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融01
《撩入指掌》/册子
2020.03.05惊蛰
天气回暖 | 春雷始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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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旬,铜南州已经落起了雪粒子,天地一白。
连绵的山川之间,一辆改装过的中型货车战战兢兢地行驶着。
开车的是一个面相冷峻的中年男人,全神贯注地看着路况。
山路崎岖,雪夜又难行,不敢懈怠。
后排坐着两人,严严实实裹成熊一样,看不清样貌,出声才知道是女生。
“灵灵,我好害怕啊!”
黎啾啾将脸抵在车窗上,往外面看。
“怕什么。”姜灵垂眸看着手机,淡淡应道。
大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这山路也太吓人了……”
黎啾啾胆子,声音有点发颤。
姜灵抬头,轻飘飘地朝外瞥了一眼。
是吓人,往左是悬崖,往右是峭壁。
加之连着下好几天的雪,路面结了很薄的冰,轮胎轧上去,发出破碎声,嘎嘣脆。
“没什么好怕的。”姜灵镇定得很。
“生死看淡,烦恼滚蛋。”
黎啾啾转过头,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灵灵,你好有哲学啊!”
姜灵不搭茬,将视线从外面收回来。
仿佛偏执狂一样,手机被她反复按亮,按熄,又按亮。
屏幕却始终与上一秒别无两样。
终于不耐烦了,将手机放回口袋。盯着看了一天,只剩不到百分之十的电。
她其实明白,只是不死心。
在出那句话时,她就应该意识到——自己拿的是一张单程票。
等不到的电话,再等也不会到。
已经晚上九点了,还没看见人烟与灯火。
她想建议司机就地停下,等天亮了再出发。
但想了想,还是没做声。
她自己不喜欢被人干涉,也就不愿意干涉别人。
她看向黎啾啾,难得热心地提建议:“要不你睡吧,给你放首歌。”
睡着就不怕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做一个美梦。
凡现实里不能得到,在梦境里都能放肆拥抱。
黎啾啾点点头,将巧的下巴缩回围巾里,乖乖闭上眼睛。
虽然才认识一周不到,姜灵对她也始终冷冷淡淡,但莫名的,她就是喜欢姜灵。
尤其每回望进姜灵的眼底,她总觉得有万千故事藏在里面。
姜灵最后一次将手机按亮。
开播放器,点开了里面唯一一首。
《10 HZ Alpha Thuorm》
不间断的雨声,三千六百秒,足够人入睡。
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她全靠这首曲子将自己哄睡着。
只是教给她知道这首歌的那个人,已记不清脸,随着十一年时光一起泛黄了。
又开了半个时,车速突然降下来,而后停住。
大叔回过头,朝后座的女生道:“姜姐,开不了了。”
这话时,他有些心翼翼。
一是顾忌她的身份;二是她由来一副厌世脸,让人不自觉畏缩。
姜灵淡淡嗯了一声。
她也看见了,几米外的路中间,躺着挺大一块石头,靠他们三人没法儿推动。
今晚只能在原地过夜了。
大叔提心吊胆开了一天车,很快沉沉睡去,发出不算的鼾声。
黎啾啾也睡着了,但睡得不香,时不时吸几下鼻子——窗子紧闭,进食也是在车上,又开着暖气,是以气味并不好闻。
姜灵想了想,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拢在她身上,然后将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一条缝。
清冽的空气灌进来,黎啾啾果然不吸鼻子了。
姜灵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向窗外。
一片黑蒙蒙的苍茫夜色,仅车灯所及之处有一点微弱的光芒。
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凛冽的风裹挟雪花,从缝隙里卷进来。
躲不掉,避不开。
要新鲜空气,就得受点冻。
恰如要自由,就得放弃、脱离。
都有代价的,万事如此。
-
翌日清。
风雪停了,天晴日暖。
斗星寨的老师袁政前一晚收到消息,这时候带着五六个中年人和几个孩儿,敲锣鼓地来了,搞出了浩浩荡荡的阵势。
见面就迎上来招呼,热情得像迎接观音菩萨。
司机大叔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阵仗太大,车上那点东西并不贵重,受如此待遇,反而有些显得拿不出手。
黎啾啾倒自在得很,当大家合力推那块石头时,她就站在一旁加油鼓劲,又借了一个孩儿的鼓,敲敲,笑得挺开心。
姜灵则不发一言,始终清冷冷站着。
落在寨民眼里,成了高傲冷艳的孔雀一样。
“你们看那个女的,冷冰冰,脸上像了霜……”
“对啊,跟谁欠她钱一样。”
“你们觉不觉得,她跟上星期来寨子里的那个男的挺像?”
