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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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容软嗓绵绵, 清音淡淡, 如风里花瓣, 回旋后轻轻落在夏暄心头,却引起山崩地裂。

    ——完了!坏蛋嘤嘤, 不光听了他的梦话,还未经允许,私自传给当事人?

    那家伙有时话多,有时话少,天晓得它会对九公主瞎什么!

    夏暄暗自庆幸,夏初渐茂枝叶遮掩星光,模糊了难堪之色。

    然而,那双潜藏慧光的美眸淡淡瞥来, 令一贯持重沉稳的他滋生慌乱。

    “它、它就是坏蛋,闲来无事背背口诀。”

    “口诀只有‘九九’二字?”

    “兴许太久没人提醒,忘了结论?”

    晴容不以为然。

    只因她心里清楚, 嘤嘤根本不会背口诀!且“九九”源于他梦里呓语!

    可她不能啊!

    岂可让他知晓, 她的灵魂几乎夜夜入侵动物体内, 从旁观察他, 陪伴他,乃至参与他的夜间生活?

    相较于秘密泄露、人头落地……“确认九九有没有可能是她”这点事,不重要。

    晴容紧捏两方帕子, “兴师问罪”的心瞬间怂了。

    唉!这种奇怪现象,到何年何月才能终止?

    ···

    当夜,夏暄既不便留宿虚明庵, 又没法绕回半山、挤到余家叔侄所住房舍,只得委屈将就,以“九公主近侍”之名,入住林外客院。

    这一大片群院,乃过去三十年来为安置慕名而来者陆续建造;如今大师仙逝,来客稀少,房屋闲置,连简单收拾也欠奉。

    夏暄自问谈不上娇生惯养,但一来被晴容的问题所扰,二来随行人员就在隔壁,三来环境过于简陋,他洗漱后毫无睡意,自行沿院落间的道散步。

    夜色浓稠如泼墨,万籁俱静。

    “殿下……”甘棠细辨左右无人,温言劝阻,“院舍空荡荡、黑灯瞎火,没什么好转悠,您不如回屋歇息?”

    “睡不着。”

    “您哪里是睡不着?分明怕……梦中之言被人听了去!”甘棠揶揄。

    “你!”夏暄恼羞成怒,“我、我基本不梦话!”

    “是,以前属下夜值时,确实未曾耳闻,近来嘛……”甘棠笑得诡秘,“殿下之心,路人皆知,何必伪饰?”

    “何来的路人!”

    “至少,九公主已有所觉察。”

    甘棠一句话,印证他心中所想,亦教他故作镇静的面容瞬间僵滞。

    “……有那般明显?”

    “就差写额头上,”甘棠嘿笑,“我姐也,您巴不得就地拜堂成亲入洞房。”

    “你、俩、找、死!”夏暄羞中冒火,作势要掐他,又猛地警醒,“你胡!你姐哪像你不正经?”

    “反正她就那意思!”

    夏暄微微错愕:“她……肯开口?”

    甘棠长眸顿暗,戏谑之意全消,半晌后徐徐摇头。

    夏暄幽然叹道:“那桩事已过三年有余,我们大多数人即便放不下,终究撑过来了;她是时候抛开负担,为自己而活,你寻个时机,再劝一劝。”

    “我与她相处的时间远不如殿下,能劝得了几句?再,她不爱听。”

    夏暄默然围疏疏落落的群院绕行一圈,抵至北面依山处,忽见林道尽头泛起迷朦雾白光华,主仆二人对望一眼,默契放轻手脚,悄声靠近。

    柔柔星辉下,一座雅致的院舍赫然呈现眼前。外墙以白蜡磨,于山林内自带柔光;院门朱红漆保存完好,石阶纹理精细古朴,楼阁轮廓古雅精致,不难推断主人是位隐逸雅士。

    “咦?宅子不错,早知安排您住这儿。”

    “就一晚上,要低调,少折腾。”

    夏暄暗觉好奇,但内里无灯无火,显然没人长住。

    他忽地忆及晴容所言,心下咯噔作响。

    奈何这两日要事在身,不宜节外生枝,他仅停顿须臾,不动声色,转身撤离。

    甘棠疑惑:“不多看两眼?比别处舒适雅致多了!”

    “没心情。”

    “啊?何以忽然没心情?人家九公主她……没招您啊!”

