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番外四

A+A-

    天佑二十四年末, 长宁镇。

    花木繁茂,如霜雪落于枝头,微风抖落细碎花瓣, 不经意飘在魏紫的发梢上。

    天然清丽的面容描黛点朱, 使得她比平日里更精神些。她身穿灰紫色对襟长衫, 鸦发细致挽了朝云近香髻, 银簪镶了块通透翠玉,日影之下, 如有湖水徜徉。

    她莲步轻移,领着手捧竹托盘的巧儿,信步穿过东苑侧门。

    守卫笑迎:“魏掌柜,快请进,王爷派人问过您好几回了。”

    魏紫脸上一热, 尴尬而笑:“有劳侍卫大哥通传。”

    秦茉嫁到杭州已有半年,因挂念留守长宁镇的魏紫, 每隔一段时日,便携同夫婿回秦园住。豌豆时而留在镇上,时而跟随秦茉,到哪儿皆被捧在手心,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最初, 魏紫没有寂寞的机会,只因越王像和秦茉商量好了似的,每次总能掐准容非夫妇不在,带一队人马来长宁镇溜达, 美其名曰“秦家东苑住习惯了”。

    他有时待个三五天, 也曾试过住了整整一月。

    一来二往,越王之心, 镇民皆知——他相中秦家那一过门就没了丈夫的俏寡妇。

    来也怪,他借住也好,租住也罢,可他在东苑日常批阅公文,时不时亲自做些点心,命人送去给魏紫和豌豆,并未有别的举措。

    他身份尊贵,品貌非凡,财宏势大,最有资格强取豪夺,竟沉得住气,从未逾矩或逼迫,倒叫人意外。

    面对出类拔萃之人的追捧与呵护,若魏紫没动心动情,定是假的,可对方按兵不动,她便继续充当主人家,礼貌接待。

    此前,她每日上午皆备好茗茶珍馐等物前去问安,逗留两盏茶时分,闲谈一阵,以礼相待,没任何肢体接触。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年初,越王远赴京城,时隔两月,魏紫几乎以为他不再来,亦曾难过伤心数日。

    不料,他昨夜大模大样敲开秦家的门。

    魏紫惊喜难耐,此番想早早前去问候,偏生她亲手做的酒酿丸子,因分神煮坏了,又重新烧了一锅,是以来晚了,没想到,而越王已“派人问过好几回”。

    这人……明明心里盼着她,装什么云淡风轻?

    信步入内,魏紫带领巧儿上了阁楼,循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进入书房。

    阳光勾勒越王那身靛蓝缎袍的轮廓,他孤身一人立于窗前,背影寥落。

    “王爷。”魏紫主仆同时施礼。

    越王并未回头:“来了?”

    魏紫暗觉他这次来与先前不同,猜想他在京受了气。

    可她不过为平民百姓,也无广博学识,无从宽慰,当下柔声道:“我做了酒酿,您可愿一尝?”

    他转头一笑:“先放着,来看看外头景致。”

    魏紫从巧儿手中接过托盘,轻轻放在檀木方桌上。

    巧儿知情识趣,躬身退下。

    魏紫犹豫半晌,缓步行至越王身旁,眼看窗外竹子青翠,梨花融融,辛夷如雾,院墙外的繁华与院内清雅相映成趣,只可惜,他温和的眼眸柔光如波,却无甚欢愉。

    “王爷有心事?”她试探问道,嗓音如常温软,“可有我能分忧之处吗?”

    越王比她高出大半头,略一转眸,即能瞧见她那精致眉眼,因温柔而略显孱弱。

    她袅娜身姿披半身柔柔天光,纤腰束素,一张素净瓜子脸,透着似有还无的迷惘。

    越王嘴角轻扬:“秦姑娘都成贺夫人好几个月了,你留在这儿干嘛?”

    这话来得稀奇,魏紫隐约觉察哪里不妥,正想多问一句,冷不防撞进他那双幽深眼眸里。

    只听得他沉嗓低笑:“不如带上豌豆,随本王到衢州吧!”

