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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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莳音搬离南柳所在院落, 虽只隔了一堵墙,见面却大大减少。

    她仍喊他“舅舅”,次数略为减少, 得空去他那屋稍作点, 给他做吃的, 陪他聊天。

    她负责, 他负责听,仿似一切不曾改变。

    没多久, 她在揽月楼一次餐具采购中,率先警觉采办者以次充好的行为,博得夸赞,被容非提拔为助手。

    南柳依然和北松轮值,但神出鬼没, 外人根本察觉不了他隐藏在何处。

    柳莳音每次去容非书房,总会问, 今日是舅舅当值吗?

    容非曾逗过她,骗她南柳在,害她叽叽喳喳完一堆养猫的事,发现屏风后是一脸迷惘的北松。

    也有一次是南柳当值, 容非故意他不在, 柳莳音口没遮拦,爆了南柳的癖好,被横梁上忽然飞来的花生给吓一大跳。

    从外人眼中看来,这对舅甥关系融洽如常。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柳莳音收敛孩子气, 比以前更尊敬他。

    身世未揭晓前,她撒娇撒痴, 心安理得;而今得悉舅舅不是亲的,她反倒没那么放肆。

    相反,南柳待她一如往常,随容非出行时获取的玩意、动物,全数拿回给她,仿佛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看她喜滋滋地逗弄酒红朱雀,他手上拿着她亲手做的核桃仁糖,眸光柔和,薄唇轻勾。

    柳莳音偶有疑心,认为南柳曾爱慕过她的母亲,才对她多加照顾。

    时间长了,她慢慢抗拒这个念头。

    她不上为何。

    又过了大半年,官府举办五年一度的商会展,贺家家主指派两名贺家管事协助。

    这本是一件事,柳莳音见了容非指定人选后,不敢公然否认,私下提醒他,多派另一人跟进。

    容非不明其意,由她了。

    果然,其中一位老管事生出祸端。

    会展筹备期间,他见龙泉窑送来一系列釉下刻花的瓶罐,随手顺走了与别不同的一只白胎厚釉青瓷双耳瓶。

    不巧,那无甚纹饰、色泽古朴的瓷瓶,反而为前朝精品,以致于对方心急如焚。幸好柳莳音派去跟进的仆役悄悄送还,当作贺家人不慎拿错,郑重道歉,平息风波。

    事后,容非处置了老管事,让其返乡,又问柳莳音,何以她会对此人不放心。

    柳莳音回答:“这管事平日在七爷面前老练,但我近两次做零食与大家分享,他总会自恃资历老而多拿一些,心安理得,我暗觉他倚老卖老、盲目自大,又贪便宜。他在贺家多年,有老夫人和您镇着,没折腾出幺蛾子,离了贺家范围,就不准了。”

    她不似容非游历各处、见识广博、敢作决断,但她与下人相处较多,在识人用人方面,有更精确的判断力。

    且她念过几年书,处于豆蔻年华,性子活泼亲人,此后,她和容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相得益彰。

    由此,柳丫头笑脸相迎的友善,映衬出贺七爷的无情,使贺家家主的严厉苛刻形象深入人心。

    在柳莳音日渐成长,为容非分担的事务越来越多,处事日益圆滑且干练,在杭州及周边一带名声鹊起。

    起初,柳莳音因忙碌而没太注意,渐渐地,她意识到,大伙儿不再像早年那样,称呼她为“南护卫的外甥女阿音”,而是喊她“柳姑娘”或“柳丫头”;提及南柳时,则称他是“柳姑娘的舅舅”,有心人还会补一句“不是亲舅舅”。

