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日, 易轻城早早就醒来了。时候的作息不像长大后那样日夜颠倒,她一定要好好保持。
在被窝里个滚,便唤来婢子伺候洗漱更衣。
“殊哥哥到了吗?”易轻城猜他应该来得很早。
一提起秦殊,所有婢女都露出了赞赏喜爱的表情。
“天没亮就来了,还和驸马一起练了,驸马好像很喜欢他。现在在偏厅里看书呢。”
易轻城一愣, 被簇拥着到偏厅用早膳, 果然看到秦殊端坐在那,抱着本书埋头苦读。
一看到她,他合上书笑眯眯地招呼:“轻城。”
易轻城过去坐下, 见他还是穿着一身满是布丁的粗布黑衣,皱眉道:“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了很多衣裳吗, 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不喜欢吗?”
她语气不大好,秦殊抿唇揪着衣摆, 解释道:“我平时还要干活,那些衣服穿着不方便,容易弄破弄脏。”
完怕她误会, 他又补充道:“你给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舍不得拿出来。”
易轻城眉毛皱得更深:“谁让你干活,你不准干活,只管好好读书,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罢又声叨叨:“这么累会长不高的。”
秦殊定定看着她,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易轻城被他这鸡看母鸡的眼神看得发毛, 他发自肺腑地:“谢谢你轻城,除了义父,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易轻城吓得直摆手:“你别乱啊,不至于。”
秦殊柔柔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又道:“我会长得很高很高保护轻城的。”
……得了吧,别来欺负她就好了。
“你刚刚,义父?”易轻城问道,“是那个太监爷爷吗?”
秦殊认真点了点头。
“你,跟他姓?”易轻城其实知道,凌云山供奉的牌位除了宋叔达,还有一个姓秦的,只是她不知道原来那人是这个太监。
她从来没有关心过秦殊的事,也不好奇他为何不随皇姓。
“嗯。”秦殊依旧坚定地点头,“我以后要侍奉义父到老,替他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
恭喜你做到了,这其中还有她的功劳……
易轻城有点不自然地咳了咳,“你不跟皇姓吗?”
被赐国姓可是一个家族莫大的荣誉,多少人对此梦寐以求。
秦殊无动于衷地摇头,毫不犹豫。
“他不想让我做他儿子,我也不稀罕他做我爹,义父比他好多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一丝愤慨,却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魄力。
秦殊又勾了勾唇角,轻笑着:“天下有谁能像我这样,可以自己选择一个好父亲。”
他完就后悔了,何必要在她面前这样呢,毕竟那人是对她千娇万宠的皇舅。
不过,轻城应该也听不懂吧?她才四岁都不到,不会懂他这种大人的境界的。
易轻城看着他没话。秦殊以前朝太子之名复国,却力排众议改了国姓,而这个姓竟是来自一个籍籍无名的太监,全是为了铭记当初的活命之恩、微时之诺。
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段隐秘,知道也不敢相信。
婢女们把早膳端上来,郡主嘴刁挑食,厨子们天天变着花样做饭。
秦殊虽然见过宫宴的阵仗,但都是远远一瞥,这还是第一次自己成为座上宾。看到源源不断地摆了满桌琳琅满目的早膳,他惊讶得睁大眼睛。
有钱人的生活果然超出他的想象!
易轻城见他面前也放了碗筷,问:“你来这么早,还陪我爹练了,怎么还没吃饭?”
秦殊理所应当地:“等你一起啊。”
他习惯一个人吃饭,但他不想让轻城也一个人。既然他在,就一定要陪她。
难怪他脸色有些发白。易轻城不知道该什么,只觉得心里像被猫轻轻抓了一下。
她抿了抿唇,道:“都尝一点吧,吃完告诉我你喜欢哪个,下次我让他们做。”
秦殊高兴地点头,问道:“轻城喜欢吃什么?”
“我嘛,”易轻城不停往嘴里塞东西,含糊不清地:“都喜欢。”
秦殊笑了,见她吃得这么香,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很开心。
他像偷吃到糖的孩子,而且惊奇地发现,这个糖每次都会比上一次更甜。
吃过早饭,易轻城要带秦殊去换新衣裳,却见他动作很慢地挪下凳子,双腿颤。秦殊抿着唇,每一步都很艰难。
作为一名优秀的神医,易轻城立即瞧出不对,拽住他的衣摆把他按回凳子上。
“怎,怎么了?”秦殊吓了一跳。
“你腿怎么了。”
“没怎么啊……”
易轻城吓他:“不我脱你裤子。”
秦殊一噎,支支吾吾道:“我就跑了几步……”
易轻城挑眉:“跑了几步?”
