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成雨07

A+A-

    老太太浑然不觉孙子的挫败, 在床边坐下, 伸手在他头上薅了一把。

    末了又雪上加霜地补上一句:“啧, 扎手。”

    “……”沈录气呼呼道, “总比不上您养的那只刺猬扎!”

    “它扎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虽然老, 但还没傻到去薅它。”

    沈录:“……”所以您倒是闲得来薅我。

    “认真讲,录, 你就陪奶奶跑一趟,咱们买幅画回来。”老太太言归正传。

    “到底是什么理由, 让您非要去看这场画展嘛?如果只是为了买幅画挂在家里,你让我哥下班后,顺路从商场拿几幅回来不就行了。”

    “意义不一样的呀,你哥拿回来的是商品, 咱们去品鉴的是艺术。”

    老太太叹息一声:“可怜我一世爱好艺术,却被你爷爷那个只知道赚钱的暴发户娶到手, 又生了你爸这么个只知道赚钱的木头。”

    “到了孙辈, 更不济了——大孙子沉迷商业,除了赚钱, 其他事一概不干, 女朋友也不交;二孙子又沉迷学术,不搞对象,只搞实验。”

    “孙子最过分、最不孝, 宁愿赖在床上睡懒觉,也不肯陪奶奶出去逛逛画展……”

    沈录作为那个最不孝的孙子:“……”

    他心软妥协:“好嘛,陪您去, 您别哭了。”

    还哭得那么假!演技比不上范韶光的一半……

    “哎呀,我就知道我孙子是最孝顺的宝贝孩子了,真可爱,比隐还帅呢!”老太太得逞,立马笑了。

    沈录:“……”

    您上一章可不是这么的,您不想影响我们祖孙情分来着……

    老太太还在夸:“好开心啊,我最喜欢带我孙子出门了,人又孝顺嘴又甜,还长得好看,站在人群里就跟鹤立鸡群似的,像那谁,就那谁……反正就特别多女孩子喜欢的那个……”

    “啊,想起来了,钟汉良,像二十岁出头时的钟汉良!带出去别多长脸了!”

    沈录被她夸得飘飘然,像只狼崽子窝在被子里,开心得嗷嗷叫。

    见老太太停了,还笑着催:“奶奶,您继续啊,您再实事求是地多夸点儿!”

    “不能再夸了。”老太太做了个嘘的手势,“昧良心的话,一天不能太多的。”

    沈录:“……”喵???

    他怎么来着?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的!

    “你也别躺着了,赶紧起来啊。”老太太开门出去,临走又挑剔了一下他的发型——

    “唉,我多帅的一个乖孙啊,弄这发型,整得跟刚从少管所放出来的一样,要不是实在没人陪,我也是不想带你出去的。”

    沈录:“……”汪!!!

    -

    吃完早餐,沈录上楼换衣。

    套了件纯白的连帽卫衣,外面穿一件黑工装外套,搭配一条破洞牛仔裤,白色球鞋,又随手往头上扣了个棒球帽。

    刚下楼,就引来老太太的惊呼:“你就穿这个?”

    沈录低头看看身上:“这怎么了?”

    不挺好看的嘛,充满了青春气息,走出去还能装一装大学生,多帅一个阳光伙儿。

    “衣服好看,但搭配你的寸头,像个无所事事的不良青年。”

    “我确实无所事事嘛……”沈录忽然想起另一个人也对他过类似的话。

    自那天也不知犯什么傻,故意为了点事电话去问她,她将电话挂断、又关机之后,他就没敢再扰她,怕她烦,怕她讨厌他。

    “走吧,先去商场,奶奶帮你重新挑一套。”

    老太太出声将他的思绪断,啧啧道:“你这身扮,都不一定进得了美术馆的大门。”

    沈录嗤笑一声:“如果这场画展真的还以衣冠度人,那也挺俗的,不算高雅了。”

    “很不错嘛,我们录出去这一趟,连思想都变得有深度了。”老太太挽住他的手臂,往门外走。

    “不是这套不好,只是与那种场合不相符。艺术自然不会真因为衣冠而将你拒之门外,但你穿一套风格与之更合适的服饰,既显出你尊重,又更有仪式感。”

    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自有它被认同的道理。

    水悦商场。

    沈录望着面前的高定店,怎么也不肯进去:“奶奶,没必要吧?!”