    那两年中,南柳除了和相熟的东杨、西桐、北松作交流,基本不在外人前露面,自请于节庆宴会当值,时间长了,大家逐渐没再提起他。

    柳莳音明白南柳的苦心——他不愿自己的阴沉木讷,影响她的亲善之名。

    兼之,他们不是血亲的事实,众所周知。

    青涩感褪去,柳莳音更显娟秀,惹来不少关注目光。十四岁那年,上至官家,下至商户,提亲者络绎不绝。

    在婚姻大事上,柳莳音把决定权交给南柳,一来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二来劳烦容非又僭越了,三来东杨夫妇不敢擅自主张。

    南柳对众多青年才俊并不满意,如知府幼子虽俊俏却稍嫌纨绔、某某员外家的少爷性情温厚却太胖、某举人家的儿子博学多才又太高傲、某商家的少东家精明能干却太世故,话也太多……

    挑来拣去,仅剩容非两个远房表侄,比柳莳音年长三四岁,品貌俱佳。他们自被送到贺家大院,与她相识多年,算得上知根知底。

    那二人中,柳莳音与年长那位哥哥相对熟络,也略微有好感,见对方殷勤备至,羞红了脸问南柳的意思。

    他不置可否:“再等等。”

    一个半月后,南柳敲开柳莳音的院子,脸色不大好看,只丢下一句:“他不成。”

    柳莳音莫名其妙,想半天没弄懂,猛然记起,他指的应该是那件事。

    在她再三追问下,南柳断断续续解释,他花了一个多月去她窥察提过的哥哥,最初认为这人相当优秀,可夜里留心其言行,以及和亲兄弟的来往,发现对方接近柳莳音,不仅仅是被她吸引,更多的是想留守贺家。

    那人深知,柳丫头在七叔面前话极具份量,若娶她为妻,七叔会对他多加关照,不定,会因舍不得柳丫头而将他们留在贺家大院。

    经南柳一提点,柳莳音也加倍留意,真如他所言,此人擅长伪饰勃勃野心,便以暂不想嫁人未由,婉拒了其追求。

    幸好,还没到动心动情的地步。

    她暗暗自责,事前竟被蒙蔽了双眼,害得南柳大费周章。

    可他闷声不响,暗地里考察她所选之人的品行,可谓对她保护到极致。

    哪怕习惯他不动声息的宠溺,她依旧感到意外,并满心感激。

    婚嫁之事暂且搁在一旁,柳莳音不再提起。

    同年,贺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容非出席知府举行的活动时,遇高手刺杀巡抚大人。

    幸得南柳洞察先机,出手利落,联合北松以及其他官员的护卫,制服杀手,有惊无险。

    巡抚大人深喜南柳身手敏捷,有意招纳他为朝廷办事。

    容非纵有不舍,亦觉留南柳在身边大材用了,遂大力引荐。

    然而,谁也没想到,南柳不作犹豫,谢绝了巡抚大人的好意。

    此事,南柳半字不提。

    两日后,柳莳音逛花园,听容非讲述了来龙去脉,她第一反应是——舅舅可曾受伤?

    得知他毫发无伤后,她对容非坦言:“七爷,舅舅他绝非贪恋富贵之人,至今不忘您的知遇之恩。您曾,贺家是我们舅甥二人的家,试问他岂会为前程而舍弃家人?”

    容非目视她仍残留稚气的秀美容颜,莞尔一笑:“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呀!”

    柳莳音没来由脸上发烫,抿唇笑道:“那是!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

    “终究要嫁人的。”容非有意无意了一句。

    听到“嫁人”二字,柳莳音眸色一黯,满园春色暗淡无光。分明是值得高兴之事,她却连娇羞都欠奉。

    容非若有所思看了她两眼,笑得意味深长。

    夜里,柳莳音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全是容非那几句话——知南柳者,莫若柳丫头。

    诚然,南柳历来什么也不,不过,她都懂。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纠结了她两三年的疑问再度浮现心中,禁不住自言自语。

    “他喜欢我娘?因而对我特别眷顾?”

    “他年近三十,还迟迟不成亲,是被我连累了?”

    “他这鬼性格,成天板着脸,跟个闷葫芦似的,偏生又能吃,谁家姑娘会喜欢啊?”