“绕着武场跑了三圈……”
她想了想,问:“我们家武场多大?”
秦殊看她一眼,怯怯地估摸道:“一圈二里吧。”
易轻城吸了口气,瞬间炸毛:“我爹让你跑的?!”
“没有,”他急忙解释,“驸马没有要求我什么,是我自己……”
他平时在冷宫也会每天锻炼身体,但最多只能跑四里。早上他一直跟在卫浚身侧,卫浚虽然对他视若无睹,但秦殊能感觉到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两圈后他实在不行了,但卫浚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任他落在身后。
秦殊刚停了一瞬,就觉得心跳飞快,两腿重如千斤。
但他知道不能停,一停就再也跑不动了,于是又咬牙跟了上去。
“我不想让他看不起我。”秦殊低着头,揪着衣角。
易轻城气得想揪他耳朵,可惜手太短了揪不到,只能严厉地批评他:“你咋不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你咋不下水,和王八嘴对嘴。”
秦殊一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竟然觉得有点搞笑。
还怪押韵的。
“他多大你多大,他要是胸口碎大石你也去碎吗?知不知道这多伤身体,有人跑着跑着就死了……”
郡主声音甜甜的脆脆的,语速快起来像珠玉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完全无法传达出易轻城的恼怒。
秦殊耷拉着头,任她数落。
他曾无数次被很多人用更恶意的言语辱骂
但他现在一点也不生气
反而很高兴
轻城是不一样的,他知道。
她在为他好。
易轻城捂着胸口,还是气得不行,多了有点口渴。
秦殊殷勤地把豆浆往她那推了推,像极了阿宝每次被训,讨乖卖巧的样子。
易轻城突然发现他眼睛红红的。
完了,不会把他骂哭了吧。
不会吧,狗男人脸皮那么厚,应该不会这么脆弱。
易轻城喝了豆浆,抬起腿道:“你跟我学,这样按摩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着胖手在短腿上捶捶,有模有样的。
秦殊有模有样地捏了捏自己的腿,眼中亮起来:“真的好多了!谢谢轻城。”
他弯着腰,易轻城见他两腮肉嘟嘟的,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倒是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肉了,很好很好,继续保持。
秦殊怔了一下,抹了抹脸,“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易轻城两只魔爪都伸过去,撸猫似的,还点评:“有点粗糙,以后注意保养。”
她手软软的,没用什么力气,秦殊不敢乱动,乖得像个布娃娃,甚至犯了困意,眯眼了个哈欠。又见她脸上肉更多,他伸手过去,也想捏捏她的脸。
易轻城不乐意了,扭头避开他的手,凶道:“只准我捏你,你不准捏我。”
“哦。”秦殊慢吞吞放下手,想了想,决定以后吃胖一点,这样轻城摸起来就更舒服了,也就会更喜欢他了。
辰时,宋叔达和聂文冲果然如约而至。因为知道郡主爱睡觉,又大病初愈,所以他们来的并不早。
他俩本来以为郡主只是随口,毕竟才四岁的孩子,从前又呆呆傻傻的,话岂能当真。
可是没想到,他们刚在偏厅坐下喝了口茶,就见郡主穿着一身珊瑚红的短,踢踏着脚步进来了。
郡主的头发高束着,在脑后随步伐一荡一荡的,煞是朝气蓬勃。她脖子上挂了个蓝湛湛的银项圈,下缀一粒粒石榴大的东海珍珠,蕴着如霞般的浅粉色光晕。
鲜丽的颜色衬着稚嫩娇颜,她眼神却端的冷静坚毅,在这春寒料峭中别有一番凛冽飒爽的动人。
昨天还虚弱着,今日就满血复活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公子,真是金童玉女。
方才闲得无聊,易轻城将秦殊扮了一下。果然人靠衣装,她满意极了,还对他:“以后不扮好了就别来见我。”
“两位先生久等了。”易轻城行礼。
两人才回过神来,聂文冲仍是沉稳微笑地望着她点点头,宋叔达摸摸脑袋傻笑着。
宋叔达本是杀伐之人,唯恐凶神恶煞吓到了郡主,硬是笑得脸僵,殊不知这样更奇怪。
“郡主今天想学什么。”聂文冲问道。
易轻城眨眼:“哪有老师问学生的,该我问您们两位才是。”
宋叔达想了想,道:“前段时间郡主生日,皇上送了郡主一匹红马,郡主到现在还没骑过吧?”