    一个拍卖性质的展会而已啊,穿什么西装!

    又不是去见心上人、当新郎!

    “早就想看你穿西装的样子了,你就满足一下奶奶嘛。我是黄土埋到下巴颏的人了,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就想多看看你。”

    “奶奶别胡,您长命百岁呢!”

    “不就是穿西装嘛,穿呗。只要您想看,就算弄个麻布袋来,我也穿。”

    沈录在妥协的路上越走越远。

    老太太宠溺地拍拍他,笑得眼都眯起来了。

    进了店里,立马有店员迎上来,待认出老太太,更加热情招待。

    经理也从休息间出来了:“老太太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需要,叫人个电话就是,我们□□嘛!”

    老太太乐呵呵与大家了招呼,道:“你们也忙,就不麻烦了,出来逛逛也挺好。”

    经理频频点头:“是是是,您是最会养生的,瞧这精气神,您四十我也信。”

    逗乐了老太太,经理又看向旁边的沈录,心领神会道:“那老太太您今天来,是要给少爷订套西装?”

    “现在急着穿,来不及订做啦,只能买现成的。嗐,我这孙子,以前劝了多少次,非不肯穿,今天好歹,才答应穿一次。”

    老太太将沈录推出来:“眼看年纪不了,还整天穿得像个学生,难怪连个女朋友也找不到——谁家姑娘会看上一个毛头子嘛。”

    店员们:“……”我们都看得上啊!

    这样青春洋溢的痞帅哥哥,一个不嫌少,五个不嫌多,一口气能撩十个好吗!

    经理也夸:“哪里是找不到女朋友?是女孩儿们不敢高攀吧,哈哈哈!”

    店员们连声道“是的是的”“对啊对啊”,其中除了几个年轻姑娘,还有两个身段窈窕的哥……

    沈录被这么一大群人夸得浑身不自在,声:“奶奶,您赶紧挑,万一待会儿迟到,您要的仪式感可就没了啊。”

    老太太觉得甚有道理,点头道:“那你先量尺寸,我去看款式。”

    话音落下,经理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要亲自给沈录量尺寸。

    沈录被经理上下其手,几乎摸了个遍,时而还被环抱一下。

    他有点痞气地扬起嘴角,想起一部电视剧里的镜头——做西装的老师傅,一边量着男主角的裤线尺寸,一边发问:“先生,平时在里边,你喜欢放左边还是放右边呐?”

    污得很隐晦,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幽默。

    当经理蹲下身去,算给沈录量腿长的时候,他的大腿肌肉忽然一紧。

    经理疑惑地抬起头:“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沈录有些讪讪地道,“大哥您别那么叫我,听着好尴尬哦,搞得我像个封建余孽似的。”

    “唔……您就跟其他人一样,叫我沈就好。”

    经理点头应下,笑道:“沈啊,难怪你奶奶那么喜欢你,的确可爱,又没架子,对人好。”

    “呃,是吗?呵呵……”沈录尬笑两声。

    心性单纯的大男孩儿,平时嚷着让人变着花样夸自己,可真的实实在在被人夸了,又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你刚才怎么了呀?我弄疼你了?”经理特别有职业素养,力争收集客户的每一个意见,为客户提供最好的服务。

    “真没事,您接着量吧。”沈录故作镇定。

    他当然不会出来——他在那一瞬间忽然冒出个特别不要脸的想法:如果给自己量尺寸的人,是姜灵该有多好。

    转念又想,还是别了,万一自己……会不好见人了。

    老太太选定之后,店员按照沈录的尺寸改好,送进了换衣间。

    待沈录换好出来,满堂惊艳。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瞧我这孙子,穿上西服俊得哟,像个新郎倌儿。”

    当场又就着现成的尺寸,一口气定了三套。

    -

    双S这次举办的艺术拍卖展,分为两个流程:先是展会,即来宾自行品鉴参展作品,接着才是拍卖会,由来宾竞拍。

    沈录被老太太搀着,百无聊赖地发呆,几乎要睡着了——老太太走不快,有时还要对着一幅画欣赏老半天。

    而他又看不出任何门道,真是要了他的命。

    “录,”老太太用手肘碰碰他,“你瞧这幅,多流畅的线条啊!缠绕在一起,看似有始有终,却找不着头尾,就像人莫名的愁思,正应了那句‘剪不断,理还乱’!”