    “唉……他怕是要孤独终老了。我嫁人得把他带上,好好孝顺他!”

    她喃喃自语两盏茶时分,闭上困倦双眼,半梦半醒间,依稀看到她陪伴南柳,相互扶持,慢慢老去……

    陷入深睡前,她灵光乍现——咦?我干嘛不直接嫁给他?他又不是亲舅舅!

    她骤然惊醒,被自己奇特的念头惊到了,脸红心跳之余,浑身冒汗,窘迫感使她血液倒流,手脚发麻。

    那一夜,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生怕窗外月儿窥见她不自在的怯赧。

    滋生微妙心绪后,多年亲情夹杂了难言悸动。

    同样一张面容,用另一种眼光、另一角度去审视,会捕捉到截然不同的光芒。

    事实上,南柳除了年纪比她大了十四年以外,容貌、品行等无可挑剔,而且,年龄差距带来的鸿沟,将随柳莳音成长而淡去。

    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爱护她的人了,不定,于他而言,她亦如此。

    少女心事,使得她对南柳的态度变得若即若离。

    柳莳音虽觉他们一直很密切,但亲情和爱情是两码事,尤其没了血缘牵绊,万一进不得,想退,只怕再无退路。

    有段时间,楚然对柳莳音犹为关心。他们从共处,交情匪浅,又同在容非手底下做事,日常接触甚多。

    面对年轻貌美的柳丫头,楚然有了念想。

    他密切关注她的举动,因此成为发觉她对南柳心意起了变化的第一人。

    他曾告诉柳莳音,假若她心里装的是旁人,他或许能争一争,可她倾慕的是南柳,他争取了也没用。

    他甘愿放下,并为他们牵桥搭线,甚至自告奋勇去南柳处套话。

    某日下午,楚然神色诡秘,拉柳莳音到一旁。

    “你怎么问的呀?他什么了?”树荫之下,柳莳音捏了把汗,俏脸涨得通红。

    “今儿在膳间碰到,我见没几个人,开玩笑问他,‘柳哥,你咋不成亲?’”

    柳莳音催促道:“少卖关子!快快!”

    “他,没功夫。”楚然耸了耸肩。

    柳莳音哭笑不得:“就这样?”

    楚然又道:“我接着问,‘你觉得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他想了想,回答了三个字——赢过我。”

    柳莳音顿时无语。

    楚然补充道:“……谁不晓得,贺家八卫,他最强啊?估计全杭州城没几个人能得过他。得过的,肯定比他年长,十有八|九都成亲了!”

    柳莳音无端笑了。

    只因她明白,在南柳心中,赢得过他的男子,才能更好地保护她。

    贺依澜离世第三年,容非守孝期满,活动比先前多了些。春末夏初,相中他的孟四姐离京南下,他借散心之机,避开那家人的纠缠。

    他溜得飞快,连最亲近的楚然也不让跟,还放话,勒令他们务必保守秘密。

    这可苦了柳莳音、楚然和八卫,众人没敢明着听,只好派出暗线,苦寻一月有余。

    柳莳音全力理贺家内外事宜,一则容非事前交待详细,二则她感念他的信赖,凡事亲力亲为,总算过度平顺。

    五月末,容非托人捎了信,命楚然前去长宁镇伺候,不料瞒不过八卫,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全跟过去。

    此后,他们曾仓促回杭州赴寿宴,没两日,容非带了北松和楚然返回长宁镇,又陆续把其他人召去。

    一开始,柳莳音忙得七荤八素,未有太多离愁别绪。

    闲暇方觉察,她和南柳从未分开过那么长时间,而她也是自那时起,体会到思念的滋味。

    从婴儿时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过去十五年中,她若需要他,哭闹、叫唤、招手,他定会及时出现;即便搬到隔壁,她也只需敲个门或喊一声;如今,他离她上百里,她只能猜测他每日吃什么,睡哪儿,见了何人……

