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易轻城看见自己穿着一身金灿灿的锦衣,头戴凤冠,红妆娇艳。她嘴中衔着颗珠子,暗暗闪着紫色光芒,果然容颜如生。
第一次这样看着自己,原来她真的瘦成这个样子。尤其在秦殊那狗男人旁边一对比,干巴巴得像根竹竿。
“轻城,回来吧。”
他抚着怀中人冰冷的脸庞,声音低哑。易轻城才看见他通红的双眼,哪还有一点白日里拿刀砍她的威风。
回应他的只有满殿沉寂的烛火,墙角的蔷薇静静绽放,被微热的夜风蒸腾得越加馥郁袭人。
秦殊垂下眼睫,易轻城看着他坐起来,托起她的身子,解开了她的腰带。
!!!
易轻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个死变态连尸体都不放过吗?
她想起死后看到的很多书里,一些重口的情节。
“你瘦了太多,这衣服不合身了。我已经命人加快赶制,明天就给你换上新的,好不好?”
秦殊自言自语地跟她商量,灯火下他的神情是易轻城许久没见过的温柔。
他敞开她的衣襟,朦胧的烛光洒落,勾勒出温软纤弱的曲线,一点也不像个死去多时的尸体。
微凉的指尖滑到她的腹上,那里皮肤较松,有淡淡的妊娠纹。
易轻城曾为那个苦恼过一段时间,就算她不会嫁人,可到底碍眼,连她自己都嫌弃。
秦殊低着头反复摩挲了几下,易轻城看不出他的心绪,只觉恼羞成怒,恨不得过去把他眼珠抠出来。
看看看,看够了没,没见过生过孩子的女人啊,再看把你吃掉!
“轻城辛苦了。”秦殊忽然低声念了一句,声音微微哽咽,眼睫眨落一滴泪,如星辰陨落。
秦殊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她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样子。纵他翻手为云覆手雨,在生死上面却无能为力。
她就那么残忍地彻底离开了,再也不会动,不会笑,哪怕跟他生气吵架也成了永不可求的奢望。
后来他抱着孩子询问左邻右舍,从那些人的只字片语里知道了她这四年的生活。
四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那么久。秦殊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吃了多少苦,他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可无论多么艰辛,她也从来没想过回头找他。
易轻城看着他无声拭了拭眼角,从袖中取出一只盒子,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他取了一点,轻柔地抹在她身上。
那是啥玩意?保养尸身的吗?
作为一个学医的,易轻城对此物起了莫大好奇。
由始至终秦殊面色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纤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影子,描出淡淡的阴郁。
没眼看没眼看,易轻城捂着脸转过身去。
“你知道吗,我从前也想过这样的情景。”
身后传来他的轻声絮语,易轻城一愣。
秦殊终于全部弄好,再给她好好穿上衣服,像在摆弄一个木偶。
“我想着有一天,你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抱着她语气平静,如同在诉一个美好的幻梦。
……这阴暗的想法易轻城早就猜到,但亲耳听到还是不由自主地了个寒颤。
“可是现在,”秦殊停顿良久,苦笑一声,“原来我更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待在哪就待在哪,离开我也行,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他再也不下去,只剩支离破碎的哽咽声,断续从干涩的喉咙中传出。
眼泪滴在她衣领上晕染开来,紧拥着她的双手骨节泛白,易轻城看着都疼。
……早干嘛去了。
易轻城耳根子软,听不得这些,转眼看到内殿床上一个人儿坐了起来。
是阿宝!
她还没飘过去,就见阿宝自己爬下床,趿着鞋子走过来,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他能看得见她?是了,听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呸,她才不是不干净的东西。
“阿宝!”易轻城到他面前蹲下,想抱抱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子。
她一顿,这才感到天人之隔的悲楚。
没关系,能这样看着阿宝她就满足了,易轻城努力对他微笑。
阿宝也很奇怪,尝试着扑到她身上,却扑了个空,一下摔倒地上。易轻城心疼得不得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阿宝没哭,起来后还拍了拍衣服。他就这么乖,日子那么苦,却很少哭闹。
这才几天,阿宝就变得白白胖胖,只是不知道花又在哪里。不过看来秦殊对他还不错,易轻城心里有点感激和……别扭。
她不知道,秦殊对他岂止“还不错”三个字能形容。
阿宝对着她咿咿呀呀地咕哝着,大概是易轻城寡言少语的缘故,阿宝认字写字都学得很快,却还不太会话,和她时候一样,只有易轻城能听懂他这颠三倒四、口齿不清的童音。
“易儿?”