    沈录歪着头看了半天,认认真真道:“所以这到底是不是一团毛线?”

    看着明明就是,名字却虚头巴脑得不一般,叫什么《重度五维空间》……

    老太太:“……”

    走到下一幅,老太太欣赏了良久,向身边的孙子感慨道:“你再瞧这幅《碎》,星星点点的颗粒,色彩多丰富啊,简直是惊人的大胆与明艳!”

    沈录又歪着头看了半天,再次认认真真道:“画师的灵感,是不是源于一不心翻了调色盘?”

    老太太:“……”

    再往前走,是一副油画。

    展会中有不少油画,不乏名家之作,但这幅作品奇就奇在——在浓艳的欧美风格中,又加入了中国古典元素,使画面兼具了西方的复古与东方的写意。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情难自禁地感叹:“录你看这幅《云烟成雨》,有没有领悟到画师的超脱?”

    “用油画的方式呈现出浓烈山水,又用中国水墨古法,为天空笼上一层薄纱,笔法细腻得甚至可以看清云雾中的水汽,顿时可知山雨欲来之势,中间大片的留白又隐去了风雨中的故事……”

    “这已经不是局限于展现工笔或者炫技了,而是在创造真正有个人特色的作品——”

    “你,是什么样的天才,才会创作出如此的惊世之作啊!”

    沈录闻言,凑近了去看左下角的落款,而后回过头认真道:“是傅松声。”

    “这要你?”老太太对牛弹琴半天,气得瞪他,“我又不是老花眼!”

    “……”沈录委屈,“不是您让我,是什么天才创作出这幅作品的嘛?”

    他正确回答出天才的名字,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老太太:“……”

    就这样你夸、我怼地观看了一路,无论名家的新人的,抽象的写意的,油画的素描的,都让缺乏美感、极其鄙俗的沈少爷歪解了个遍。

    到后来,老太太已经放弃陶冶这根木头了,独自欣赏,任凭沈录发呆。

    祖孙俩继续往前走,只剩最后两三幅,不到十米的长度。

    沈录见终于要逛到头,如蒙大赦,掏出手机低头开始玩游戏。

    到了最后一幅,老太太见画前围了许多人,不免有些诧异。

    今日是展会的第一天,只对景城数得上号的名门发放了邀请函,因此来的人非富即贵,并不算多。刚才一路逛下来,鲜少有哪副画前会聚集这么多人。

    于是她格外好奇起来,非要往人群里挤一挤。

    沈录被她拖着走,始终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游戏——俄罗斯方块。

    老太太拍拍他的手:“录,你快看这幅!”

    “哎哟,奶奶您又大惊怪,这一路下来,这句话您都了多少遍。”沈录正玩到紧要关头,不肯抬头看。

    “你看嘛!这幅是真的不一样!”老太太不放弃地继续劝。

    沈录想笑,看来老太太是真的很喜欢那幅作品,才会可爱得像个掰嘴塞安利的粉圈女孩。

    他抬起头,算是为了听从老太太的话,无可无不可地瞥了一眼。

    这一眼,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纸上涂抹着仿佛亲历的故事,鲜明而真切。

    是浓得化不开的一片泼墨暗夜,是点缀其间的晶莹碎雪;

    是山林里无数张牙舞爪的妖怪,是飞在空中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是蛰伏在草丛里森白空洞的骷髅面具,是脸上有阳光的开怀笑着的孩;

    是阴诡,是无邪。

    明亮与晦暗,昼与夜,夏与雪。

    萤火映进女孩的眼底,使她整个人熠熠生辉起来。

    相比其他展作,这幅画的笔法并不算最上乘,却似有着动人心魄的魔力。

    用老太太的话就是——这幅《茶》好奇怪啊,这个孩子使人望着心生喜悦,但又有点悲伤。直至望进她清澈的眼底,令我忍不住想问问,“你好吗?认识你很高兴呀”,又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甜甜地叫我一声奶奶。

    老太太本以为自己一番话又会遭到沈录的歪解,或者笑她矫情之类。

    然而出奇的,沈录这回却不置一词。

    他定定地看着画上的女孩。

    以及左下角的画者落款。

    出口处,有工作人员举起话筒话。

    “各位尊贵的来宾,感谢大家拨冗前来!今天我们的展会分为两个部分,第二部分即将开始,即作品拍卖。SunandStar画廊郑重承诺,工作室本次拍卖所得,将全部捐赠用于公益事业!”

