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易轻城蹲下来仔细检查马驹, 但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是她自己提议骑马的,能下手的机会只有从马厩到这的路上。
那么王府的下人里也有奸细?
对她下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她爹娘终于不想再要她了?
宋叔达摸了摸头,问道:“郡主,莫不是怀疑有人动了手脚?”
易轻城抬起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聂文冲,他还是从容自若, 也在探究地量她。
易轻城假装童稚的语气:“你们难道没看过话本吗, 像本郡主这么聪慧可爱又受宠的人,总有刁民嫉妒加害。”
所有人:“……”
秦殊也走上前去,蹲下和她一起检查。他似乎很熟悉那些手段, 驾轻就熟地摸了摸马蹄和头部几个重要部位,然后又顺着蹄印在雪地里摸索着, 脸上满是专注谨慎,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易轻城跟着他,见他沾着雪的手冻得通红, 连忙喊停,让人拿副棉手套来,秦殊却摇头道:“戴着那个不方便, 没关系, 一会就好。”
众人看着两个孩这么认真的模样,真是又紧张又好笑。
查探了一路,最后,秦殊皱着眉对她摇了摇头。
易轻城沉着脸一言不发,掏出手帕将他手上融化的雪擦干净。
“郡主?”众人等着她接下来的吩咐。
易轻城没看到想要的结果, 羞恼得满脸涨红,生起自己的气来,“都别管我,我要一个人静静。”罢转身就走。
“轻城……”秦殊立即跟上去,却不敢走到她身边,只在后面跟着,他后面又默默跟了一群仆从。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易轻城听到这嗫嚅的三个字,侧身看向他。
秦殊低着头,皱着眉,一脸严肃。
“都怪我,是我让你倒霉了,以后我还是少来见你吧。”他垮着脸,难过得要命。
虽然很想每天都见到她,可是如果再让轻城因为他而受到伤害,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秦殊还没想完,就被一巴掌醒。
他捂着头,呆呆移目看向她。
“你想什么呢,”易轻城奇怪地瞪着他,“不准再这种话。”
“可是……”
“还!”易轻城扬了扬拳头,自以为威武霸气,实则像一只嗷嗷乱叫的奶猫。
饶是如此,秦殊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那双桃花眼纯净、澄澈,像星空下的海面,泛着空茫的微光。
易轻城扭过头去不看他,“刚刚你还帮我看那马哪里有问题,比那些大人都厉害。”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啊。”秦殊着,越发觉得自己没用。
易轻城停下脚步,他也停下,沉默注视着她。
朦胧天光在勾勒出女孩雪白的侧脸,她神色颇为凝重地眺望着远方。
感觉轻城现在好像变了个人,长大了似的。
“等你长大,会很厉害的。但现在你只是个孩,不要往自己身上背负那么多。”顿了顿,易轻城又低头,“不对,长大了也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用把别人的选择和后果捆在自己身上——即使那个人是我,你明白吗。”
易轻城转头凝视他,秦殊稚嫩的脸上有一丝迷茫与挣扎。
这些话,是她绝对不会和秦殊的。
可是秦殊不一样,他不记得那些复杂糟糕的往事,是崭新的。
不待他话,易轻城长叹一声,垂头:“唉,你一定不会懂了。”她懊恼地抓着头发继续往前走,“我为什么要跟你这种没用的话……”
秦殊凝望她的背影,没再喊她。
他方才忽然想到,马驹突然发狂,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过不能这么直接告诉轻城,她毕竟还,万一草惊蛇就不好了。
秦殊低头看着地上自己长长的单薄的影子,握紧拳头。
从现在开始,他一定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保护轻城。
易轻城气闷地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晕了一会,现实与梦境有明显的差异,她一下就知道自己是回来了。
总算回来了,她还怕再也见不到阿宝了。
可是……她抱膝坐在床上,若有所失,一张与阿宝相似的脸在心中一掠而过。
易轻城摇摇头,起床去看了眼黄历,依然只过去了一晚的时间。
人多眼杂,寒枝照顾她不方便,易轻城自己去倒水洗漱。
长偕殿有专门的厨房,宫婢们已经开始准备午膳。见她睡到日上三竿,着哈欠拖着步子走过来,都没有好气。
易轻城往热气腾腾的锅里瞧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块白白胖胖的莲子糕,荷叶清香,还是熟悉的味道。
莲子是易轻城最喜的食物之一,长偕殿院子里有一方莲池,夏天就从里面采莲子做吃食。
易轻城咽着口水,但厨房里人多,不好下手,她只好去拿水壶。
“喂,要水自己烧去!”一个宫女凶巴巴地开她的手,白了她一眼,她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当主子的?
