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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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怪阳光恰到好处勾勒太子眉宇的弧度, 且林风清新宜人, 令他的气息自带淡淡清芬……种种美好, 让晴容滋生一种荒唐且甜蜜的错觉——他再坏,也是对的。

    哪怕当众调戏她。

    短暂失神过后, 她惊觉右手还被他握牢,羞愤抽回,料想流露任何愠怒或怨嗔,皆不自觉带点撒娇,索性恭敬应声,咬唇低头钻入车内,理裙而坐。

    端回一国公主应有的仪表姿态。

    夏暄笑意凝固,一时间竟无从辨别她是否真生气。

    舅舅余目成认出他、兴奋唤他“暄暄”时, 崔简兮、甘棠等人忍无可忍的窃笑,并没让他不适;相反,他沉浸在久别仍受舅舅信赖的喜悦中, 感动又欣慰。

    即便适才引来晴容发笑, 他尴尬之余, 亦因能博她一乐而欢喜。

    之所以故意逗弄, 无非想借机当面亲昵唤她一声“晴容”。

    觉察她并无预想中“娇羞答答”或“甜美滋滋”,他的心瞬即下沉,憋屈且自责——好像……太鲁莽了?

    “殿下?”崔简兮见太子立在车外, 温声而唤。

    夏暄迟疑半晌,矮身而入,撩袍坐到最边上, 见余目成冲他眨眼嬉笑,他回以微笑:“这两日登山,舅舅玩得可开心?”

    “开心!最好天天出来转悠!没有妙妙,日子特别无聊!”

    “往后得空,我尽量多陪你们走走,但……舅舅,请记住昨天答应过的,外人前绝对不可提及咱们的事,要不然……没下次!”

    余目似懂非懂,瘪嘴嘟囔:“我没干坏事,我不会干坏事的!”

    夏暄眼眶微湿,压低嗓门安抚:“余家数代精忠卫国,尽是忠肝义胆的好人,我知道,但天下人并不晓得,只能暂且委屈你们。”

    余晞临眼皮微抬,快速扫向他,又缓缓垂下。

    ···

    “车夫”驱车沿蜿蜒山道返回河溪,路途崎岖,难免颠簸摇晃。

    山雀瑟瑟躲藏于晴容耳朵下方,宛如一件饰物,惹来那孩子的好奇端量。

    晴容笑问:“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孩子眼眸转向崔简兮,声道,“我叫风临。”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这名儿……挂在嘴边太正了些,不如叫你‘风铃’吧!”晴容了然一笑,“余公子以为如何?”

    她唯恐“风临”二字容易让人辨别他是余家“临”字辈,遂温和提此建议。

    余晞临幽然睨向她,这才注意她肩上鸟儿,眸底闪过一丝惊奇:“九公主昨日……似乎未带这鸟?”

    晴容只觉他的关注点严重偏离,又不好不答:“这家伙饱受惊吓,昨夜躲进庵里,被我哄了一阵,故而对我十分依恋……”

    “哦……”余晞临若有所思。

    孩子壮着胆子,摸出两枚桑葚:“姐姐,我有果子可喂它。”

    “谢谢你。”

    晴容原本不愿在车中喂鸟,免得它吃饱便弄脏衣裳,却不忍令孩子失望,当下取来软巾,托起山雀,细语劝勉,由他投喂。

    山雀只吃半颗,随即蹦回晴容肩上,黏腻蹭她,还哼起宛转调子。

    晴容对上余叔和孩子钦羡的目光,讪讪以指腹轻揉鸟脑门,心却无奈苦笑:定是昨晚看自己太入神,还满怀骄傲自恋,导致它产生过度迷恋。

    良久,余晞临突然从渺茫思绪中抽离:“那就叫‘风铃’。”

    “……?”

    余人面面相觑:反应慢成这样?

    ···

    与行馆其他仆役汇合后,车轮装载满厢沉默,一路赶赴山下。

    因门窗紧闭,布帘与竹帘将众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内气氛闷燥到极致,使男男女女于晃动间昏昏欲睡。

    晴容正仰头靠在车身歇,一不留神,睁眼时却险些被晃来晃去的金丝白玉耳环砸一脸……

    ——她睡了?而后因瞌睡的山雀离太子最近,引发她灵魂再度转移?殿下啊!您可真是个折磨人的祸害!