几个中年人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寡淡的日子急需闲言碎语的佐味,于是芝麻大点事也能添油加醋地讲。
“是不是头发中分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其中一人似乎对那个中分男生颇为不满,话里话外带着怨气,“其他四个都还好,见着我们还笑嘻嘻招呼,散支烟什么的。唯独那子,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
“你一我也想起来了,那子是狂,骑起车来也像风那么快,不要命一样。”
“听那子的摩托车,”中年人比了两根手指,“值这个数。”
“两百?”
“两百你能买个板车!”那人啐道,“两百万!”
“我信你个鬼哦,两百万买个摩托车?!钱多得当纸钱烧?”
“我骗你?我侄子在外面做大生意,见过世面,跟我的!”
旁边一人发出调笑:“什么大生意,还不就是……嘿嘿嘿。”
话没完,语焉不详。
袁政走过来了,提醒道:“别扯淡了,快搬啊,五六个大男人搬不动块石头,让人看笑话。”
几个中年人讪讪笑了笑,不再闲聊,合力去搬石头。
姜灵在五六米外的地方站着,把玩着一片叶子。
她耳力好,虽然对那几个中年人漠不关心,但他们的话还是随着风,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倒不生气他们她冷冰冰,事实而已,生不起那气。
只是好奇最后那个人没完的话——所谓的大生意,到底是什么。
听起来不像好事。
哦,还有一点,也挺好奇的——
他们口中那个玩起车来不要命的子,到底有多不要命?
又有多冷,多傲?
居然刚来寨子一周,就引起了寨民这么大不满。
好奇心起,便再难克制了。
他冷、他傲,是吧?
她,性冷淡本淡,欲与天公试比高。
石头被搬开,大叔招呼姜灵上车。
她却没动,反而指着一个咳嗽不止的孩儿道:“他去坐。”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孩儿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经年累月晒出来的,没涂什么东西,有逡裂的细纹。
脚上穿着的棉鞋是手工做的,已经破了,棉花瓤子拱出来,沾了地面的水,又将袜子浸湿了。
看着让人难过。
车子开走,姜灵被剩下的几个孩儿围着,还牵了一个姑娘的手。
在见到那些孩子笑容的瞬间,她一颗冷硬寂然的心似是柔软下来。
仿佛她天生就该存在于山野之间,做一些什么事,恣意、奔放、发自己的光,而不是困于高墙之内,为了点羞耻心事越来越黯然。
-
日头到了正中,一行人终于抵达村里安排的住处。
是一处多年没人住的老房子,还没通电,门框下挂着盏桐油灯。犄角旮旯遍布尘埃,墙角也因潮湿,而生了暗绿的青苔。
袁政五十多岁,隔壁乡的,年轻时入赘到斗星村,执教几十年,兼任村长,也算兢兢业业。
嗫嚅片刻,他似乎有些难为情:“实在不好意思,要委屈你们住在这样的地方。”
“原本寨子里还有另一处空房的,条件比这里好。但好巧不巧,前几天来了几个游山玩水的伙子,房子被他们借去用了……”
等了几秒,见没人搭腔客套话,只好自己补充道:“又不好叫他们现在搬出来。”
大叔几乎不用想,就知道那几个伙子肯定是付了房钱的,估计还不少。
但他在人情处事上还算圆润,也没戳穿,道:“没有关系,我们是来做公益,不是来旅游。两个丫头看着娇气,实际上一片善心,也吃得苦。”
寒暄几句后,便约好今天先休息,公益物资到第三天再发放。
之所以非要等到两天后,袁政给的理由是——
寨子里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能掐会算。得知有好心人捐助,老人便特意热心地翻了老黄历,指出第三日宜行善,捐赠必得那日才行。
姜灵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行善的事,怎么还会要挑时间?