    “请有意竞拍的来宾标上自己喜欢的作品,稍后会有工作人员带领大家去宴会厅用餐,下午两点将正式开始竞拍!”

    沈录看向老太太:“奶奶,您待会儿先去竞拍现场,可以吗?”

    老太太疑惑:“我倒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去干嘛?”

    “我就在这儿。”他笑,“等个人。”

    在来宾用餐的这段时间里,工作人员会将参与竞拍的作品取下来,运送到竞拍现场。

    不知为何,他笃定《茶》的创作者会来。

    倾尽真情绘出的作品,即将被拍卖,她不会不来与它告别。

    -

    宾客散尽,工作人员从入口处的第一幅画开始摘取。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沉默地穿过人群,径直往自己作品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藏青的背带裙长及脚踝,随着她踢踢踏踏的动作而摇曳,像花丛里蹁跹的深色蝴蝶。

    走过转角,望见画前所站着的男人时,她有一瞬的诧异。

    沈录也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却没回头,始终端详着画上的孩子。

    姜灵走近,与他并排站着,隔着一尺的距离。

    “她好像活了。”他。

    听见这话,她愣住片刻,仿佛难以置信,下一秒又蓦地笑了。

    这是对她最大的褒奖,也是她在画这幅作品时全盘的心思。

    是她心里最迫切想要成真的事。

    姜灵微笑着道:“嗯,她活了。”

    如果能活,那就好了。

    -

    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很快搬完了其他作品,来到最后这幅画前。

    姜灵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摘下自己的作品,又目送他们抬着它越走越远。

    沈录量着她的神色,道:“舍不得?”

    “有一点。”她据实已告。

    “怎么不自己留着。”

    “因为觉得换成钱,可能会更有意义。”她看着画被取走之后留下的空白墙面,“出来可能有点庸俗,但我的确缺钱。”

    “怎么会庸俗?”谁不爱钱。

    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要么是得不到,要么是已经得到了足够多。

    “不要太舍不得那副画,我们都知道,她一直会在你心里。”

    姜灵难得听他如此正经,不禁侧目看他。

    这一看,也挺挪不开眼的。

    她索性转过身子与之面对面,量着面前的人。

    这人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里面白衬衫底,配黑色有暗纹的领带,外面再搭一件纯黑色大衣,修长身材显露无遗,配上寸头,是一种迷人的雅痞。

    通身的贵气,英俊无双。

    她唇角上扬,没想到这二愣子穿上西装还挺好看的,连行事话好像也成熟了起来。

    “你今天很帅。”她破天荒地夸人。

    他一句“她好像活了”进她心里,五个字,于是她也用五个字还了。

    沈录闻言一愣,嘻嘻笑了两声,耳尖渐渐红了。

    “那你觉得我的寸头好看吗?”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惴惴地问她。

    “还行。”

    “是吧,我也觉得还行!但我奶奶我弄这个发型,看起来像少管所出来的劳改犯……”

    他这话,就像女孩儿自己胖了,自然是想被人否定的。

    然而姜灵哪肯配合?她端详一会儿,颇认真地点头:“嗯,老人家慧眼,是有点儿。”

    “……”沈录正要委屈,又看见她眼底促狭的笑。

    明白了,她这是拿他当孩子逗呢。

    难得见她这一面,他格外惊艳,恨不得将这一刻定格,珍藏起来。

    这样想着,也就鬼使神差地这样做了。

    他掏出手机,对着她“咔咔”就拍。

    姜灵被他一串动作弄懵了,反应过来后忙凑近抢他的手机,被他巧妙躲开。

    他看了看照片,颇为满意,按了几下,而后将手机攥在手里,举得高高的。

    姜灵不死心,凑得更近,踮起脚尖去够他的手。

    再高冷的女孩儿,在被人抓拍之后也难以保持高冷了。

    沈录却倏忽一愣——

    姜灵几乎整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去攀他举起的手臂。

    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是暮秋的雨水,是深冬的腊梅,带一点薄荷和陈皮糖的气息。

    是他曾经过适合她的那种香水味。

    他垂首去看,她黑色风衣里面是一条藏青色的背带长裙,纯白毛衣底,衬得肤色白皙如玉,脸上泛起一点红,不知是恼还是羞。

    姜灵不知他会骤然低头,昂首往上跳的时候没掌握好力道,额头轻擦着他的唇角而过。

    几乎像是一个主动的求吻。

    沈录呼吸一滞,脑子里霎时空了几秒,举着的手就放下来了。

    姜灵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如愿抢过手机,对着照片挑剔起来。

    “这张太暗了。”

    “这张太模糊。”

    “这张构图不好。”

    沈录反应过来时,刚抓拍的几张照片已经快被删光了。

    他伸手要手机:“别删了,再删没了啊!”