    晴容·山雀决定借此良机,扭转鸟儿对自身的疯狂黏缠,于是慢吞吞从肩膀滑下,窜至夏暄手背。

    夏暄正垂首沉思,被鸟儿突如其来的示好吓了一大跳,意欲逗弄一番,不料“它”随便转了转,已溜达至崔简兮的膝盖上。

    风铃惊喜交集,战战兢兢取来桑葚,试着诱哄。

    晴容自然乐意领情,欢快地蹦上他掌心,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然而正当她算跑去余叔处玩耍,前方喧闹声起,引路的鱼丽忽而发话:“慢——”

    夏暄等人皆没法吭声,唯有各自从帘幕缝隙中悄悄往外窥望。

    “请问是否为九公主的车驾?”一女子大声询问。

    晴容心下一跳突:听这声音耳熟……竟像……夏皙的某位侍婢?

    只听得鱼丽下马,讷讷问候:“的见过嘉月公主,见过驸马。”

    此言一出,余晞临眸光顿时冷冽三分。

    “妹子出门游玩,也不喊上我!”夏皙笑嘻嘻行近,“……妹子?人呢?”

    鱼丽硬着头皮答:“我家公主大概睡着了。”

    听夏皙话音就在窗外,车上余人瞪视闭目深睡的晴容,无不傻眼。

    崔简兮下意识捂住孩子的嘴,而余晞临惟恐叔父乱嚷嚷,急忙摁牢。

    难以想象,倘若夏皙随手掀开任意一道帘子,目睹内里齐刷刷坐着一堆亲人,将会有何反应。

    夏暄没敢吱声,拽了拽晴容的衣袖,偏生她毫无知觉。

    电光石火间,山雀忽而展翅飞扑而上,往晴容如雪玉堆砌的素手猛地一啄。

    夏暄心疼之极,嫌恶地驱赶这家伙,继而拉起晴容的手,边揉摁边吹两下,抬眸却恰恰撞入她惺忪带羞的水眸。

    “……”

    完蛋!这境况!怎么看都像……堂堂太子趁九公主途中酣睡,趁机偷偷亲吻人家手背?

    余家叔侄、崔简兮和风铃圆睁着八只眼睛,想解释又没法开口,想笑又不能吱声。

    夏暄苦着脸,指向发懵的山雀,双手胡乱比划了一通,最终扶额,难堪而笑。

    形象尽毁!

    晴容顾不上手背疼痛,以睡意浓重的嗓音发问:“怎么回事?”

    话毕,顺手将鸟儿兜回,塞至夏暄怀里,随时准备下地礼迎。

    “公主醒了?”鱼暗舒一口气,“恰好遇上嘉月公主和驸马相偕出游……”

    她快步而至,抢在夏皙探头张望前把主子牵下车。

    夏皙发髻繁复,粉面桃妆,红裙艳丽,笑盈盈挽了晴容的胳膊:“你上哪儿去呀?怎么闷得满脸红彤彤的?”

    晴容向青衫儒雅的齐子翱微微点头致意,强颜欢笑睨向夏皙:“没去哪儿,四处闲逛,受了点风寒,正睡迷糊呢!”

    “今日齐府上下一同踏青,”夏皙向丈夫一努嘴,“驸马把我给骗过来了……早知各玩各的,我便喊上你和清漪!”

    晴容一心结束这场会面,以掩护太子和余家人,只得尬笑道:“岂敢叨扰伉俪同游?改日我作东,邀上公主和陆姐姐一叙。”

    “那你赶紧呀!”夏皙笑颜弥漫神秘,“我听,三哥已动身南归,马快的话,不出十天即可抵京!我怕他一回就缠着你不放,届时我还跟着他,才能见上你一面呢!”

    晴容窘迫得无以复加,更要命的是,骤风急卷,扬起覆盖车窗的竹帘!

    她大惊失色,情急之际指着夏皙后上方的天空疾呼:“啊!那不是……!”

    夏皙和驸马均被她浮夸的情态惊到,顺她所指回望,然则左顾右盼,只看得见林内零零散散游荡的公主府仆侍,和几片浮云,无分毫异样。

    “妹子瞧见什么了?”

    晴容随口胡诌:“我方才瞥见一只大鸟飞过,像极了我们赤月国的蓝凤!怕是病糊涂了……”

    夏皙伸手摸摸她额头:“是有点烫,难怪你神不守舍的,我陪你回车里坐会儿?”