但入乡随俗,她也不好多什么。
做人如此,处处要受制,要妥协。
只是心疼黎啾啾娇生惯养,得在这地方多待两天。
老教师离开后,三人搬柴烧火,算洗个澡再休息。
泥灶厚实,烧水慢,灶膛里五根柴快燃尽了,锅里的水才冒了点热气儿。
姜灵等得无聊,想起在来的时候,途经一条曲折的羊肠道。
路边摆着一溜儿摩托车,都是最新款的山地越野。
其中一辆颇为独特,似乎是特意做过改装,气势更甚其他几辆,车身全黑,连钢管也喷漆成纯黑色,散发着冷冷的金属质感。
光是停在那里,就能感受到它与它主人的嚣张。
独来独往惯了,姜灵也不跟另外两人招呼,独自出门了。
自青春叛逆期开始,她便对摩托车感兴趣,憧憬将车速开到一百码,逆风而行的滋味。
觉得那一定是再名贵的豪车也给不了的潇洒、恣意。
只因被贺家两位管着,她一直没寻着机会“一亲芳泽”。
但如今隔着成千上万里,她自然要践行一下什么叫“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路九曲回肠,弯一道连着一道,姜灵顺着往上走。
屋舍俨然,田埂交错,极速行驶的摩托车在其间穿行,传来巨大的引擎声,离这边越来越近。
姜灵靠边避让,路太窄,只好跳到田埂上。
视角这么一变,她猛然发现之前被稻草垛子挡住视线的地方,站着一个孩儿。
轰隆的引擎声已经越来越清晰,她扬声喊:“孩儿,来车了,让让。”
然而那孩儿恍若未闻,仍愣在原地。
摩托车已经出现在姜灵的视野范围内了。
偏偏孩儿站在拐弯处,正好是骑手的视野盲区,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因为接近终点而冲刺起来。
姜灵来不及思考了,朝孩儿所在的方向奔去。
甚至能听见风从耳旁刮过的声音。
骑手拐过那道弯,即将要撞上时,姜灵到了。
她抱住孩儿就地一跃,落进旁边的田里。
惯性使然,又在田里滚了一段距离,等半边身子陷进泥里了才停住。
骑手是个青年,岁数不大,也吓个半死,在那一刻猛转车头。
车头歪出一道流畅的弧度,看得出是很成熟的技术。
然而路实在太窄了,又滑,车子差点侧翻进田里。
青年忙将车头扭回来,结果这一扭,车子又往姜灵这边的田里倒。
又一阵轰隆的引擎声传来。
一辆更高配的摩托车由远及近。
全车配置改装过,达到最佳性能,连引擎的嗡鸣声都显得比其他车更嚣张流畅。车身全黑,发出冷冷的金属光泽。
车上坐着个男人。
腰背绷成流畅的弧度,紧攥车把的手腕上,骨节微微凸起,性感,有力。
脸被头盔挡着,看不清表情。
但通身的气质,似是比金属还要疏冷几分。
那人伸手拉住青年的车把,又将长腿往地上一支,修长匀称,透出勃发的力量。
两辆车皆稳稳地立住了。
青年惊魂未定,站稳,叫人:“录哥……”
沈录从车上下来,也不取头盔,左手在地面一撑,人就纵身到了田野上。
然后踩着一地稀泥和碎冰,朝姜灵走去。
姜灵抱着孩子斜躺在田里,挣扎了几下,没挣脱。
和了水的泥,黏性特强。
听见湿哒哒的脚步声,她抬眼去看。
男人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高大的身影,能遮日光。
沈录站定,将孩子从姜灵怀里提溜起来。
没管姜灵。
只居高临下地站着,眼里一股生人勿近的劲。
姜灵见他没有动作,撇撇嘴,尝试自己站起来。
一番扑腾,未果。
为了护孩子,她将自己垫在下面,陷得有点深。
泥水和碎冰一起黏在身上,凉飕飕的,她极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栗。
片刻后抬起头,低声吼道:“帮把手啊!”