    她先后托东杨给他捎去她做的芝麻脆饼、干果蜜饯,后借容非生辰,请楚然给他带了一对做工考究的护腕。

    希望他随身佩戴她所赠,早日平安归来。

    无奈,容非在长宁镇遇到心仪的姑娘,硬生生拖到十月才回。

    柳莳音忙于筹备容非的婚宴,又被他派遣去别院接待未来夫人,好不容易见上南柳一面,见他凛凛如松,玄衣单薄,面容冷峻,塞给她一只黄色大猫。

    二人没再多言。

    容非婚后四处游走,八卫紧随其后。柳莳音自确定自己的心意,等了将近半年,寻不着机会当面跟南柳沟通。

    她是一不二的直爽性子,本不喜欢扭扭捏捏,却怕贸然吓到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想着干脆和他搬离贺家,省得他在意别人的眼光。

    然则,他没答复,连她甩出一句“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吧”,他也无动于衷。

    …………

    “还疼吗?”南柳温和询问的澄澈嗓音,断柳莳音的思忆。

    她回过神来,朝他报以微笑,莫名地,眼角有泪。

    痛的不是胃,是心。

    南柳正要问她感觉如何,抬目见厚厚的帘子被掀起,外头风雪渐歇。

    丫鬟送来府医的药,放在她床边,她一闻到苦药的气味,眉头拧了拧。

    “趁热喝。”南柳端起碗,移至嘴边,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后,捧到她跟前。

    柳莳音懒得伸手接,苦着脸,由他喂了,饮尽后,她可怜兮兮地望向桌上那半截被她啃了一半的糖冬瓜:“舅舅……我要糖。”

    南柳被她许久未出口的一声“舅舅”闹得心软,当真把半截糖冬瓜递至她嘴边。

    待她嘴微张,一口吃下去,他才惊觉此举过于亲密,忙不迭缩手。

    他的局促,引来柳莳音暗笑,玄妙气氛氤氲着尴尬。

    不多时,老大夫前来探视,见柳莳音大有好转,给了她几包药材,为茯苓、白术、黄芪、淮山、薏米、黄精等养胃草药,让她回去自行熬煮。

    “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老夫让人备轿送送柳姑娘。”老大夫见她缓缓起身下地,提议道。

    柳莳音胃部的不适感不至于影响行动,她浅笑道:“谢谢老大夫医术高明,正因时候不早,夜来寒气盛,就不麻烦大家了。”

    谢绝仆役为她奔走辛劳,她裹好披风,与南柳并行出了府医处。

    夜色深浓,雪色映光,衬得贺家大院如玉琢般美好。

    一黑一红两个身影缓步走在雪里,相顾无言。

    南柳暗觉柳莳音今夜沉默异常,忍不住问:“难受吗?”

    柳莳音原本撑得住,经他一问,心头发热,撅嘴道:“难受,你背我!”

    南柳把药包挂臂上,刚挪步到她身前弯下腰,忽觉风向不对,转身道:“我抱你。”

    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慌忙垂目,以纤长浓睫遮盖不经意流露的羞涩和得意。

    南柳未作他想,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在前。

    记忆中,他以此动作抱过的女子,唯有昏迷中的裴菱。那时形势紧迫,他心急如焚,且对她并无逾矩之意,没丝毫杂念。

    时隔十五年,他却抱起裴菱的女儿,穿行于一座依山而建的院落群,让他有种不清道不清的奇异感。

    当柳莳音双臂带着清甜香气,柔柔攀上他颈脖,他不由自主周身一僵,呼吸停顿,如飞脚步迟缓了些许。

    他低头望向她清秀脸蛋,对上她水雾缭绕的眸子,那娇软眼神,不单纯是外甥女对舅舅的撒娇,隐隐还掺杂了期许、依恋,乃至……微不可察的撩拨。

    南柳霎时间慌了神。

    过去十多年,类似情态,他时常从几位富商千金对容非的娇羞凝望中捕获,欲还休,脉脉含情……

    何以今夜,柳莳音目视他时,会有同样的迷离?

