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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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轻城乘着月色回到房里, 沈肴给她的月石粉就被她放在枕下,她犹豫了一会,没舍得用。

    易轻城坐在床上,读着霍眉送来的资料。困得时候就下来走走,竟然就一直看到了天亮。

    寒枝端着早饭进来,见她一脸肾虚地靠在床上, 吃了一惊。

    “姑娘, 你,不会一宿没睡吧?”

    易轻城呆滞地点头。

    她从前也会通宵,白天也不会补觉, 否则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易轻城用冷水拍拍脸,闭目按按睛明穴, 就开始吃早饭。

    “那三个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寒枝知道她是在问徒弟, 她早便留意着:“今早太医院简单考察了他们的医理,都还不错。让在太医院做半个月的活, 熟悉熟悉,届时再仔细考核,分配良师。”

    易轻城不免洋洋自得:“我随手□□出的徒弟, 够进太医院了。”

    吃完出去干活, 就见三个徒弟站在院里,扮得焕然一新,衣着都很素。

    “寒枝姑姑,我们是来见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的,还想拜祭一下师父。”

    祖卉向寒枝恳求。

    易轻城的棺停在主殿, 而长偕殿的主殿和内殿只有主人和婢女可以踏足,其他女子禁入。易轻城顶着沈姣的皮囊都不敢进去,要是被秦殊知道,会被千刀万剐的。

    “三位在外面跪拜,聊表心意便可,皇后娘娘不会计较的。”寒枝道。

    “昨天和我们一起的傅吾去哪了,我到处都问不到。”颜柳按捺不住地问,祖卉拉了拉她。

    寒枝面色微冷,“那人乃是刺客,昨夜刺杀未遂,已经伏诛。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没有追究各位,姑娘还敢多问。既然如此,待会顺便去刑部走一趟,仔细与那刺客有关的细节。”

    寒枝发起火来,连易轻城都有点怂,更不用他们三个了。颜柳直接被吓呆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她了什么。

    刺客?傅吾怎么会是刺客?

    寒枝罢便走了,易轻城有点心虚跟着她。拉拉她的衣袖,“他们不懂事,你不要吓唬他们了。”

    寒枝仍是心有不忿:“姑娘收的那个女子,实在没有脑子。”

    “本就只是普通人,不该到宫里来,是因为我才来的,你帮我找人多提点照看他们一点吧。”

    下午易轻城早早吃完饭,就咸鱼瘫了。本来想用月石粉,但是没舍得。先看看这次梦里会走到哪一步吧。

    易轻城闭眼前还想着,不知道秦殊回来了没有。

    回来应该长大了吧?长大就不好玩了……

    -

    边塞营地狼烟弥散,一场激战刚刚结束,火盆里的木炭被炙烤得滋滋作响,火星四溅。

    三日前蛮夷突袭,统帅武瑞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少年带领一支精锐轻骑冲锋陷阵,军阵奇诡,最终竟以少胜多。

    动乱平息后,秦殊马不停蹄,直追百里将武瑞及其部下捕回,按军法就地处斩。

    那武瑞被按在铡刀前时还拼命挣扎,骂道:“吾乃圣上亲自挂帅,正二品骠骑将军,你个贱婢所出的东西敢杀我?!”

    披盔戴甲的少年面无表情,手起刀落,热血泼洒在黄沙之上。

    武瑞性情暴虐,常常克扣军饷,积怨极深,此时人头落地,围观的军士立即喝彩起来。

    副将捧来武瑞御赐的黄金头盔,跪在秦殊面前:“吾等愿以将军马首是瞻!”

    由他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山呼忠心。

    从最低微的卒到取而代之,他用了五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

    当初身单力薄的稚子,已经被边塞风霜洗磨得英姿挺拔。

    是夜,军士们带着俘虏的胡姬寻欢作乐,营地里一片靡靡之音。

    秦殊独自在营帐中沐浴,对着油灯一盏。水气氤氲,波光粼粼映着结实的胸膛。

    他闭着眼,五年了,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将要入梦之际,忽然听到副将在外面问道:“将军,我们给您挑了两个盘正条顺的胡姬,您要不要……”

    语气逐渐猥琐。

    “不必了,下去吧。”帐内传来少年倦怠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格外清雅微凉。虽然言语不通,这低哑的声线已勾得两名如花的胡姬跃跃欲试。

    副将不敢再劝,若是别人,他可能还以为是欲迎还拒,可这人却是真的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其威严与恐怖程度不亚于武瑞。况且此人身负皇室血脉,经此一役,前途不可限量。