    浓眉俊目近在咫尺,她心中陡然一跳,慌忙回避,悄声问:“去衢州……开酒馆吗?”

    “去衢州,每日尝我做的点心。”他得含糊。

    魏紫脸颊红云起落:“不好吧?僭越了。”

    “那……给本王当牛做马。”越王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当牛做马”源自去年七月,秦茉身陷牢狱,当时魏紫得悉越王真实身份,求情时了句“求王爷……帮帮我家姑娘,您若不嫌弃,我给您做牛做马都成”。

    当时越王半开玩笑拒绝她的提议,何以今日又重提?

    魏紫分辨不出他这话含有几层意思,正自惶惑,忽有微微滚烫气息,落在她耳边,激得她禁不住一颤。

    他噙笑,声补充:“……再生些牛马。”

    此言如烈焰般烧红了她耳尖,教她半边身子酥麻,心潮翻涌,蜜味中掺杂懊恼。

    这算什么?圈养牲畜?她轻咬下唇,以他当初拒绝的话回应:“王爷又不缺牛和马。”

    “喔……那倒也是!”越王若有所思,转而凝望她羞中带薄怒的容色,“本王别的不缺,就缺个妻子,缺娃儿,缺吃点心的家人。你方才不是要替本王分忧么?何不成全本王?”

    魏紫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妻子?不是妾!

    这意味着什么?

    她认定自己得他眷顾、挂怀,全因一次落水相救。既已嫁过一回,出身低微,她从不曾奢望。目下既然她也倾慕于他,随他离去,当个侍妾也可。

    但他的是妻子!

    他非庶民,不是普通官员,而是帝后嫡亲血脉!

    天家岂能容她这样身份的人去攀龙附凤?

    魏紫心下彷徨,无从应对,干脆假装没听懂:“要不……先吃我做的酒酿丸子?甜甜的,吃过心情会舒畅些。”

    越王蹙眉,眸光有瞬间深沉,而后微笑颔首,突然一手锢着她的腰,一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的唇,夹带灼热气息,碾压她的浅粉娇软。

    ……?

    魏紫傻掉了,双目圆睁,被迫扬起脸,任由他的唇舌在她唇齿间肆意搅动,脑中茫茫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思绪已抽空。

    良久,他总算放过她,松开对她的禁锢。

    对她震惊且羞怯的眼神,他残存的忐忑逐渐被捉狭取代。

    “谢谢,果然很甜,让本王心怀畅爽。”他强忍笑意,一本正经作出评价。

    被占便宜的魏紫涨红了脸,犹自不解,嗫嗫嚅嚅:“这……这……王爷,我是请您吃丸子。”

    越王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最近耳朵有点背,有些字眼听不真切。”

    魏紫脑子转不过弯,愣了许久,方记起自己所言。

    所以,他自动忽略了“做的酒酿丸子”?

    有这么耍赖的?

    他身份摆在那儿,她不好发作,心底羞涩、恼怒、甜蜜兼之。

    越王的得意之情再也藏不住,为掩饰心思,他转身走到桌边落座,趁醪糟尚温,以银勺舀了两口,细味过后,笑道:“丸子,不及做丸子的佳人好吃。”

    魏紫绞弄裙带,暗忖:这王爷!平常看上去温柔敦厚,模样老实,谁想……竟有刁滑的一面。

    “别怕,现在不吃,等拜过堂。”他笃定地笑了笑。

    魏紫嗔道:“什么拜堂不拜堂的?”

    “要生牛马,自是要拜堂成亲,”他顿了顿,“别你想当一辈子的秦家人。”

    魏紫的确曾有类似想法,被他戳中心思,眼神有些许闪躲。

    越王放下勺子,以帕子擦净双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顿袍裳:“难道……你要逼本王强抢民女?”