    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他把一切归咎于,她在生病,或者,他年纪大了,眼花。

    可他胸腔内时缓时疾的跳动,又从何而起?

    他从不近女色,不屈于温柔,为何乱了心神?见鬼了!

    如受蛊惑般,他再次垂眸凝向她。

    这一回,真真切切,娇颜怯赧与欣喜混合,清浅笑意由唇边染至眼角,摄人心魄。

    南柳瞬即挪目,抬望远方,脸上竭力保持波澜不惊。

    无边夜幕笼罩深深庭院,院墙之间的甬道、回廊、亭阁的零星灯火流光倾泻,照得他心虚。

    骤风急转,柳莳音往里缩了缩,悄然把脸靠在他胸前,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紊乱不堪,既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

    若此前对南柳怀有不设实际的幻想,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刻,感受到他的男子刚毅之气,教她种种少女情思已落到实处。

    她的确心悦他,出自于晚辈的爱戴,早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转化为女子对男子的思慕。

    不知何时,他放慢了脚步。

    北风肆虐,庭院寂寂,身影相贴,一步步南行,如有天荒地老之感。

    她自始至终搂着他肩脖,唇瓣浅浅勾起,热泪溢出眼眶,滑过泛红的脸颊,落于他黑色的前襟,冷却,凝成了霜。

    …………

    南柳亲自熬了汤药,待柳莳音喝完,又去厨房煎了个鸡蛋饼,才回自己的院子。

    鸡蛋饼的香气惹来潜藏在各处的几只猫,南柳无奈,咬下一口,其余分给猫吃了。

    心神恍惚,她淡淡的气息依旧困扰他。

    细想他为柳莳音伞后,她非要搀着他走,怪怪的……那阵子可没服药!

    也就是,她的黏人,发自内心?

    后知后觉的他,猝然觉察不对劲。

    何时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夜,南柳彻夜难眠,往昔点滴穿透漫长岁月,一丝一缕展现眼前。

    相依为命十余载,从她爬行到学走,从牙牙学语到口齿伶俐,从圆嘟嘟的婴儿到充满干劲的姑娘……他早该放手,让她飞。

    但他舍不得,尽管他表现出淡然的样子,内心免不了担惊受怕,怕她遇挫折,怕她被欺负,怕她……远离他。

    心乱,好像被回忆填满,又似什么也没想。

    天一亮,他无颜与柳莳音多,急急忙忙把猫丢至隔壁,即刻赶回孤山别院。

    他原计划回贺家大院陪柳莳音过生辰,然后再和她一起祭奠裴菱,容非允准了半个月休假,因目下处境异乎寻常,他六神无主,仅歇了一日。

    只有回到岗位,凝神戒备,他才会忘记杂七杂八的琐事,尤其那些烦心事。

    容非对此感到狐惑,却没多什么,如常和夫人秦茉赏梅、作画、翻看书信、账簿,待你侬我侬时摆摆手,让潜伏各处的护卫退下。

    南柳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喝喝,比猫还悠哉悠哉。

    第三日午后,阳光明媚,别院的砖瓦上厚雪消融,如珠玉坠地。

    书房门虚掩,容非折了几枝腊梅,放在梅瓶中摆弄;秦茉则埋头处理秦家酒坊的账目。她婚后并未放弃自家生意,大多数物件还留在长宁镇,时不时回去点。

    南柳高坐于书房角落的横梁上,无声无息摸出一包糖冬瓜,悄悄吃了两根,正准备再吃一根时,有人快步行至门外:“七爷,柳姑娘要事请见。”

    听到“柳姑娘”三字,南柳手上的糖冬瓜险些脱手掉落。

    这丫头怎么跑来了?