    话回来,将军现在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副将摇摇头,左拥右抱地享乐去了。

    秦殊疲惫起身,穿上中衣便躺到床上,帐外隐约还能听到胡笳轻拍、男欢女爱之声……

    于是他做梦了。

    红烛昏罗帐,这里似乎是皇宫。

    朦胧间,似乎有女子在他耳畔呵气,如诉如泣。

    秦殊陡然惊醒,已是夜深人静,寒鸦偶尔扑动翅膀。他喘息着,浑身渗出薄汗,桃花眼中雾气朦胧,直直盯着黑漆漆的帐顶。

    梦中的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温软的触感无比真实。

    那女子的容貌已经模糊,他只记得她一双眼睛。

    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她蹙着眉睇他,纤腰酥手,媚眼如丝,似乎还含着一丝委屈。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娇声嘤咛。

    秦殊懊恼地闭上眼,又觉口干舌燥,想下床去倒水,谁知一掀被子,才感到一处湿凉。

    ……

    月黑风高,营帐里偷溜出一个影子。秦殊黑着脸,挖了个坑将弄脏的衣服埋了。

    后来大半年里,这种难以启齿的梦经常突如其来地降临。梦中的场景似乎总在一座宫殿里,那女子好像一直是同一个人,但秦殊总想不起她的样子。

    却有一种微妙的熟稔,让他沉陷不已。

    几个月后,京师快马传召,命他回京准备立储事宜。

    他的父皇,面对虎狼环伺,终于想起了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

    “沈姐姐,我想去茅房……”郡主声地对身边的人。

    沈姣对她轻柔微笑道:“现在离席很失礼,公主若是知道,一定会生气的,郡主要听话哦。”

    郡主撇着嘴,趴在桌子上,憋得满脸涨红。

    “我真的忍不住了……”郡主着站起来想走。

    沈姣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立即将她围住,按着郡主坐下,又端来一碗杨枝甘露往她嘴里灌,淋湿了她的脸,有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郡主摇头挣扎,带着哭腔道:“我不能喝了……”

    她不敢太过反抗,这些姐妹们好不容易接纳她,肯带她玩,她不想再变成一个人。

    今日这宫宴设在御花园,全是官员女眷,没人来管这事,只在旁边看笑话。

    郡主忽然不动了,只是木木地坐在那里。

    有个女孩感觉到座位变湿了,低头一看,叫道:“呀,郡主尿裤子啦!好恶心!”

    女孩们立即拍手笑起来,一哄而散。沈姣拍了拍裙子,和她们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

    易轻城醒来的时候,日光朦胧,花香馥郁,一切美好得让人沉醉。只是……

    谁能告诉她她裤子为什么是湿的??

    易轻城往下一摸,低头只见一滩微黄的液体,她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闻了闻湿淋淋的手。

    这谁家熊孩子尿她身上了?!

    她愤怒地抬头,只见身边一群贵妇千金,年纪从七岁到七十岁不等,衣着富贵,花团锦簇,仿佛正在宴会。

    她们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瞧着她,神情怪异,深藏着厌恶与讥笑。

    现在再睡过去还来得及吗?

    易轻城内心疯狂尖叫,脸上还呆呆愣愣的。

    “真是个傻子不成?”她听见有人低声,分不清是谁的,所有人都拿团扇掩着半张脸窃窃私语。

    易轻城蓦然想起秦殊那时窘迫的样子,这才切身体会到了那无地自容、羞愧欲死的感觉。

    ……秦殊呢?

    她慌乱转头寻找着什么,才发现自己颤得不成样子。

    “她怎么啦?”一个三四岁的孩问道,旁边一个和易轻城差不多大的女孩侯悦道:“她尿裤子了,马上就九岁了还尿裤子,你可千万别学她。”

    她们的母亲呵斥住她们,眼里却也遮不住嘲笑。

    千娇万宠的郡主如此笨拙不堪,难道不滑稽吗?烂泥扶不上墙,这就是命贱。

    那些陌生的挖苦的眼神,易轻城即使刻意遗忘排斥,却还是无法挣脱它们的烙印。

    极度的阴云沉沉压在心上,许多记忆又涌上来将她淹没,那时候她曾无数次地想,她要是也有娘就好了。

    什么备受宠爱的郡主,都是假的!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高唱,焦点这才转移。众人整顿衣容,离座跪迎,只有她还呆呆坐着。