一大早就学马?刺激。
易轻城撇头看见秦殊眼神中似乎有些意动。
她想起秦殊在长偕殿带阿宝骑马马的那一幕。
“等易儿长大了,你娘也醒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骑真正的大马。”
言犹在耳。
“现在正是朔冬,天气严寒,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恐怕不适合骑马。”聂文冲反对。
宋叔达想想也觉得有理,却听郡主摆手道:“无妨,骑着玩玩也挺好的。”
宋叔达遣人从马厩牵了几匹马到马场,朝阳光芒万丈,穿过沆砀雾凇,天地一片素白静寂。
马驹摇头摆尾,毛色火红水亮,不时撂撂蹄子,个响鼻。
“你骑过马吗?”易轻城问秦殊。
他微微抿唇,腼腆地摇头。
易轻城望着那匹马,轻声道:“我也没骑过。”
其实这话是假的。秦殊登基之后,为了缓和二人关系,抽了很多时间带她玩乐,其中便有马术这一项。
大宛良种,矫健神骏,那年总共只得两匹进贡上来。易轻城原本不屑一顾,结果被秦殊逼着骑了几回。
别人赶鸭子上架,他是赶金丝雀上马,可恶!
宋叔达先示范了一遍,然后扶着郡主上马。易轻城摸了摸它的鬃毛,这马甚是温驯,慢悠悠地往前走。
秦殊攥着缰绳紧紧跟在她身边,的脸上神色凝重,生怕她掉下来。
“别家女孩都不敢骑马,郡主真是虎父无犬女啊。”宋叔达把她夸上了天。
不就是骑马吗,易轻城嘚瑟,循着记忆中的样子,轻轻提了提缰绳,夹着马肚喝一声:“驾。”
她动作本来十分轻,可不知这马驹受了什么刺激,忽然磕了药一样,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立起来,易轻城差点被癫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开始狂奔。
我错了马哥!算了算了,就当给我面子!
易轻城一脸懵逼地抱着马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大脑空白。北风呼呼从两侧刮过,她听见身前身后一片混乱的尖叫声。
她只知道绝对不能被甩下来,可双臂越是收紧,马驹挣扎得越凶。
“轻城!”秦殊惊慌大喊,拔腿追上去。宋叔达也吓得心口狂跳,立即翻身上马,原本就坐在马上的聂文冲最先冲了过去。
其余大马也受到惊吓,好在马跑得不快,力气也,宋叔达聂文冲和仆从们很快过来将它制服。易轻城被宋叔达眼疾手快地提到自己马上,已经全身发抖瘫软如泥。
“郡主,你有没有伤到哪?”宋叔达抱着她量一番,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自己可怎么和王爷交代。
易轻城这才慢慢回过气来,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一皱,两行眼泪鼻涕唰地流下来。
“轻城!轻城!”
有人焦急地唤她,易轻城泪眼朦胧地往下一看,是一张前尘新梦中都熟悉的脸。
秦殊垫着脚仰着头,迫切地想看看她怎么样,可她身边环绕的人太多了。
他不知何时脸上也沾满了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泪。
易轻城盯着他看了一会,哭着推开宋叔达,连滚带爬地下马搂着秦殊的脖子继续哭。
她真的到他身边时,他反而措手不及,只能循着记忆中时候老太监安慰他时的做法,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轻城不怕,没事了。”
他自己何尝不是吓得双手发抖,出了一身冷汗,脑中不停回想方才那幕,犹自后怕。
轻城那么,那么脆弱,万一真从马上摔下来……
那这世上唯一一个肯对他笑,真心对他好的女孩就没有了。
哪怕只是想想,秦殊也觉得不能忍受。
易轻城刚平复下来一点,就觉得他抱在自己背上的手越来越紧,勒得发疼。她猛地推开他,用手背擦干眼泪。
“郡主受惊了,快回去休息一下,再叫太医来看看。”聂文冲道。
“且慢。”易轻城挥退要来抱她的侍女,转身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马驹。
她项圈上的珠串混乱中被扯断了,雪地里洒了一地珍珠。
“去找几个兽医来,本郡主倒要看看这马为何突然发狂。”易轻城咬牙切齿,映着雪色的眸子清亮无比。
害她当众出这么大丑,还差点摔下来。
“郡主……”其他人都有些踌躇,担心她的身子。
“谁都不准动!”易轻城张着手,保护案发现场。
仆从们只好去找兽医,还没走几步,秦殊指着马驹从原点奔到这来的蹄印,“这条路也不能动。”
这个她倒是忘了。易轻城点头附和:“不准动!”
场面就这么被两个气势汹汹的娃娃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