    魏紫被他正色庄容的戏谑之词逗笑了:“民女不敢。”

    越王眼底擦过憾意,叹了口气:“只是……暂时没法为你请封,还望你谅解。”

    他边边回到她身旁,伸臂圈她入怀。

    “封号,我不在乎。”魏紫在此之前没被其他男子拥抱亲吻过,竟寻不到合适的姿势去依傍他,总觉得别扭。

    “我在乎。”他臂上力度加重了三分。

    二人恬静相拥,一时无话。

    越王忆及青脊撤离长宁镇后,他曾修书一封,命人送往京城白府,让身为次辅的表叔替多加留意。所幸,青脊没把事情继续闹大,不再追究容秦两家,甚至赦免了龙平。

    得悉秦家已安全,他先是送秦茉出嫁,又隔三差五来长宁镇守着魏紫。

    一是让她喜欢上他;二是省得旁人觊觎她;三是等父皇首肯。

    终于,得到消息的皇帝借年节名义,把他召回京城,当面核实。

    越王不作掩饰,坦言自己爱上一位民间女子,决意与她相守。

    皇帝对于我行我素的二儿子历来没辙。

    越王自幼别具一格,不安分守己,折腾各种与朝政、学问无关的爱好,但从不闯祸惹事,性子温厚,平易近人,真让人觉得他生错了家族。

    正因他无心涉政,他在兄弟姐妹之间人缘极佳,并未卷入尔虞我诈的漩涡当中,早早离京就藩,过自在生活。

    早些年听闻他发妻早亡,后宅不宁,皇帝与皇后皆十分紧张,巴不得尽早给他指婚。他借暂无此念为由,婉拒了,并提出,希望父皇允准,由他自己挑选越王妃。

    皇帝万万没想到,整整四年后,他请求娶一镇平民女子为妻。

    “听是酒坊女掌柜?”皇帝龙颜不悦。

    越王笑得坦然自若:“回父皇,正是。儿臣在想,既然有做点心的藩王,为何不能有卖酒的王妃?”

    “听,她还是个寡妇?”龙颜又黑了几分。

    越王又笑了:“儿臣是个鳏夫,她是个寡妇,正好凑一对,天造地设。”

    那日若非皇后极力制止,恐怕皇帝会把案上笔筒、笔架、笔洗等物统统丢越王头上。

    可最后,皇帝目视越王送来的点心,有芋泥香角、蛋黄酥等依照他口味制作的咸味糕点,似记起久远回忆,龙颜漫过淡淡的遗憾和暖意,遂让了一步。

    ——可娶,但不册封。

    越王深知不好再争,一心把魏紫娶过门,再见机行事。

    他快马加鞭赶回江南,连王府也没回,连夜跑到长宁镇秦家。

    今日等她等了半日,他一直纠结于如何开口,看得出她已完全接纳,是以借机撩拨。

    如今佳人在怀,他的心才真正安稳。

    如他所料,魏紫对于册封之事毫不在意,但他真心想给她个封号。

    …………

    二人情投意合,婚事迅速提上日程。

    魏紫娘家的兄嫂早已听闻越王三番五次到秦家东苑住,背地里了不少难听的话,魏紫守寡也不安分,搭上个王爷,落得没名没份的下场……

    眼看越王准备迎亲,却不曾听魏紫有封号,他们又开始编排魏紫出身低贱,到了衢州估计只能当姬妾或外室。

    而今,亲眼目睹越王按照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娶魏紫为继室,且越王府连个侍妾也无,勉强闭上嘴。

    越王自发妻离世后,洁身自好,钻研点心,编纂书册,此时娶了意中人为妻,恩爱有加,懒得理会闲言,安心留在府上,如常处理公事,做做点心,日子过得极其舒坦。

    倒是魏紫,一下子多了许多人伺候,“夫人”前、“夫人”后,闹得她很不自在。

    豌豆毕竟非她所生,自魏紫出嫁后,他长居杭州贺家,随秦茉生活。

    魏紫纵然万般不舍,可今时不同往日,没理由留继子在王府陪她。

    越王懂她,得空带她到杭州游玩,又偶尔回长宁镇住,让这对继母子有机会团聚。

    夏去秋来,这一日,容非夫妇初次携同豌豆来衢州走访亲友。

    一月不见,魏紫和秦茉姐弟自是无话不谈,兴致高昂;容非则细看越王府上的书画古玩,满心沉醉。

    越王交待几句,匆匆离开,竟没像以前那样陪豌豆玩耍。

    此举难免让魏紫多心,是孩子的到来让他难堪了?