    她不理他,继续看照片。

    揣摩半天,还是将最后一张删了,理由是——

    “这张背后有参照物,不好修图,容易被人找出破绽。”

    沈录:“……???”

    不好修图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每一张都美极了,哪里用得着修图啊!

    “喂,你把我的照片都删光了……”他很委屈。

    “哦?可我删的是我自己的照片。”她超冷淡。

    沈录:“……”

    呜呜呜她的好有道理哦。

    她见他这幅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忍不住要笑。

    “那我请你喝饮料?”

    她难得友好,如是建议。

    沈录脸上的委屈顿时一扫而光,换上一贯的粲然笑颜。

    “好啊!”

    姜灵见他这么容易满足,感慨——

    单细胞生物果然很好哄啊。

    沈录与她并肩走出展厅,见她专注看路,放心了,舌尖轻轻沾了沾唇角。

    那里仿佛还留着她额头擦过时的触感。

    细腻的,温热的。

    远远看见一家店,沈录指着道:“我吃那个。”

    姜灵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麦当劳甜品站,第二个半价……

    她挑眉:“就吃那个?”

    “嗯,想吃。”

    她稍微想想,明白了,他是被她那句“缺钱”影响到了。

    还真是一个干净、单纯又善良的男孩子啊。

    她失笑:“沈录,你不用这样。我缺钱,是缺做另一件事的钱,但一杯贵点的饮料我还是请得起的,衣食住行也不受阻碍。”

    他好奇:“那你想做的那件事,可以给我听吗?”

    不等她答,又自发补充道:“如果不方便出来,就不要,没关系的,我不勉强你,总之你千万不要勉强地啊!”

    她被他绕口的一段话逗笑,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傻乎乎的人呢。

    而且,明明在斗星寨初遇时,他还是一副高冷桀骜、要与太阳肩并肩的少爷样子。

    “没什么不能的。”她将自己的决定和盘托出,“我想好好画画,画好了卖钱,赚钱了去做公益,做公益了心里舒坦。”

    他太单纯,单纯到她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

    或者,本就应该这样。

    一些话,如果有人愿意听,那么何必一定要烂在肚子里呢。

    沈录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坦荡,诚挚,温暖,纯良。

    早知她就是这样外冷心热的人,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惊艳了。

    过了一会儿,姜灵又:“那你之后还会继续抓人贩吗?如果你继续做那件事,我的画也顺利卖出的话,所得可以分你一半,毕竟你做好事也挺费钱的。”

    何况那孩子的故事,是他们一起经历的,最后画龙点睛的灵感也是来自他的《海贼王》手机壳。

    沈录闻言愣了一下,笑了。

    他突然很想带她去一个地方。

    “姜灵,带你去个地方,去吗?”他问。

    “去呗。”她。

    -

    光华区。

    沈录下了车,立马绕到另一边,要帮姜灵开门。

    谁知姜灵自己先开门下来了,见他动作,用很坦然的口吻:“像开车门、拉椅子这样的事,你别对我做,我会不自在的。”

    沈录笑笑,应道:“好。”

    好,你不喜欢的事,我就不做。

    锁芯转动,门应声而开。

    姜灵跟在沈录后面走进去,量这个房间。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人住了,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干燥的灰尘味,但整间屋子的风格十分温馨,米白色的墙漆,原木色家具,搭配暖黄色的沙发。

    墙角有落地盆栽,里面种着高大的散尾葵,翠□□滴,像是有人精心照料的样子,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初秋一样清爽。