    容非脸上浮出一抹极隐约的笑:“让她进来。”

    只听得细碎脚步声进院,柳莳音软软绵绵的嗓音娇娇:“干爹!”

    守在院落中的东杨道:“哟!丫头来了!脸色咋那么难看?睡不好?七爷和夫人在里面。”

    仆役开门,南柳藏身暗处,未见其人,已嗅出柳莳音清淡兰香,此外,还有鱼干的酥香味。

    她身披栗红披风,脚踩木屐,心翼翼绕过青灰地砖上的融雪水渍,提裙踏上石阶,对屋中夫妇二人粲然一笑:“七爷,夫人,二位安好。”

    秦茉微笑道:“柳丫头,到这边坐,炉子暖和。”

    柳莳音笑时眉眼弯弯:“谢过夫人,怕是扰了二位。”

    容非故意板起脸:“知道扰了,还不赶紧完滚蛋?”

    “七爷心真狠!”柳莳音瘪嘴,四下张望,“我舅舅呢?”

    秦茉朱唇欲启,容非抢先道:“我们夫妻二人共处,你舅舅会全程监听?哦……我懂了,你特地来我这儿寻人?”

    “才不是!”柳莳音咬了咬下唇,“我想跟您商量,年后二位若搬回贺家大院,我便放开手,搬到满家弄去督建茶庄。”

    容非剑眉一扬:“成,你主意已定,我提前备好宅院。”

    秦茉插话:“多安排些人手,好生照应。”

    “安排多了,她反而不自在,有那一人就够了。”容非笑容诡秘。

    柳莳音登时耳根通红:“七爷胡八道!”

    “你特意跑这一趟,不外乎人家不肯同往,得动用我去镇压呗!你七爷看不穿你那点心思?”容非笑吟吟地偷瞄屋顶方向。

    柳莳音眼底狐疑退却后,惊中带怒,差点炸毛:“又来!我、我以后……不理你了!”罢,转身欲走,想起秦茉在,不能失礼,朝她盈盈一福:“夫人,莳音先回。”

    “今儿融雪,天冷路滑,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两日再走?”秦茉温言道,“恰好豌豆在,还叨念着你呢!”

    “是。莳音先不扰二位。”她低下头,仓皇告退。

    南柳清晰看到,柳莳音红透了的颊畔。

    他再笨,也猜出得他们话里有话,且摆明指向他。

    一时间,他深觉舌尖残余的甜味有些发涩。

    跑回孤山别院这两日,他尽可能避面思考这段无形中扭曲了的舅甥关系。

    十五年来,他扪心自问,没产生不该有的念头。可那丫头似乎慢慢有了想法,这想法教他惶惑不安。

    细究下来,他曾看不惯任何男子接近她,总觉得,那帮伙子别有居心,也配不起他悉心照料的娇花;此时此刻,他又在想,是不是他保护得太过火,导致她偏离正道?

    “南柳,我把你家丫头得罪了,你去哄一哄。”容非突如其来甩了一句。

    南柳一怔,随即明白,容非早知柳莳音心意,更甚者,有意撮合。

    这下真教他无所适从,并非厌烦,而是……畏惧。

    他压根儿没往那儿想……他是她舅舅啊!虽然不是亲的。

    迟疑半晌,他收敛心神,纵身跃下,躬身应声:“是。”

    黑影一晃,掠过粉妆素裹的草木,南柳人如飞箭出了院落,可他并没有急于去“哄”柳莳音。

    怎么个哄法?又不是他惹恼了她……

    他踌躇半晌,迈开步子,迎面碰见一身灰袍的楚然。

    “柳哥,上哪儿去呀?”

    “……”南柳缄默须臾,实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得胡扯,“吃鱼干。”

    楚然笑了:“正巧,柳丫头给了我一包。”

    南柳心下不是滋味。

    揽月楼的鱼干,即使贺家人,每次也只能拿个两三包。

    按理,柳莳音来别院,又专程跑了趟揽月楼,鱼干应当给他这个舅舅才对。

    她那天要嫁人时,提过楚然!难道……她对楚然有点意思?