    不明真相者,或许会误认为豌豆是她亲生。

    不论在长宁镇,或是在别处,终究不能与越王管辖地相比,在此,他必须保持足够的威望和尊严。

    魏紫心中涌起惴惴之情,安排容非夫妇入住后,忙询问下人:“王爷去了何处?”

    “回夫人,王爷适才自个儿回寝居,勒令不许任何人扰。”

    魏紫的心一沉,领着巧儿,快步回院落。

    院门外整整齐齐站了一圈人,均王爷不让他们在里头伺候,魏紫见状更觉不安,留巧儿在外,自行提裙挎槛而入。

    卧室,空无一人;书房,连灯火也无;浴室,没半点声响。

    唯一可能——传膳前中转、加热的厨房,

    魏紫碎步绕至后院,果真发现,越王换了身朴素袍子,站在厨房内,手拿滤网,过滤一团糊状物。

    “王爷为何跑这儿来?”魏紫满脸疑惑。

    越王手上动作不停,微笑道:“不陪他们多聊一会儿?本王做好点心便去。”

    魏紫见他容色如常,并无不满,安下心,捋袖子道:“需要帮忙的吗?”

    “嗯,把那模子拿过来。”

    魏紫依言照做。

    “擦擦汗。”

    魏紫取了帕子,替他拭去额角汗水。

    “再亲一口。”他面不改色。

    “不正经。”这次魏紫没搭理他。

    越王也不强求,专注做着手上的活儿,让那团豆糊变得更细腻,再放入糖粉拌匀,继续加热。

    魏紫含笑凝视他一丝不苟的侧颜,回顾相识以来的大大事件,唇角弯起浅笑,以致于根本没注意他做的是哪种糕点。

    待他把糕点脱模,她才惊讶地发现,他做了八个晶莹剔透的牡丹花形水晶糕,每一片花瓣都是半透明的紫色;另有四个豆荚形状的绿色糕点,和雪白茉莉花香的团子。

    每一种都趣致可爱,清香四溢,可见费了不少心思。

    “豌豆荚模子刻了好久,迟迟没用上,这回孩子来了正好。”越王心翼翼将糕点放置在白色瓷盘上,左看右看,甚是满意。

    魏紫本想问他何以把下人驱至门外,转念一想,这牡丹花型的水晶糕,大抵源自长兴酒楼的秘方,他曾允诺过不外泄,因而自己一个人在厨房折腾。

    她悄然上前两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腮边一吻。

    越王惊喜交集:“怎么了?”

    魏紫抿唇一笑:“谢王爷关爱孩子。”

    越王放下瓷盘,拍去手上粉末,挽起她的手,笑吟吟地问道:“那……夫人何时为本王生个娃娃?”

    魏紫想起他近来夜里的不节制,脸颊滚烫,低声应道:“妾身可生不出牛和马。”

    越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柿子,塞到她手里:“那……生个柿子?”

    什么柿子!魏紫张口欲问,忽而觉察,这三字和“世子”同音,莫名眼眶一暖。

    他曾过,若她诞下男婴,依照律例,理当为世子,并承袭爵位。

    届时,他将借机为她讨个封号。

    “我有何好处,值得您如此相待?”她轻轻靠在他肩头。

    越王大手往她纤腰一拢,略带幽怨:“一开始,本王只想报救命之恩。可你又不给机会,本王唯有暗中盯紧你,再伺机而动。盯久了,看着顺眼,不知不觉惦记上了……唉,本王也很无奈啊!”

    听这不情不愿的口吻,魏紫目光流转,睨了他一眼,正要揭穿他的口是心非,忽觉腰上的手更紧了些,遂笑着把话咽回去。

    作者有话要:

    【越王VS魏紫】嗯哪,其实越王有一丢丢切开黑,你们发现了没?

    如无意外,再写一个容非和茉茉的婚后日常,就全部完结啦!

    特别鸣谢:

    萌蛋蛋扔了1个地雷

    芽儿扔了1个地雷

    谢谢两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