易轻城撇嘴,不予计较。刚要出去,就听到一阵碗碟碎裂声夹杂在厨房的嘈杂中。
“蠢物,端个盘子都端不好!”
易轻城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大宫女插着腰数落,宝络怯生生站在一边,绞着双手,撇着嘴想哭又不敢哭,一张脸涨得通红。
易轻城不忍,上去制止那大宫女不住往宝络头上戳的指头。
“姑姑息怒,一个盘子而已,岁岁平安嘛。”易轻城嘻嘻笑着。
宝络没想到她会来帮自己,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看她的眼神简直星星眼。
大宫女看到沈姣更是生气,一把甩开她的手:“你有什么资格话,自身难保还在这假惺惺!”
不管她怎么,易轻城始终笑嘻嘻地点头顺着她,任她骂个够。
反正她骂的是沈姣,与她易轻城有何关系?
终于那大宫女骂累了,自觉无趣,甩下一句“不要脸”和一个白眼就走了。
“多谢昭仪,都怪我……”宝络激动得不知道该什么。
易轻城摆摆手,牵着她走出去,大大咧咧坐在树荫下的井边洗漱。反正是夏天,用冷水也没事。
阿宝已经上了两个时辰的课了,才三岁多点的孩子,易轻城实在心疼。
正想着待会怎么偷偷去看阿宝,她忽然觉得脖上一紧,竟被人提着后领扯了起来。
易轻城惊怒地看过去,一对太监宫女双手环胸走到她面前,齐齐昂着头。
两人十六七的样子,青春朝气,太监提着扫帚,宫女抓着抹布,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
宝络上前想帮她,结果被一下推开。
太监伸脚踢翻易轻城的盆,水洒在烈日下,不一会就蒸发了。
宫女推搡着她,鄙夷地冷笑道:“你在这过得很舒坦嘛。”
十几岁的孩子这样言行举止,真的不好看。
易轻城原本是个锱铢必较的,但自从有了阿宝后,她便心宽体胖、充满母性,因而也不以为忤。
“告诉你,别以为那么容易就一笔勾销了。你从前处处针对迫害我们主子,这次要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他们插着腰,一脸“我很凶不好惹快跪地求饶”的样子。
咦?还挺护主的。易轻城不由多看他们两眼,心想自己又没赏赐过他们什么,她逃出了宫,秦殊不可能不罚他们,为何到现在他们还会为一个死人来报复沈姣?
而且总她是被害死的,好像她多么柔弱无助一样。
“闲得慌是不是,没活做了?”寒枝一出来就见他们围着易轻城,心头一跳,忙上前哄走他们。
“姑姑,你就能咽下这口气?”宫女气呼呼的,眼眶发红。
明明寒枝姑姑比她们都要和皇后娘娘亲厚,现在居然不为皇后报仇,反而护着这个坏女人。
寒枝哭笑不得,不理他们,瞪着易轻城语气冷硬:“你给我过来。”
易轻城立即会意,连忙装作一副胆怯的样子,唯唯诺诺地跟她走。
寒枝带她进了房间,狠狠剜了她一眼。她虽是易轻城的婢女,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易轻城算是被寒枝看管长大的,到底有点怕她。
寒枝大声骂起来,还径自拿了拂尘甩着墙壁,一边给易轻城使眼色。易轻城愣了一下,才心领神会,大声叫唤起来。
“啊,你竟然敢我!”
“你怎么了,有本事你告状去!”
“啊,我错了,寒枝姑姑别了!”易轻城满房间疯跑,只觉得好玩。
外面偷听的宫婢们这才满意,心想原来是自己太蠢了,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地欺负沈姣。还是寒枝姑姑想得周全,关起门来想怎么就怎么。
演了好一会,门外的人散了,易轻城还没玩够,疯出一头汗。
寒枝叹气,拉住她拿帕子给她擦汗,“我的好姑娘,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易轻城笑眯了眼:“越活越年轻嘛。”
寒枝见她咧嘴笑着,额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虽然是沈姣的面孔,那神态却无疑是自家姐。
不过,真的很久没见姑娘这么活泼开朗了,衬得沈姣那张娇花般的脸庞愈加烂漫绚丽。
自从凌云山一别,陛下再把她带回来之后,她就一直意志消沉、郁郁寡欢,后来被关在长偕殿里,愈发孤僻乖戾,甚至自寻短见……
易轻城喝了口水,问道:“我记得我还让奴才们罚跪过,怎么现在还这么忠心?”