    对应数月前楚然没头没脑问他——柳丫头嫁给什么样的人合适,南柳越发疑心,这家伙看上了柳莳音。

    南柳全然忘却前些天发生的事,满心被难明情绪困扰,却听得楚然唠唠叨叨:“而今冬天,鱼干可不好买……十月燕少侠北上时,还能拿走了一大包!对了,提起燕少侠,我忽然想起,他应当是目前所遇唯一一个比你年轻、武功又比你强的年少英才!”

    南柳不明其意,他干嘛要和燕鸣远那毛头子相比?楚然这人尽皆知的话,有意义吗?

    “啥意思?”

    “你不是……柳丫头得嫁给能赢得过你的年轻人么?”

    扎心了。

    南柳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

    …………

    柳莳音逃离容非书房后,自行来护卫居所。其时大伙儿均在巡视,只剩一名仆役。

    “柳姑娘来了?南爷还没回,您先往里烤烤火。”仆役礼貌招呼。

    “我搁下东西就走。”她入内往桌上丢下一包鱼干,转了一圈,处于本能,她叠好南柳的衣裳,烧了一壶开水。

    八卫均有厮,但南柳爱静,绝大多数事都亲力亲为,外加她这外甥女勤快伶俐,二人同心协力做家务,已成日常习惯。

    柳莳音无法想象,如若她给别的男子收拾房间,或是由旁的女子伺候他,她会作何感想。

    念及容非闲着没事耍她,她又羞又恼。

    真希望那人在瞌睡没听见!又或者……听不懂!

    雪劈劈啪啪从屋檐滑落,融雪寒意透入纱窗,轻曳着灯火舌苗。

    她坐立不安,提起裙子往外冲,不巧直直撞上南柳。若非他反应奇快将她稳住,怕是会一头扎进他怀内。

    “你……这么早回?”柳莳音傻傻站在他身前,憋了半会儿,问出一句废话。

    “嗯。”南柳无言以对,总不能,七爷让他来哄吧?

    他天生鼻子灵,凭气息一路寻来,见屋内亮起烛火,猜出她在,但该什么,他脑子一片空白。

    于门前对视,柳莳音进退两难,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两颊如烧,深吸了口气,极力压抑嗓音的轻颤:“那日,我跟你,让‘你马上找人把我娶了’,我反复想了一下,算把‘找人’两个字去掉。”

    这话有点绕,南柳茫然,在内心过了一遍,少了“找人”二字,岂不是——你马上把我娶了?

    他傻眼了,娶?马上?半点心理准备也无……

    惶恐两日,他搞不懂自己对她的情谊到了哪一层。

    若喜欢,他当然喜欢她,甚至愿意以命来呵护她,因为,他是舅舅啊!

    他们能成为舅甥以外的其他关系吗?

    见他如被滚滚天雷劈中,柳莳音无比难堪,语带委屈:“到底要不要我啊!”

    南柳绝没料到她直白至斯,目视她微红眼圈,心软绵了几分。

    他嘴唇翕动,半日挤不出一个字。

    往日,柳莳音对他的寡言少语习以为常,这一刻却深感悲凉。

    “你再不话,我、我现在出门,撞见谁就嫁给谁!到做到!”

    她撂下一句狠话,睨了他一眼,使劲推他,没推动,满肚子恼火无处发泄,绕过他直奔院门。

    地上湿滑,她不会轻功,趔趔趄趄,跑出院子,没走几步,远远看到前方回廊下有一双俪影,此外还有个活蹦乱跳的身影地来回跑,正是豌豆。

    真不走运!怎会是七爷和夫人呢?这俩方才不是在书房好好的么?

    可话已放出去,不能认怂!