    “不必,公主多陪陪驸马,别辜负大好景致。”晴容背上冷汗直冒,如涂抹了一层煮溶的鹿筋胶。

    夏皙如猫般闷哼:“他这几日一直赖在府里,今儿还缠了我半天!”

    齐子翱忍俊不禁:“是是是,是我不好,晚些定补偿公主。”

    “才、不、要!”

    此言落在外人耳中,无疑如两口情骂俏。

    晴容生怕再耗下去,定掩藏不住车中另有五人的秘密,干脆以手搓揉两额,摆出病恹恹状:“有劳驸马多照顾公主,九先行告退。”

    罢,向鱼丽使了个眼色。

    鱼丽立马上前搀扶,将她连推带抱,塞回车里,当即拉好帘子。

    夏皙关切中带点烦躁,齐子翱垂目望了来时路的车轮印子,眉间滑过一缕错愕。

    目送赤月国一行人离去,夏皙见丈夫蹙眉不语,悄声问:“你也觉九公主怪怪的?”

    “从这马车轮在泥泞地里行驶的痕迹判断,车上绝不止她一人……帘子飞扬时,我仿佛瞄见男子轮廓,”齐子翱声提醒,“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是怕咱们发觉端倪。”

    夏皙恍然大悟,沿马车来时路方向远眺,神色微凛。

    “难不成,她去了西山?”

    ···

    晴容坐回车内,玉手摁住狂跳的心,大气不敢喘。

    直至驶出齐家人散步的范围,才勉为其难舒气。

    悄然量余晞临,幽暗光线下,他木然合眼,冷漠无情的面容如凝了一层霜。

    再怎么扮作若无其事,瘦削的手却掩饰不了颤抖。

    ——谁都猜到,他一贯以来的强硬或疏离,不过为逃避现实。

    曾经形影不离的情侣,若从此分隔不再相见倒也罢了,偏偏擦肩而过,仅隔薄薄一层木板,如隔天涯。

    若夏皙幸福,他或许既高兴,又难过吧?

    夏暄静然端坐,手捧毛乎乎的山雀,朗目溢满恻隐与怜惜。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与身旁少女四目相对,他试图为刚刚的唐突而辩解,几度启唇,皆不知从何起。

    晴容徐徐摇头,从他手里抱回山雀。

    夏暄担心三番五次的亲近,“好色轻浮”的嫌疑便再也洗不脱……遂倾侧身子,略微靠向她,柔声致歉:“上车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作弄九公主,刚才是‘啾啾’啄你,我……我怕伤着你,我真没坏到那程度!”

    他沉嗓虽轻,但软言讨好的意味极浓,压根无皇太子平日的冷酷严肃。

    晴容自啄而醒,当然了解来龙去脉,听他这么一,暗暗好笑:殿下倒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坏”。

    夏暄低声下气告饶,仅换来她意味不明的淡笑,憋闷之下,目不斜视,腰背挺得笔直,竭力呈现一派正人君子风范。

    晴容轻撸毛球,假装没看到他的庄容正色,终归没能抑制唇边笑弧。

    临近黄昏,大伙儿京郊歇马时,夏暄携同铃铛下马车,亲自抱他翻身上了高头大马,由数名侍卫秘密护送撤离。

    致谢、话别的言辞,一律省去。

    马蹄踏出数步,他蓦然回首,五官被亮融融的斜阳金晖细细描摹,无形中蔓生刚猛又深邃的俊毅。

    晴容正好挽帘而望,娇颜红润,眼带关切。

    双方视线隔空碰撞,先是些微愕然,各自扬起浅笑。

    事到如今,误会也好,别扭也罢,他们之间毋庸赘言,只需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抵达行馆时,暮色苍茫,晴容又憋又闷又饿,心里始终惦记一件事。

    趁众人忙碌搬运物件、送余家叔侄返归,她借困乏为由,托着山雀回房,随手掩上房门。

    燃亮灯烛,她放脱鸟儿,谨慎从荷包里翻出那个破破烂烂的纸团。

    一点一点,心翼翼展开。

    弱光下,皱巴巴、满是洞的熟宣纸沾染浓墨,字迹挺秀,如金如玉,光华炫目。

    作者有话要:  表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太子:我是好人,很正经的,九九看我,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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