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无忧
王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 先前在车里了个盹, 已经好多了。”
卫戗一怔, 心居然给她猜错,王珏竟不是生气不理她, 而是实在撑不住, 钻车里去缓解?心下升起异样滋味, 暗暗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王珏靠得更舒服。
察觉到卫戗动作的王珏, 嘴角也是偷偷弯上去, 先前贴在额角的那只手一扬, 撩起将卫戗的脸遮了个影影绰绰的皂纱, 与她四目相对,王珏双眸晶亮——嘴上虽无言, 眼底皆是情。
卫戗早已涟漪漾漾的心湖, 泛起更大的浪花,她感觉有点无措, 但还是没有推开王珏,只淡淡道:“嫌晒,就把帷帽拿回去。”别开视线去看舆图,“此图比我们那幅更加精良, 一目了然, 野路看上去好像抄了近道,但此地山势龙飞凤舞,依常理来, 荒山径多崎岖。”拿手在图上画了个虚圈,“这一大片区域,在两幅图上皆表明无人居住,即便有路,恐怕也只是那种容猎户和采山人勉强通过的荒道,骑马估计都难行,何况驾车?欲速则不达,依我之见,还是走官道吧!”
没骨头似的倚着卫戗的王珏爽快道:“听你的。”
卫戗:“……”
上辈子卫戗年纪便担上大任,即便头顶南公关门弟子的光环,可私下里,她总认为自己跟被强行赶上架的鸭子没什么区别,虽然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上去八面威风,实际上却是惶恐不安的,直到和桓昱组成黄金搭档,她才感觉找到主心骨。
后来再有行动之前,即便心意已决,卫戗也还是会像这样和桓昱念叨念叨,而桓昱听完后,就算整个计划无懈可击,他也要像个老妈子一样啰里啰嗦叮嘱她好一会儿。
卫戗行事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但还是忍不住要跟桓昱商议,这是经年累月养出来的习惯……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卫戗到底还是没忍住:“就这样,你都不担心?”
王珏疑惑道:“我们两个都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言真是,叫她无话可。
因为特殊状况,这一区域的官道上,近来可以是热火朝天,通常在这种局势下,只要身上带着足够的金钱,就不必为吃饭和睡觉发愁。
卫戗一行三人,中午下馆子,晚上虽然没找到客栈,但他们停留的城郭里,不少人家把空闲的房间扫出来,以低廉的价格租给过路客官们歇脚,卫戗选了一家相对僻静,很得她眼缘的街角木楼住下来。
房屋的主人是一对年逾半百的老夫妻,这栋旧木楼是他们儿子耗费多年积蓄买下的,可惜举家迁入新居没多久,儿子就阵亡了,没出半年,抑郁成疾的儿媳也病故,留下一个八岁男孩,乳名毛娃,外加这对体弱多病的夫妻,老的老,的,守着座略显空荡的旧木楼艰难度日。
去年初冬,老爷子旧病复发等钱救命,懂事的毛娃就偷偷背上砍刀,进山柴卖钱,临近边界的城,原本人口就不多,又逢乱世,还留守在这里的,没几户有钱人,柴,不好卖。
眼瞅着天快黑了,冻得脸通红的毛娃差不多快要死心,害怕爷爷奶奶担心他,准备收拾一下,再等一会儿就回家,可蹲太久,冷不丁起身,腿脚跟不上动作,整个人往前栽倒。
措手不及的毛娃只能闭紧双眼,准备以脸抢地,没想到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他被人眼疾手快地给接住了。
惴惴不安的毛娃抬起头来,接住他的是个高挑好看的郎君,旁边还跟着一位瘦少年,之后那二位又把毛娃送回家,发现他们家还有空房间,又给老夫妻一把金银锞子,爷爷有钱治病,两个异乡流浪人有地方住,本来挺不错的,只是新春前,那二位不辞而别,楼上房间便又空出来。
那些金银锞子足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过上一段日子,但老夫妇生出想让孙子读书的念头,城里有个教书先生,实话实,教的不好,远不及先前住他们家那二位,束脩要得还格外狠,毛娃没事总是念:“哥哥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给他念久了,老夫妇又看到城中来来往往的出挑郎君多起来,于是又把二楼房间重新收拾一番,开始招揽新住客——赚钱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住进来的郎君们教毛娃读书识字,倘若他们教得好,还可以免费提供吃住……
就在卫戗和王珏进城之前,刚搬走一对同乡,据是看着被抢无望,终于死心,准备回家坐等举孝廉,娶媳妇去了。
见到卫戗和王珏,毛娃眼睛亮晶晶,视线在卫戗和王珏之间来回扫荡,最后兴冲冲地点评:“你们和去年住我家的二位哥哥一样好看。”
除去卫戗之外,王珏和谁话都不多,又晒了将近一天的大太阳,大约是把他整个人都晒蔫了,对于毛娃略带讨好意味的赞美听而不闻,故事听完,晚饭用毕,王珏起身就走。
因为去牵芽珈而落在后面的卫戗,看到毛娃垮下去的表情,心头一软,又想起前世她亲生的诺儿,今生她领回家的允儿,母爱泛滥,上前一步伸手安抚地拍拍毛娃的肩膀:“多谢了。”想了想,又补上几句,“虽然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不过我可以给你默几段文字,让你照着读写,你家有纸笔吧?”