    于是,她气鼓鼓的,高声喊道:“七爷!要不你把我……”

    “收了”二字没来得及出口,蓦地领口一紧,身子腾空,硬生生遭人提起,在容非夫妇惊诧的注视下,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拎、走、了!

    柳莳音恨得磨牙,又是这招!

    “南柳叔叔和柳姐姐在做什么呀?”

    豌豆天真清脆的童音,引来各处忙碌的仆役。

    他们纷纷探头看热闹,见一身黑衣的南护卫手提栗红披风的柳姑娘,快步流星奔走在雪地,可谓前所未见的景致。

    把她抓回院子后,南柳“嘭”一声,重重甩上了门。

    “少胡来!”他愤然吼道。

    柳莳音本已羞愤难当,再被他一凶,难过之情越盛,眼眶噙泪,轻轻一眨,便滑落在腮边,如海棠浥露。

    南柳鲜少对人疾言厉色,他素知她偶尔会胡闹,却未料她敢对容非开口。

    容非夫妇是何等情深爱笃!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岂能因顽皮、赌气而捣乱?

    南柳眉宇间神色变幻,转头目睹她流泪,心乍然一痛。

    他紧绷的脸缓了缓,取出一块方帕,递给她,柔声道:“别闹了。”

    柳莳音勉强等到他两句回应,嘴一扁:“没闹,真的。”

    “……”南柳无缘无故喉咙干涩,手执茶壶,沏了半壶九曲红梅。

    他动作僵硬,无半分洒脱利落,溅出不少茶水,拿布擦拭桌子时,又把茶盏翻了。

    一团狼藉。

    柳莳音看在眼里,暗觉好笑,耍赖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嫁给别人!连你最敬重的七爷也不成,对不对?”

    “……”他惊觉她的话不无道理。

    “你没表示?那……我数三声,你不反对,就等于同意了。一二三!”

    前面那半句,南柳还没理解完毕,她的“一二三“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念成了一个音。

    南柳目瞪口呆,他、他同意什么了?

    他们正在聊哪个话题来着?

    对,马上娶她……丫头儿戏到了这地步?

    柳莳音不给他任何反悔的余地,咧嘴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愿意的!你迁就我那么多年,不差这回!就这样定了!拉勾!我待会儿选个良辰吉日,好去通知大伙儿呀!”

    大手遭她一把抓起,指被她毛毛躁躁勾了勾,他整个人懵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嘴角翘起无可奈何的笑,逐渐涌起蜜意。

    柳莳音心下忐忑,一不做二不休,踏出两步,昂首凝视他窘迫的脸,语气郑重且肯定:“我得有所表示。”

    上月在花下窥见容非夫妇调情的场面不合时宜从脑海中蹦出,她烧着一张绯色的俏脸,一手拽住南柳前襟,踮起脚尖,半闭水眸,凑了过去。

    啵”的一下,嘴重重亲在他唇角,像极了,时候讨好他那般。

    天哪!太难为情了!

    她羞得无地自容,来不及看他的反应,立马转身,飞快跑掉!

    南柳被猝不及防的柔软温润定住了魂,当他重新获得呼吸,白净的脸涌起红云,蔓延至耳根。

    三十年来,他第一次,手抖,腿软,心中狂跳,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感觉,要完。

    …………

    柳莳音捂住红透的脸,发足狂奔。

    明明是寒冬,雪融寒气入骨,她却周身血液翻滚,如置沸水之鼎。

    跑到曲水畔的柳树下,她背靠树干,大口喘气,心底满是做了坏事的紧张和得意。

    她搓揉着冻得麻木的手指,笑容自内而外散发出欢畅之意——他武功如此之好,轻功更是高明,既没躲我,也没推开我!他肯定喜欢我!肯定!嘻嘻!

    作者有话要:

    【南柳VS柳莳音】的番外就到这儿了~

    三次元事情多,有点卡文,让大家久等了,很抱歉,希望大家喜欢这一对噢!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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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们的陪伴,笔芯╮ ( ̄ 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