    两列辉煌仪仗迤逦而来,夏灵帝带着李贵妃下辇。

    除了他俩,肃静低首的仆役后又走出一个少年。他拢着缕金流云披风,长身玉立。玉冠高束,墨发肆意招摇,皎皎临风。柳絮在日光下慢摇摇翩飞而过,多情地缠绕在他发上。

    那是新立的储君。

    他回来了。

    少年眉眼逼仄阴鸷,两边的繁花锦丛都随着他的步伐而凛冽寒肃起来。让人心神摇曳的桃花眼中含着些微淡漠,拒人于千里,而眼角上挑,不笑自春。薄唇轻撇,不怒自威。

    众人不禁看得呆了。

    秦殊低眸,见她狼狈地坐在一滩水渍里,泪珠一颗接一颗从包子脸两腮滑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夏灵帝也看见了,但他显然已不如几年前那样宠爱郡主,只是淡然问道:“怎么回事?”

    李妙华还是旧时模样,忧愁地蹙起秀眉,只是碍于夏灵帝在身旁,并未动作。

    唯有秦殊,俯身要去抱她。

    易轻城下意识一缩,爬起来跑了,像个咕噜噜的圆球,前所未有的敏捷。

    “轻城!”他在后面焦急唤着。

    身子太,终究跑不过大人,易轻城很快就被奴仆抱起来。

    秦殊走来,柔暖的指腹将她的泪痕拭去。

    易轻城看见他眼中柔绵如水的情绪,是和后来一样,永远的疼惜与爱怜。

    “殿下,让臣女陪郡主去整理一下吧。”突然有个女孩冒出来。

    秦殊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易轻城瞥过去,眼神一滞。

    是沈姣。

    沈姣穿着一身素色裙子,清雅出尘,虽才十一岁,已出落得娉婷端庄。

    “你们就是这么照看郡主的。”秦殊轻扫过其他人,语气轻淡,却让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太子带军功而立,这个从冷宫的阴影中走出的十四岁少年,在战场上纵横睥睨,斩杀敌军将领,逼退蛮夷十万大军,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觑。

    在他面前,连他那个吊儿郎当的父皇也不敢随便话。大夏的实权,早已掌握在他和那几个权臣手中。

    “本郡主自己去就好,”秦殊忽然听见她开口,声音娇细哽咽,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听到的那样。

    秦殊见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满脸泪光交错。易轻城屏住抽噎,没有看沈姣,视线移向秦殊身后的众人,声音镇定下来,清亮而不容抗拒:“本郡主沐浴更衣后,再回来。”

    她脸上竟还带着得体的微笑,鲜红的嘴角勾如冷月,带一丝不肯服输的倔意。

    这样的笑在一个孩子身上出现实在违和而诡异。秦殊和沈姣都意外地愣住,更不用其他人了。

    即使这是个不能改变现实的梦

    她也可以选择改写一切。

    沐浴的时候,易轻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细细回想着。

    也许是因为年纪还,这几年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沈姣主动和她交好,处处关心照料她,轻易感动了年幼的自己。

    一个大她两岁的知心姐姐,懵懂无知的郡主自然崇拜她,喜欢模仿着她为人处世,可是沈姣私下里却教她各种粗鄙的行径与歪理。

    这几年几次出糗,名声越来越差,多半都与她有关。

    他奶奶的沈姣,不带这么欺负孩的!QBJJ

    易轻城愤恨地了一下水面,哗啦一声激起无数水花,把丫鬟们吓了一跳。

    不过这也见怪不怪了,郡主本来就爱发脾气,时候还能叫可爱,现在是越长大越讨人嫌,连公主都懒得管她了。

    郡主现在身边只有乳母江氏还算上心。江氏不喜沈姣,劝郡主离她远点,但她不听,还嫌江氏唠叨,于是这次就不许江氏跟着她,才会出现这种事。

    江氏匆匆赶来,哄着道:“郡主别气坏身子,孩这样再正常不过了,别听那些人胡,他们都是嫉妒郡主……”

    “别了。”易轻城越听越烦,江氏吓得噤了声。

    要她时候也真是蠢,别人什么就信什么,一点脑子都没有。她临走前对镜子留给她的那些话,全都是白搭!

    易轻城气起来连自己都骂。

    洗得香喷喷后,她在仆婢簇拥下重返战场。

    太子初立,正当风华,此次宴会集聚京中闺秀,不想也知道是什么用意。

    人活一口气,咱今天必须把面子挣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