    夏暄窝火:“你招我!成天啰里八嗦!”

    甘棠不服气:“哪有‘成天’?我平日夜里当值,有外人时,没机会话呀!”

    “你快三十了,还不成亲?要么……把九公主的师姐给娶了!”

    夏暄信口开河,忽觉此为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没,才二十五!”甘棠咧嘴而笑,“鱼那丫头片子,性格有趣,武功倒不差,可我偏爱美艳成熟的女子……”

    “还想挑肥拣瘦?”

    “哎呀!我这是怕穿帮!殿下先顾好自个儿的姻缘事……”

    甘棠改口,忙不迭追上,骤闻墙头细碎异响,警惕回望。

    墨灰瓦顶上,一只如雪球似的山雀瑟瑟而立,犹自懵然。

    ···

    晴容画完手帕,躺卧在床,困顿间乍然一哆嗦,睁眼已跻身树上。

    正辨认此为何地,此身为谁,太子那句“没心情”隔墙而入,低且沉,引诱她从枝头跳至墙头观望,谁料,竟亲耳听闻一番奇诡言论。

    太子才是坏蛋!竟为部下起她鱼姐的主意?

    过分!她才不要“偷吃鹦鹉坚果”的家伙当姐夫!

    更过分的是……甘棠竟敢嫌弃她师姐?嫌不够“美艳成熟”?活该他一把年纪成不了亲!

    待二人渐行渐远,晴容无心尾随,改而环顾这座僻静院落。

    庭院内修竹数竿,碧水环绕一座八窗玲珑的楼,名为“闲闲”,于夜幕下分外清幽。

    晴容自当了两回鸽子,飞行能力大有进境,认出这回变成长尾山雀,一时技痒,振翅飞至层楼外廊,兴奋叫了两声。

    “啾啾!”

    隐约见甘棠再度回眸,她唯恐引来关注,矮身从雕花窗台的破洞钻入室内。

    不出意料,此为品香之阁,存放少量书册和寻常香具,并无多余物件。

    晴容迈开短腿“啪哒啪哒”转了一圈,百无聊赖,蹦上窗台,正想飞到山上玩耍,转头瞥见墙根和书架之间落下一纸团。

    她兴奋冲过去,试图展开,偏生纸张被揉成团时,墨迹未干,导致数处黏连,再被她笨拙喙爪一折腾,转眼全是破洞。

    一不做二不休,她叼住只比身体一圈的纸团,勉力扑腾出楼阁,辨明方向后直往虚明庵客居飞去。

    夜静无声,山雀潜入房间,摇摇晃晃跳上床榻,将纸团放在枕边,而后歪头端量那张酣睡的丽容。

    眉眼鼻唇最熟悉不过,但闭目而眠的样子,她仅在化身花豹时见过一回,且因情势危殆,无暇细顾。

    如今借房内孤灯掩映,她专注数着如刷子浓密的睫毛,只觉修眉、端鼻、粉唇无一不精致。

    ——哎呀呀……从某些角度看,长得真不赖呀!

    她喜滋滋用脑袋蹭蹭那白净无瑕疵的脸蛋,对耳朵“唧唧”唤了两声。

    欸……睡那么沉?懒虫快醒醒!

    然则奔波劳碌一整日的“九公主”躯体疲软,毫无苏醒之兆。

    晴容·山雀狠不下心啄醒自己,只好乖巧窝在肩颈处,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球。

    初次用动物陪伴自身,哪怕长夜漫漫,无所事事,于她而言,一切仿佛美好得不太真实。

    迷迷糊糊睡至诵经声四起的间,晴容依稀听见鱼丽与人交谈声,随后卧房门咯吱而响。

    “公主,这里不比行馆,可别睡懒觉……嗯?哪来的毛球?”

    晴容闻言,困意全消,蓦然睁目,只见心口窝了一坨圆嘟嘟的白色山雀,顶羽饱满,体羽蓬松,尾羽颇长,活脱脱是个肥团子。

    它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警觉地注视鱼丽,下一刻竟准备钻到晴容的寝衣之内。

    “别怕别怕。”

    晴容素手轻抬,把它拢在掌中。

    山雀轻蹭她手心的亲昵,提醒她——就如先前魂魄转移入金丝虎、奶狗、银狐、花豹、嘤嘤等动物体内后,或许因体型、意识的强烈程度,她的心性、喜好也影响了山雀,以致它对自己十分亲近。

    鱼丽因这一幕而惊呆:“您几时拐来一只傻鸟?看样子还玩了一宿?……枕边的,是啥玩意?”

