选定了最出类拔萃的四人,分别是擂台上与南柳难分高下的阿杨、南柳、曾被南柳盯着的俊俏少年阿西,还有一名暗器厉害的少年阿松,并重新给他们定了外号。
南柳保持原来的名字,其余三人分别为东杨、西桐、北松。
因南柳话少,出手狠,和北松共同担任暗卫之职。
大伙儿接触多了,均发觉,南柳这人话不多,心思却细腻入微,也体谅他还有个外甥女要照顾,得了好玩事物,皆送他拿去哄孩子。
在贺家生活了两年,三岁的阿音迟迟不会话。
这一切,归咎于南柳话太少,而阿音圈子又,缺乏启蒙,性格内向。
她对他尤为依恋,离了他虽不致于哭泣,却闷闷不乐。
南柳时常想起她母亲,纵然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却待人友善,积极乐观。
目睹阿音怯怯的神色,他陷入深深苦恼中——他当真不是照顾孩的料子。
正好同年,身为家生子的东杨成了亲,媳妇平易近人,见阿音长得可爱,闲来无事便陪她玩耍。
时间长了,阿音愈发喜爱东杨夫妇,有时还留宿他们家,半年后,成了他们的干女儿。
这让南柳既欢喜又忧心。
欢喜的是,阿音在话痨东杨夫妇的调|教下,活泼开朗了不少。
忧心的是,她变得滔滔不绝,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且不停提要求。
更甚者,她从夫妻处学了些奇奇怪怪的举动,竟以“抱抱”、“亲亲”来表达她对他的爱。
在外人眼中,舅甥二人相处画风很是诡异。通常孩童在滔滔不绝地,南柳神态木然中不失温柔,半天才回一句,且不超过三个字。
而后阿音为了得到他的重视,会撒娇,不顾一切要他抱着,或骑在他肩上,东指西戳,迫使他领她周围巡视,给她摘果子、采花、捕鸟、逗猫,到处去丫鬟处所、护卫休息处要干果蜜饯吃,闹得南柳无比尴尬,而阿音则乐此不疲。
高兴时,她会讨好地对他:“舅舅!还是你最好!”
然后,“啵”的一下,嘴重重亲在他脸颊。
南柳往往被她折腾得浑身不自在。
阿音好奇心重,早早拉着大人教识字,有一回,正巧被贺公子听到,见南柳教只读音、不解释字义和用法,笑着摇头,把这活儿接了过去。
由于有公子和东杨夫妇提点,阿音进步神速,到了七岁那年,已比其他仆侍的孩子要伶俐许多。
夫人贺依澜喜爱她容貌可人,聪慧灵动,让她和贺家侄孙辈同去学堂上课,并给她取名“莳音”。
南柳活了二十余年,历经战乱,曾觉生如草芥,但身在显赫的贺家,大家视他们为人,堂堂正正的人。
…………
窗外大雪飘飞,大黄猫喵喵大叫,将南柳从往事中扯回。
不知不觉,阿音长大了,摇身一变,成了贺家上下礼敬三分的柳姑娘。
相反,他这个“舅舅”,因担当暗卫之故,越发少露面,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从沉默少年到青壮年,时至今日,南柳依旧寡言少语,性子木讷,可他对柳莳音的关爱,也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
从到大,她想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皆尽力去做,有求必应。
最好的,他都留给她,确保她心情愉悦,活得好好的,以告慰裴姐姐在天之灵。
忽而这一日,她对他——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
不知何故,南柳心里一下子空了,莫名酸涩。
她是他唯一的家人,即便不是真正的血亲。
久违的孤独感去而复返。
相伴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再不舍,他终究要面对离别。
作者有话要:
容非:哇,好帅!这个叫南柳的哥哥,我要了!
柳丫头:不要跟我抢嘛~~我的!是我的!
于是两个人起来了~(≧▽≦)/~
【我反复想了想,决定把心中的故事完整呈现出来。这是个配角番外,后面会有男女主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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