“姑娘你忘了?那回沈姣刻意和我们过不去,寻了借口他们板子,差点就没命了,是谁跑去仪霞宫把沈姣的脸划花的?”寒枝着点点她腮边的划痕,“奴才们生来命贱,罚跪算得了什么,只有姑娘在意他们的生死。”
易轻城一愣,摸了摸脸,道:“狗也要看主人,我是为我自己的面子,又不是为他们。”
“那又是谁亲自给他们敷药包扎、恩赐休养?”
“成那样,除了我还有谁能救回来?”
易轻城想起当时的惨状就来气,眉目中又露出凶狠的戾气来。
她生气的样子和秦殊有几分相似,都让人觉得压迫可怕。
“那可是千金难求的白玉膏,一年也就上贡那么一点,陛下自己都舍不得用,送给了姑娘,姑娘对奴才倒很大方。”
“药是救命用的,有什么能比性命更珍贵,因此见死不救,岂不是本末倒置。我和秦殊又不会落得那个境地。”易轻城理所应当地。
“好好好,”寒枝忍不住笑着点头,“总归不是因为姑娘好心。”
易轻城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正色道:“我今天中午要吃糯米鸡,下午要吃莲子糕,晚上要吃莲子粥,夜宵要莲子蜜枣粽。”
寒枝还以为她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听完哭笑不得道:“你去和陛下坦白,要什么有什么,不然只有剩饭吃。”
易轻城恼怒,她才不会为了吃的出卖身体和尊严,寒枝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对了,”她又问道:“秦殊可有一条绦子,是我幼时送给他的。”
易轻城知道,秦殊就是把自己给丢了,也决计不会把她送的东西弄丢,更何况那还是第一次送他的东西……
寒枝思索了一下,摇头:“从来没见过,”又不可思议地笑道:“姑娘你还会送陛下东西?”
易轻城翻了个白眼,现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绦子丢了,要么就是……
她垂下眼睫,要么就是那个过去真的只是梦,并不能改变现在。
易轻城从死后看的那些书中,看到过“平行时空”一词。难道她每天通过梦境去到的就是平行时空吗。
那么,那个时空的沈姣,莫非是重生的?她还会回来吗?
易轻城想得脑袋疼。
“姑娘,”寒枝见她失魂落魄,在她眼前招了招手,“怎么了?”
“没事,”易轻城回神,眼中定了定,道:“你帮我把和前夏被灭有关的史册找来,越细越好。”
虽然现实无可改变,但她可以利用现在去改变梦境啊。
即使那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她也不愿重蹈覆辙。况且那梦里的人都是那么有血有肉,所有感觉都如此逼真。
寒枝见她这难得认真的样子,一怔问道:“姑娘要做什么?”
“哎呀,只管给我找来,一定要快!”易轻城推着她出去。
寒枝手脚麻利,吃过饭便送来几本薄薄的书。阿宝午睡了一会,又要起来上课了。
易轻城先去书房看了看,里面侯着的却不是徐清通,而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穿着官服一丝不苟。
她又瞥到旁边阿宝的桌上摆了碟莲子糕,香味勾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易轻城四处瞅了瞅,确定没有人来,便壮着胆子低头进去,光明正大地把那碟莲子糕端走。
“沈昭仪?”那人盯着她。
……怎么又是认识的人。
易轻城一僵,笑着转过身行礼:“见过大人。”
偷偷量,只见他眼中闪着轻蔑与敌意,她敛容更加谨慎。
那人是侍读周廉,徐清通的门生之一。徐清通今日身体不适,故而让他来代课。
周廉在翰林院待了几十年,自负学问不差,却始终难以出人头地,如今无人不知陛下多宠爱太子,好不容求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须要抓住。
可是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沦落成宫女的沈姣。
“没想到你真成了宫女。”周廉端起茶盏,抿了口上面的沫悖。
来者不善,易轻城垂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