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消雪融10
到了晚上,一声哭嚎划破了夜色的宁静,寨子里出事了。
招弟死了。
就是差点被范韶光的摩托车撞到,后来被姜灵和沈录送回家的那个孩儿。
源源不断有寨民从家里出来,往招弟家走——本地的习俗,无论谁家有人去世,哪怕生前再深的仇恨,大家都要去看一眼,谓之曰“相望”。
姜灵原已入梦,被外面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吵醒。
又听见有人吴桂香家的孙女从山上掉下来,当场摔死。
虽然尚不知吴桂香是谁,但姜灵心里莫名一阵不安,摸黑穿上衣服跟出去。
阡陌纵横的泥巴路上,众多黑色的人影不断移动,手里尽皆举着火把。
火光在夜色中摇曳、跳动,不算微弱,是很暖的颜色,却好像一丝热气也没有。
快到吴家时,姜灵心里的不安更厉害了。
她认出这是自己之前来过的地方。
到了吴家门口,姜灵挤进人群,朝大家一齐看着的方向看去。
只这一眼,她就觉得有寒意从脊背升起来,传遍四肢百骸。
曾笑着往她和沈录手里塞芝麻糖的那个孩子,静静地躺在院子里,不笑了,也不动。
满脸血污,左手变形了,另一只手保持着抬起的姿势,扭曲,怪异,像是临死前要挣扎着推开什么,又像是想要拉住什么。
原本瘦削的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出形销骨立的羸弱。皮肤几近透明,能看见里面干瘪的血管。
躯体已经僵硬了,双眼却还大大地睁着,只是已经毫无生机,仅剩下空洞的死气。
姜灵想往前走,握一握那个孩子的手,叫她别开玩笑,怪吓人的。
然而双腿一软,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去。
下一秒,被人接住。
沈录也来了。
他扶她站稳。
她嘴唇翕动,却不出话,指指那孩子。
沈录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沉默半晌,出三个字,悲痛、低沉。
“对不起。”
姜灵听见他的话,抬头看他,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苗。
他被这目光看着,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都要被灼伤。
吴桂香歪坐在地上,推着孩子冰冷的身体,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腔调,呼天抢地地哭嚎着。
“我的孙啊!你哪能这么就去啊!”
“我恨不得你活着,我代你死啊!”
“我的乖孙天上去,我在这里哭断魂啊!”
“叫你别去山上玩,你偏不听我的言啊!”
“我千呼万唤这里喊,你要听话你就活啊我的孙!”
“老太婆我跪在地平川,再想见我乖孙面,比上登天难啊!”
……
明明应该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场面,却透出一种戏剧化的虚假。
老太婆时不时捶胸顿足,嚎得中气十足,抑扬顿挫。
跟范韶光戏来了差不多。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了,那些火把汇聚到一处,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
而光所及之处,阴影也更明晰了。
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话的地方,沈录也不想再听那个老太婆虚情假意的哭丧,拉起姜灵的手。
“去我那儿。”
姜灵任他拉着,跟在他身后,来到他住的地方。
不一会儿,范韶光等人也回来了。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有悔有伤。
沈录倒了杯热茶放进姜灵手里。
姜灵拿着,却没喝,抬头央求地看向他。
“沈录,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全告诉我,好不好?”
到后面,有了隐隐哭腔。
孩子的死状太过惨烈,她的直觉让她感到这事不正常。
可死去的人不会话,只能靠活着、并且愿意寻找真相的人去弄清楚真相。
沈录看一眼自己的好友,坐在了她的旁边。
“这是姜灵,我的……”顿了顿,“好朋友。”
“我们来斗星寨的目的,她已经知道了。抱歉,好要保密,不让第六个人知道的。”
未等其他四人做出反应,姜灵自己先站起来鞠了一躬:“抱歉,是我逼他的。”
又道:“招……”愣了片刻,“那个孩子,我也认识。”
最终还是没叫出那个令她恶心的名字。
“你们似乎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我来这里,就是想弄清楚。”
“请放心,我绝不会问你们的名字,也不会记住你们的样子。等离开斗星寨,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今后相见不相识。你们在做的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竖起两指,“我以生命起誓。”
“只求你们这一次带上我——如果那个孩子真的与人口贩卖有关的话。”
范韶光不信她能有这样的勇气,闻言撇嘴:“不带,才不想多一个猪队……”
话没完,就被沈录锤了一拳。
其他人见沈录如此,彼此对视一眼,都会意了,站起来朝姜灵伸出了手。
范韶光:“……”
所以录哥干嘛无缘无故就揍自己?