声音惊动了秦殊,他从棺里爬出来。
……你这样会给阿宝留下阴影的好吗!
易轻城无语,等等,他刚刚叫啥?
秦殊到她身边抱起阿宝,动作心翼翼,仿佛抱着这天下最珍贵的宝贝。
“怎么起来了,要起夜吗,还是爹吵醒你了?”他柔声哄着,夜光映着如水的眸光。
这是我儿子!你上赶着当哪门子爹呀?!
易轻城恨不得一头撞死。
不对,她已经死了,她要被气活了。
她心里同时又有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秦殊此时此刻的语气和神态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简直比对她还好。
阿宝看着她所在的位置,冒出一句“娘”。
秦殊一滞,顺着他目光看去,仍旧是静悄悄的大殿。
“易儿,你看见娘了吗?”他激动地问,双眼射出希望的光。
阿宝点点头。
“轻城,是你回来了吗?”秦殊抱着孩子对她喊,布满血丝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他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人就站——不是,飘在他面前。
易轻城直直看着秦殊那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想起书里他和阿宝孤苦伶仃的结局。
他永远也看不见她了。
他的余生都是无尽的痛苦折磨。一直到他驾崩前夕,才展露了一丝笑颜,因为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那个死作者啊,写崩就写崩,还弄得那么煽情,可恨!
“轻城,你应我一声,不要不理我……”轻颤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无助,回音在冷清的四壁回荡,秦殊环顾不得,垂头泪如雨落。
……我应了你听得到吗?
易轻城第四次见到秦殊哭,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她永远想不到秦殊这种叱咤风云的人会哭成这般模样。
阿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爹爹的情绪感染,也眼泪汪汪的。一大一可怜兮兮,跟被人抛弃的孤儿寡母似的。
别哭啦!
易轻城也有点想哭了。这倒好,她还没抱着孩子来找秦殊哭,他反而先来卖惨了。
门窗紧闭的殿内忽然簌簌起了一阵风,柔软如春风。书册翻动,竹篾微响。
不知从哪飘来一张纸,秦殊放下阿宝,捡起一看。
一眼看见那熟悉的字迹,他的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阿宝看不懂,手在上面乱画着。
“轻城,真的是你!你就在这里吗?”
依然无人回应,他嘴角却带了丝满足的笑意,再低头仔细去看纸上的话。
那上面写着:“不要迁怒沈姣,光头不好看”。
笑容逐渐消失。
……
半晌不闻他话,只有雨声衬得夜晚越发静谧。即使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易轻城还是不由紧张起来。
忽然,秦殊低低一笑。
“你竟然还顾着沈姣,是为了沈肴吗?”
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湿墨痕。他声音空洞,一字一句自嘲地笑着,咬牙切齿,仿佛怒极又伤极。
“你没有一个字想对我……”
误会,真的是误会。易轻城尴尬地擦了擦额头,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身体。
“别怕,”秦殊将纸条珍惜地放入怀中,柔声对棺中躺着的女子,“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肯回来。”
他眼中执拗,声音坚定决然,如同入魔:“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一定会让你活过来。”
生老病死,人世常态,易轻城自己都看开了,没想到他却这般执迷。
秦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看着他把阿宝放回床上,用袖子掩着脸。
满殿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咳声,阿宝害怕地大哭起来,惊动了外面守着的焦匡。
“陛下,您没事吧?”焦匡扣着门干着急,不敢擅自进来。
秦殊支撑不住地跪倒在棺边,易轻城看到那龙纹玄袖逐渐洇湿,在月白冰棺上蹭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轻城,”他轻弯了弯嘴角,眼中尽是释然,“看来我要先一步去陪你了。”
……谁要你陪啊!
“你莫要再躲开我了……”秦殊头倚着冰棺,带着无边的倦意合上眼睛。
没有她的世界,他片刻也不想停留。
宫门开,焦匡见到这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叫地喊:“快请太医!”
一阵人仰马翻,肯定把阿宝吓到了。易轻城被他们吵得头疼。
鸡鸣声起,积了长长一段的香灰落下粉碎,易轻城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长偕殿。
再睁眼,她躺在香兰轩的床上,阳光刺目。
易轻城忽然觉得,活着也挺好的。
可以凭自己的意愿,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