    “呃,我逗鸟时捏的纸球。”

    晴容险些忽略“战利品”,顺手拈起,攥在手心。

    ···

    巳正时分,用完斋菜,太子仍作先一日的扮,随车驾相迎。

    远远见晴容肩上团着山雀,模样让人身心软化,更衬得姑娘愈发雪玉可爱,他几度想伸出魔爪,终归没敢当众调戏。

    趁大伙儿忙于搬运行李,他借询问之机接近,目光反复徘徊于她脸上和肩头。

    晴容知他素爱毛团子,但不好揭破,遂翻出连夜绘好的两块丝帕,红着脸,偷偷塞给他。

    “按殿下要求的——画上几笔,可别嫌弃。”

    夏暄摊开,但见两方丝帕边缘分别以墨青色染料勾勒几叶兰草,拼在一起则构成完整的兰叶丛,姿态清雅,笔法草草,气韵空灵,显而易见为一口气所绘。

    他微笑折叠左幅,拉过她的手,将右边那幅塞还给她。

    “我只要其一,这条……赐给九公主。”

    此举,此言,意味不言而喻。

    倏尔间,晴容抬眸,与之视线相触,他那温雅中带点羞态的笑容、浓雾散去的明眸,使得她莫名生出一叠又一叠心惊,混杂喜,忧,羞,怯,以及不知所措。

    该婉拒?谢恩?嗔怨?

    她深刻明白,倘若表露拒意,等于回绝她今生幸福的最大机遇;可依照她的身份、立场、婚约,注定不可接受任何源自他的情谊。

    夏暄似看破她为难之处,无奈而叹:“先收着,不必多想,别的……日后再议。”

    晴容顿时记起他欲言又止的某句话——等此案水落石出,局势平定,我定将事情全部告知,包括我的……

    包括他的……心意?

    “公主,该启程了。”鱼丽适时冒出,断一场含混不明的对话。

    夏暄作恭敬状,送晴容上车后,坐到车后末端。

    一行人翻山越岭,在鱼丽指挥下,重回昨儿溪边歇马处,接回余家叔侄和崔简兮。

    晴容总算见到他们所提的“孩子”。

    时年九岁上下,身子骨瘦弱,五官清秀,但眉锋天生漫溢硬朗之气。

    他由崔简兮牵着,惊觉林子里多了一辆大马车,瞬即露怯。

    余晞临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见状加快脚步,朝他伸手右手,薄唇扬笑:“来,随哥哥同去。”

    孩子紧握他的手,立马勇气倍增,由崔简兮引领,向晴容行礼,又不住窥望她颈侧的雪团。

    晴容催促他们在仆役回来前尽快上车,转目见太子犹在吩咐冒充马车夫的随行护卫,低声讲述回城后部署,她大致听闻,计划把孩子养在城北某院落,等其适应京城生活后,再送入东府。

    而余晞临皱眉倾听,满脸不乐意,又似无能为力。

    余叔吧唧吧唧啃完一颗糖,陡然挽帘探头,冲太子叫嚷:“暄暄啊!怎么还不走呢?

    “……!”

    暄暄?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居然有如此活泼的昵称?

    在场所有人登时呆住,均想装作没听见,可眼角眉梢藏不了笑意。

    “噗。”

    晴容没忍住,率先发笑。

    夏暄俊颜漫过尴尬,幽幽横睨她:“不许笑。”

    “是,请恕九失仪。”

    晴容以丝帕轻捂笑唇,眼眸宛如新月,最终因憋笑而浑身细颤。

    夏暄星目凛然,信步走向她身畔,搀她登上马凳之际,突然用力一带。

    晴容猝不及防,立足不稳,半边身子撞向他结实胸膛。

    山雀死死抓住她领口,“啾啾”而鸣。

    “了不许笑,”夏暄反手扣住她的纤腕,“否则,别怪本宫不客气……”

    随即笑眯眯俯首贴向她耳边,既带威胁,又含宠溺,一字一顿地补充。

    “、晴、容。”

    作者有话要:  晴容:殿下几时客气过?

    太子:没把你亲哭,就够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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