所以其他人干嘛无缘无故就伸出手?
很不明就里,很一头雾水啊!
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互相认识之后,大家重新坐定。
沈录道:“孩子差点被撞的那天,你抱着孩子离开之后,范韶光跟我那孩子之前明明是有家长在一旁带着的。”
“他还特意跟孩子家长交待了那里会有人骑车,为了表示歉意,还给了个红包。”
“家长收了钱,喜笑颜开地这就把孩子抱走。谁知等他骑着摩托车冲下来,那条路上就只有孩儿一个人,家长不见了。”
就连之后送孩子回家的路上,家长也始终没有再露面。
“所以你当时就觉得吴家有蹊跷,才会跟上我,要跟我一起送孩子回家?”
沈录点点头。
其实也不全是。
想去吴家看看情况是真的,想陪她多走一段路也是真的。
“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往拐卖案上想,只是觉得吴家人可能不喜欢女孩儿,所以不怎么关心她,随她一个人在寨子里玩。”
现在想想,吴家人根本就是故意将孩子丢在那儿——明知那条羊肠道上一定会有车子经过,而雪天路滑也不好刹车。
如果不是姜灵及时出现,孩儿一定会被范韶光的车子撞到。
姜灵冷笑,吴家人还真是得一手好算盘。
无论孩子是死是伤,范韶光都得赔,依吴家为人,一定会狠敲一笔。
还顺便解决了家里的麻烦——一个不讨喜的痴呆女孩儿。
范韶光脑子简单,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差点被吴家算计,成了人家的冤大头。
不禁对姜灵感谢起来,也想伸出手跟她握握呢。
沈录又道:“后来到了吴家,吴桂香的态度实在太冷淡了,得知孙女险些被撞,居然一点后怕的表情也没有,还厚脸皮地向你讨起了东西,我就更加确定吴家都是贪财的人,并且他们是真的不喜欢那孩子。”
“此外,我还看见了一个孕妇。孕妇远远看见我们抱着那孩子往吴家方向走,就躲进了里屋。”
姜灵想起他当时问吴桂香的话,又结合那孩子的名字,这时全明白过来了。
“难怪你当时问吴桂香为什么孩子那么瘦。你觉得吴家重男轻女,孩子可能遭到了不公正对待,甚至是——”她的心中一痛,“虐待。”
“如果我当时能勇敢一点、强硬一点就好了。就算那孩子跟拐卖案无关,她那么被家长虐待,还被当成敛财的工具,我也应该教训一下吴家人,救她出苦海的。”
沈录懊悔地抓了抓头发。
姜灵搁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想拍拍他。
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他不用自责的。
沈录似乎是想掩饰什么,弓下腰,拾起火钳去拨动柴火。
细微的火星子从柴上溅起来,又很快落下去。
脆弱得像一条生命,一粒微尘。
他忽然想起了吴鸣。
以及吴鸣过的一件事情。
大学的时候,大家有一段时间迷上灵异,专门搜些都市奇闻和山野秘事来看,到了夜里,便躺在床上一起分享,讨论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
吴鸣鲜少参与,听得倒是认真。有一回他也忍不住了,偶然起自己老家的一个传闻——据,斗星寨到了夜间,常常能听见孩儿啼哭的声音,还会有人儿砸窗敲门。但出去检查,又会发现外面空无一人。
他的声音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喑哑低沉,据他自己是变声期没注意,在一次运动会上大喊大叫,喊伤了。
大家都不信,但也问不出结果。
眼下,本就吓人的灵异故事被他喑哑的声音出来,另外五人顿时毛骨悚然,但又心痒,想知道后续。
“那到底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吴鸣翻了个身,闭眼睡觉,不一会儿便传来轻微的鼾声。
范韶光不死心,“噌噌噌”从上铺爬下来,骑在吴鸣身上,一巴掌将他呼醒:“哥哥你嘛!你今晚不,我就不让你睡觉!”