    沈录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卷纸,擦了擦椅子,招呼她坐。

    姜灵乖乖坐下,注意到他只擦了她坐的那一把。

    看出他有话要,她也就静静等着,视线落在他的喉结上。

    被纯白衬衣和黑色领带衬着,偶尔会滚动几下,勾人得要命。

    窗户被沈录开了,有风吹进来,扬起了岁月的尘埃。

    -

    2012年9月,景城理工大学新生开学。

    然而直到为期半个月的军训结束,计算机系502寝室的最后一个成员才姗姗来迟——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还有几只秋蝉在叫着,声嘶力竭地挽留夏天。

    502寝室内,五个大男孩正在玩成语接龙。

    李达也了个“浑然忘我”。

    “我……我……”范韶光“我”了半天,也没接上来。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我是吴鸣。”

    五人齐齐望过去,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斜跨着运动包,身边放俩行李箱。

    逆着光,看不清脸,只知道他身姿笔挺,很高,头快要挨到门框了。

    待吴鸣走近,众人才发现他有着一张棱角极其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剑眉几乎要入鬓,薄唇紧紧抿着,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范韶光情不自禁道,“哥哥,你好帅!”

    其他四人都笑,知道范韶光的戏又来了。

    不过他也没错,吴鸣的确很帅,不是校草的那种精致俊俏,而是一种军人的男儿气概,像一棵笔直、俊朗的白杨树。

    吴鸣没笑,认认真真道:“谢谢。”

    众人:“……”

    “你们的娱乐方式真朴素。”吴鸣又道。

    李达也摸摸脑袋:“呵呵呵,这个啊……是因为今天断网了……”

    范韶光见了帅哥就失去理智,很不讲兄弟义气地拆穿他:“哥哥你别听他瞎,刚牵的网线,怎么可能断网?”

    “是因为他不知道用什么卑劣手段,居然哄到了隔壁中文系的一个女孩儿当他对象,但两所学校隔着一条街,实实的异地恋啊!便约好每天一个电话。”

    “可每天哪有那么多话?又舍不得挂断,姑娘就建议玩成语接龙。而我们的也哥,仗着自己语文能考及格的好成绩,大言不惭就同意了,结果连两轮都接不住,于是硬拉着我们陪他练。”

    “呸,不要脸,空手套词汇量!”

    被揭个底儿掉,还被骂不要脸的李达也:“……”

    吴鸣“哦”了一声,拎着箱子走进来:“那我也参与吧。”

    范韶光:“好呀好呀,哥哥也参与进来!都一个寝室的,咱们要团结!”

    吴鸣一边放行李,一边风轻云淡道:“结草衔环。”

    沈录:“环肥燕瘦。”

    ……

    于是六个学理科的年轻伙子,就又莫名其妙地接起龙来了。

    半个时过去,吴鸣秒杀全场,一溜儿的成语张口就来。

    范韶光羡慕得眼里发光:“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吴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淡淡道:“以前有人送了我一本《成语词典》。”

    还送了《王后雄教材全解》《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棋谱秘录》《诗经》《世界绘画经典教程》,他不完成当天任务,就不跟他话的那种。

    范韶光八卦地凑过来:“是什么人呀,男人女人?”

    吴鸣将本子阖上,动作温柔地收进抽屉里:“人面桃花。”

    李达也憨实,范韶光跳脱,文春晖粗糙,沈录傻白甜一个,都没注意到吴鸣的异样,只道他是又想玩接龙了。

    接龙真好玩。

    唯独刘隐话少心细,看出吴鸣是不想回答才又接上了。

    “接下来这一轮,只许寓意美好的成语。”刘隐道,“我先——花朝月夕。”

    “夕……夕……”李达也本就不通此道,知道的成语一百以内数得过来,这下又被限制了必须寓意美好的词语,就更不上来了,xi了半天,最后出句“稀饭好喝”。

    众人:“……”

    范韶光:“也哥,要不分手吧?放过姑娘。”

    李达也冷笑:“你现在是在教你大哥做事?”