重新振作精神的毛娃连连点头:“有的。”
卫戗又问:“有《仓颉篇》和《始学篇》么?”
毛娃答:“《始学篇》大哥哥曾默给我,《仓颉篇》我听过。”
卫戗自认不是块读书的料,就连这些孩子的启蒙课本也是一知半解,脑子里有点印象的就提出来问一嘴,反正都存在芽珈脑子里,毛娃想要哪本,她就默哪本,想想过去南公罚她抄经,几千字的经文,她得写多久来着?
毛娃去取纸笔,卫戗牵着芽珈的手登上二楼,来到安排好的房间,进去坐下好一会儿,毛娃才捧着一摞纸哒哒跑过来,用过的在下面,完好的在上面,笔头飞了边,墨也没剩下多少,看得出毛娃是个求学若渴的孩子。
卫戗随手翻了翻毛娃在前任临时先生指导下完成的课业,笔迹很生涩,但看得出足够用功,是个让先生喜欢的学生。
放下东西的毛娃,嘴上解释方才去伺候王珏,所以耽搁了,脚下也没闲着,像个机灵又麻利的侍童,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烛台,点燃上面的蜡烛,心翼翼摆在卫戗案头,又将旁边油灯里的灯芯挑了挑,亮度上来后,才在卫戗面前铺好纸,双手递上饱蘸墨汁的笔,恭敬而虔诚地等待着。
卫戗看看那只剩下一截的蜡烛,心在这样人家,一般很难见到这种稀罕物,看毛娃对待它的态度,也是十二分珍惜,大约是因为求着她给默书,才忍痛拿出来……墨汁滴落前,卫戗终于下笔,可笔落在纸上,又静止不动。
眼睛瞪溜圆的毛娃,等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问出声:“哥哥,你怎么不写呢?”
卫戗抬起另一手掩唇,干咳两声后,抬眼看向坐她旁边的安静少女:“芽珈,《仓颉篇》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毛娃:“∑(°△°|||)︴”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不待芽珈开口,王珏清越的嗓音自门外漫进来。
卫戗闻声抬头,一眼就对上洗漱过后,青丝半拢,眉目灵动的黑袍少年,心底某种近日频繁作祟的异样感再一次冒泡,脸上虽不动声色,但脑子里却在点评:果然这鬼还是和夜色更搭……
细看王珏,确实比白天精神多了,而且好像解除了什么束缚,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惊心的气韵,卫戗再一次想起她师父那句“此子体貌娴丽,才惊千古”,端看眼前王珏,才情尚且不论,这体貌,绝对担得起“娴丽”二字。
勉力按住躁动的心,卫戗低下头,咕哝:“既然不舒服,就早点休息。”然后运腕挥笔,开始默书。
芽珈看到王珏,立马起身让位,乖乖坐到稍远的地方去。
王珏冲芽珈温和笑笑,道了个“乖”字后,理所当然的挨着卫戗坐了,身体又像没骨头似的歪靠着几案,抬起一手,肘部支在案面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卫戗:“举凡识字的,这几句都是耳熟能详——”顿了顿,“给师父他老人家看见这样的你,怕要罚哭你。”
写完八个字,接不上下一句的卫戗,斜眼看着王珏:“我又不靠这些取胜。”眼角余光瞥向芽珈,暗道有妹妹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接收到姐姐求助信号的芽珈,刚要启唇,就又听到王珏慢条斯理背出来:“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卫戗抿嘴扫了王珏一眼,提笔继续,管他是谁,只要给她提示就算好人。
融融烛光下,王珏挨靠着卫戗,一个漫声背文,一个奋笔疾书,此情此景,令人动容。
然而,让卫戗耍一天大刀,她不会嫌累,可写不上多少字,立马感觉手腕疼。
王珏见卫戗眉头攒起,左手一揽右侧宽大的袖摆,出右手接过被卫戗姿势不复优美攥在手中的笔:“罢了,背得口干舌燥,还是我自己来吧。”
毛娃听到“口干舌燥”四个字,沉默起身,泥鳅似的溜出房间。
卫戗从善如流放了手,抬左手扶住右手腕,一边按揉,一边抻头去看王珏执笔,别,还真是有模有样,一笔字写得,绝不输名家手笔……
但不管姿态优美到何等程度,终归是在写字——让卫戗心底怵的活儿!所以看了不大一会儿,她就兴致缺缺地随意翻起压在下面的“前人”大作,因翻得特别快,别内容,就连字迹都看不清,却有一个图案倏地跳出来,映入卫戗眼帘,她心头一动,停下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