吴鸣被吵得没办法,闭着眼道:“是真不知道,连村里的老人都不出来为什么。大家都怕,就会去找道士求几道符,压在枕头底下,或者挂在屋顶上。”他顿了顿,“不过我自己倒是有个猜测——”
斗星寨有着极其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以及自成一套的规矩——非本族人,死后不得入室,不得用棺,不得哭灵;早夭女童,连夜出殡,不得立碑,不得招魂。
“早夭女童不得立碑?干嘛,下个葬还搞性别歧视啊?”范韶光颇为无语。
“因为寨民觉得,女孩儿长大后要嫁人的,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她们的姓名——活,只能写入夫家的族谱;死,只能刻上夫家的墓碑。”
“……”
“而女童未嫁,没有夫家,本家又不肯收,所以无碑可立。”
众人都沉默,他们出自富贵之家,也没去过偏远山村,从来不知道都已经21世纪了,居然还真实地存在着这样的观念与事情。
难道早夭的女童就不是人么?没有嫁人,就连在这个世上留下自己姓名的权利也没有?
一条鲜活的生命,明明认认真真地、努力地存在过,怎么可以像一缕无关紧要的青烟,就那样悄无声息、毫无痕迹地散去。
范韶光又问:“那不许用棺又是什么破规矩?不用棺用啥,直接把人往坑里扔啊?还是火葬?”
吴鸣摇头:“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我爸妈不肯跟我——但我想,应该不会是太好的下葬方式,不然他们不会在我姐夭折后,宁愿抱着她的骨灰一路乞讨也要离开那个寨子,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他的声音轻下去了,“我姐离开三年后,他们才生下我,也一直挺疼我的。除了关于老家的事憋着不肯,其余的都会对我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嗐,有点想他们了。”
“也不知道他们跟我姐在另一个世界里,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
吴鸣抽出手,将手臂覆在眼上。
范韶光不闹了,从他身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床位。
之后,大家怕吴鸣伤心,也不再问关于他老家的事。
直到这次,他们来到吴鸣的老家。
已经放在心底蒙了灰的回忆,在这个有些凄厉的夜里被解印。
按照吴鸣所,早夭的女童是要连夜出殡的,他们刚才去吴家时,也的确只有吴桂香一人在嚎,其余人都在准备出殡的事,而孩子——
孩子是被搁在院子里的,没有被抬到屋内!
沈录腾地站起来,甚至连椅子也带倒了。
“走,去送灵。”顿了顿,咬牙切齿道,“如果那孩子真的是被拐卖来的,又是被推下山去的,那今晚——”
后面的话没忍心下去。
那今晚,孩子的尸身可能会以某种极端的方式被处理。
因为她不仅是早夭女童,还是非本家的女童。
——无棺无碑,无人哭灵,无处安魂。
而那方式到底会有多可怕,才会成为连经风见雨大半辈子的吴鸣父母都无法启齿的残忍。
沈录的眼神里蓦地透出凶狠,又有不易察觉的恐惧与惊惶。
他希望那个可怕的念头只是他的空想,务必、务必不要成真。
不然,他担心自己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住要当场揍人。
六人攥着手电筒,再次朝吴家走去。
林间忽然起了山风,浓雾开始趁着夜色,笼罩大地。
作者有话要: 在第十章差点要哭的录哥:我希望每一个女孩儿都能被爱。
册哥:每一个女孩儿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