沈录已经抱着孩子走出两步了,闻言回过头,仿佛这时候才看到还有她这么个人。
几秒后,他目不斜视,仍是往路边走,没管陷在泥里的女生。
姜灵:“……”
她也不求人了,自己双手撑着,将腰往上提。
沈录将孩子送到路边后,淡淡地看着她一番折腾,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但渐渐地,他看着她,忽然泛起点不清道不明的心软,终于往回走。
走近后,他的目光落在姜灵扬起的脸上,却倏忽愣住。
“朋友你帮把手,行吗!”
见他最终还是来了,姜灵提高音量。
沈录恍然,伸出手,又停顿半晌,似是不知该往哪儿放。
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忙乱,如从梦境中醒来。
最后没拉手,拉的肩。
像是羞涩,又像是怕人反感。
使劲一拉,却没拉动,再尝试,还是没拉动,反而将姜灵的衣领拉高了,差点勒住她脖子。
姜灵冷笑:“光靠你拉,我估计能在这田里生根发芽。”
她将手伸出来:“你这样我使不上力,拉手吧,我还能自己撑一把。”
沈录目光垂下,去看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素白,纤细,指尖翘起微微的弧度,比跳孔雀舞的手指还要好看几分。
最后沈录还是只拉她的衣领。
不近女色的人设由来已久,哪能是她破就破的?
虽然从刚才开始,他心里的确有个猜测,但没得到证实前,他不会轻易出手。
又被勒了几下,姜灵来气。
也不顾他是不是不好惹了,怒道:“拔萝卜呢?能不能行?”
作为景城商业巨擘沈之铭的儿子,沈录一向是太子爷般的存在,几时被人这样凶过?
他眉目疏淡,懒懒散散看着她。
半晌后,似笑非笑:“你这样——”
“是不是想吸引我的注意?”
姜灵:???
中二症?王子病?明学继承人?
“别管我了,你走吧,有病治病。”
她自认体贴,好心建议。
他却没着恼,反而更仔细地看她,用目光描摹她的眼角眉梢。
最后,似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满目的疏冷寂然如死灰复燃,渐渐地变暖了。
“我抱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得轻描淡写。
嘴角却微微上翘,只是自己也没发现。
姜灵要推,没推动。
不想这人看着清瘦,力道却足。
男人将她横抱起,漫不经心道:“允许你勾着我的脖子。”
姜灵:“……”谢谢,但是大可不必。
男人却似玩心大起,她越抗拒,他越想逗她。
忽然想看她那张娇美冷艳的脸,换上其他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比如——
脸红,娇羞。
他微微卸下手上的力道。
原本僵硬着身子、尽量离他远一点的女孩儿,瞬间受惊,下意识扑进他的怀里。
藕断似的鲜嫩手臂,也在那一刻勾上了他的脖子。
有一点肌肤相触的地方,开始发烫。
他看着怀中的人,喉结动了几下,唇角微微翘起。
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刚才还不要,下一秒就投怀送抱?”
“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只陪你玩这一回哦。”
作者有话要:
感谢相遇,很开心,很荣幸。
祝大家都好。
加油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