    “嗯,别听光瞎。”吴鸣声音淡淡的。

    李达也感动:“好兄弟……”

    话音未落,又听见吴鸣极其一本正经地道:“主要是放过自己。”

    李达也:“……”

    六个刚成年的大男孩,似是一见如故,迅速建立了深厚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之后的大学时光,大家也就如那个晴朗的午后一般,笑笑闹闹地过来了,褪去青涩,更见质洁。

    足足四年,又都是混不吝的子,足够大家亲密到清楚彼此身上有几颗痣的程度,也都到彼此家里做过客、见过父母。

    除了见吴鸣父母是以扫墓的方式进行的。

    对于吴鸣,大家也摸清了他的一些特质——

    他每天都会早起跑、按时吃早餐;

    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他精通琴棋书画、作诗种花,酒量却很差;

    他会用默读的方式,把教材整本地背下来;

    他会在每本书的扉页认真写上自己的名字,楷体,特别漂亮;

    他极富正义感,抓偷扶老人之类的事没少干;

    他是跆拳道黑段,会五禽戏,还会太极拳;

    他曾经考上军校,却因故未去;

    他父母为人敦厚,却双亡;

    他心里有白月光。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其实都只是一些显而易见的皮毛,是他愿意让大家看见的东西。

    真正隐秘的事,他自始至终藏在心里。

    从不对谁提起。

    其余人或许都尊重他,却无法理解他,觉得男人嘛,搞什么少女心事那一套?喝杯酒,有什么话全出来就是了。

    范韶光甚至有一次还想了个馊主意,企图将他灌醉后套话。

    却被沈录拦住了。

    沈录道:“谁没点秘密?老子也有的。”

    范韶光饶过吴鸣,转而缠起“一看就是傻白甜,居然还敢背着大家藏秘密?!”的录哥。

    平时沈录从不藏私,饭卡随大伙儿刷,学习用品随大伙儿用,衣服鞋子随大伙儿穿,连最新款电脑也不吝啬,随大伙儿拿去下载一些研究人类物种起源的珍贵影像资料。

    但唯独这个秘密,他三缄其口,藏得极好。

    很快到了2016年,男孩们的大学生涯将近尾声,开始为各自前途做起了算。

    跨年夜,大家喝了点酒,坐在一起抱头嗷嗷叫,还没离别就已经想念了。

    唯一没喝醉的吴鸣看着大家,淡淡道:“这么舍不得的话,就不要分开了。”

    话语虽轻,却振聋发聩,重重地砸进众人的心里。

    对呀,为何一定要各自奔前程?难得大家志趣相投,又处得来,不如拧成一股绳儿,一起闯,一起干。

    大家齐齐呼出一口酒气,决定了:“干!”

    定主意之后,便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合力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

    由于沈家大力支持,资金供应不缺,几个大男孩又是真有实力,公司居然还真风生水起地办了起来。

    清明节前,吴鸣来找沈录,要回老家给祖父母扫墓。

    沈录将车钥匙抛给他:“别坐大巴车了,多闷呐。”

    吴鸣一把接住,了句“谢了”,又递过一把钥匙来。

    沈录没接,疑惑问道:“这是啥?”

    “我家钥匙。”

    “卧槽?”沈录抱紧自己人见人馋的身体,“你要金屋藏娇啊?”

    吴鸣看着他,忽然一脚踢过来。

    “踢我干嘛?!”

    “让你跟着范韶光学坏。”

    沈录笑嘻嘻:“我错了,下次还敢。”

    吴鸣的手仍旧伸着:“帮我喂三欢。”

    三欢是他养的猫,据也是送他《成语词典》的那个女孩儿送的。

    “盆栽也要浇水。”

    沈录从他手心里拿过钥匙,笑道:“明明只是回老家扫个墓,四五天就回来了,搞得跟要去闯荡江湖一样。”

    吴鸣的父母是从老家一路乞讨来到景城的,从摆水果摊开始起家,之后定居于此。

    沈录开车送过吴鸣,知道他在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不会久待。

    吴鸣似不放心,再三叮嘱:“一定要把三欢给我照顾好了啊,少一根毛我就从你头上拔。”

    沈录拿本子扔他:“把录哥当老妈子使,还名堂多是吧?”

    “不白辛苦你。”吴鸣张开怀抱,“让你抱一下?”

    四年的耳濡目染,吴鸣偶尔也会皮一下。

    沈录笑着躲开:“可别,你有你的白月光,我也有我的朱砂。”

    吴鸣收回手臂,笑着出去了,关门时还不忘探个头再问一遍:“真的不抱一下?”

    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沈录一定不会躲,不会摇头。

    一定会紧紧地抱住他。

    作者有话要:  谢谢能看到这里的可爱们!从今天开始,新人册是你们明媒正娶的女孩了!

    建了一个【新人册养成计划】群,群号:1092592923,欢迎加群来玩儿~

    我爱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