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01
前一晚, 两个男人喝得酩酊大醉, 抵着头嗷嗷地哭, 哭够了倒头就睡。
镇夜间天冷, 孟家又无暖气。
孟母道:“这样趴在桌上睡一晚肯定不行。”
于是招呼姜灵, 先将孟父扶回房间,又去扶另一个。
她是当过母亲的人, 心细,帮沈录脱了外套和鞋, 又送了暖水壶、盆、新毛巾等许多东西进来。
门被轻轻阖上,房间里只剩姜灵和沈录两个了。
兴许是喝高了、哭累了,沈录这会儿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沉的样子, 不吵闹,也不呼, 除了平缓的呼吸声, 再无其他杂音。
姜灵蹲在床边看着他,觉得不呼这一点, 是个优点。
末了又觉好笑, 他不呼,与她有什么相干。
忙了一上午,又开了好几个时的车, 沈录的脸上可见疲累之色,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
姜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了。
她倒了一盆热水, 摸着有点烫,就用毛巾去搅。
搅着搅着,毛巾成了麻花状,盆里的水也在中间形成一个漩涡。
伸手一摸,水又被她搅得有些凉了。
于是提起暖水壶又往里添热水。
这下,满满的一盆了。
搬了把凳子到床边,又将水盆搁在凳子上。
她将毛巾展开铺在水面,纤润的手指覆上去,待毛巾完全浸湿了,捞起来拧干,在他的脸上擦拭着。
他似是被她弄得有些痒,迷迷糊糊中声嘟囔:“三欢,别闹。”
三欢……听起来是个女孩儿的名字。
她手上动作重了一点,他脸上真挺脏的,得用点力才能擦掉。
“你再闹,我就不给你鱼吃了!”沈录的声音逐渐暴躁。
还是个爱吃鱼的女孩儿,细细挑着刺儿,口地吃着鱼肉……想想就觉得挺可爱的。
他眼角有个黑点,也不知是黏的什么,她手上继续用力,用毛巾在那一处来回搓着。
“还闹?我把猫粮送给隔壁大黄了啊!”沈少爷在梦里炸毛了。
姜灵顿了一下,哦,原来是只猫啊。
看清眼角的那个黑点是颗泪痣后,她手上的动作轻柔下来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也有颗泪痣呢?的一颗。
难道是他今晚哭多了,新长的?
她想。
擦完脸,姜灵又将被子揭开一个角,去抓他的手。
抓到之后,专心地擦着,没发现他的眼睫毛眨了几眨,睁开了。
她又去看他的脚。
想了想,觉得还是太过了,擦脚是不可能擦脚的,这辈子不可能给谁擦脚的。
于是起身端上水盆,算去门外倒掉。
沈录如坠梦里,见她要走,忙抬手一把抓住。
用了力道,扯得她手上一松。
一盆水倾泻下来,将床边的鞋交了个透湿,被子也潮了一块。
沈录做了坏事而不自知,抓着她的手十分满足,径自睡着了。
姜灵见他酣然入梦的样子,来气,将自己的手扯出来,又将他的手搁在被子弄湿的地方。
去洗了澡回来,见沈录睡得格外香,长长的睫毛很翘,被台灯照着,睫梢如同挂着星光。
他睡觉时特别乖,几乎不翻身,手也还搭在潮湿的被子上。
她走近,提着他的一根手指,将他的手塞进被窝。
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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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细节,她是绝不可能告诉沈录的,显得自己像个照顾醉鬼丈夫的贤妻良母一样。
他若知道了,尾巴怕是要翘上天,不定怎么笑她。
她才不要!
见沈录一副愣住的样子,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昨晚你耍酒疯,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把一盆水弄洒,湿鞋了,我就帮你放在外面风干,结果……”
结果一大早起来,发现鞋不见了,只看见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也不知是被谁家的狗叼走了。
“哦,这样啊……没事没事……鞋子嘛,再买一双就行了!”他怕她自责,忙安慰几句,又转移话题,“这狗子干嘛叼我的鞋?难道它也喜欢匡威?好有品味哦。”
“……”姜灵却不领情,觉得这人真二了吧唧的。
又见他着赤脚站在窗边,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钻,淡淡道,“你脚不冷?”
“冷啊!可房里没看到鞋……”
“趴床上等着吧,等我浇完花再给你拿。”
“花比我重要吗?!”
她往他身上扫一眼,继续浇花。
“……”沈录讪笑,“好吧。”
慢条斯理地浇完花,她又去帮孟母洗了菜,才进屋帮他找鞋。
拎着一双棉拖鞋走到门边,又有些踟蹰,觉得他睡着倒还好,醒着的话,再贸然进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于是退出来,仍走到窗户外面,朝里道:“是我扔进去,还是你自己过来拿?”
“你别动,我来!”沈录踮着脚跑过来,接过鞋穿上,诚心诚意地道了谢。
道完谢也不动,仍与她面对面站着。
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
姜灵掐了片万年青的叶子,淡淡地道:“对了,你昨晚还尿床了。”
“……”沈录在这样悠闲的早与她对望,本觉得颇岁月静好,闻言惊了,“什么?”
“不信你自己去摸被子。”
沈录忙窜回床上,一把扯起被子,果然有一块潮潮的,还挺像大洋洲的地图。
他如遭雷劈,浑身僵住,沉迷于某种情绪中难以自拔。
那一瞬间,他想起范韶光最爱的那句话。
“你拿绳子勒死我是正经……”
姜灵逗也逗够了,昨晚被他捣乱惹起的那点怒气也就消散了。
见沈录闷头扎进被子里不肯出来,她决定饶过他,好整以暇道:“骗你的,是水。”
“你别好心哄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拿人寻开心的人。”他的声音闷闷的。
姜灵忽然有种罪恶感,觉得自己在欺负一只大型单细胞生物,又觉得好笑。
“真是水,不信你闻闻。”
沈录闻言,将信将疑地探出头,捏起那一块闻了闻,果然是水。
他看向姜灵:“你学坏了!”
姜灵笑了:“本来就坏。”
只是少有人让她发挥,于是也就少有人知道。
沈录痴痴地望着她的笑靥。
他觉得她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又不太得上来。
好像是……
开朗一些了,豁达一些了,也鲜活一些了。
仿佛这才是她原本的、真实的样子。
在孟家吃完早饭,二人向夫妇俩道别。
孟家二位已经不哭了,日子回到与往常无异的样子。
倒不是因为与孩子分散多年,所以没有太多感情,而正是因为感情太深,才会懂得克制与收敛。
经历过生死的人,会更懂得珍惜眼下的可贵。
逝者已逝,生者自活。
活出双人份的意义与快乐。
回到屋里,孟母走进二人住过的房间,算将床单、被罩拆下洗掉。
走进去却发现墙上多了一幅画。
画上是明亮与晦暗,昼与夜,夏与雪。
她的女儿开怀笑着,眼底映着萤火,整个人熠熠生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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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镇的繁华中心时,沈录将车子停下。
“姜姜,我下车买身儿衣服,你在车里等我还是一起去?”
她不答反问:“你叫我什么?”
“呃……对不起,我随口叫着玩儿,叫秃噜嘴了,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他以为她不开心别人叫她这么亲密。
她却没有不开心的样子,只道:“你再叫一遍试试。”
“不敢试不敢试,我错了,再也不那么叫了……”
她扶额,被他的脑回路气得头疼:“我让你再叫一遍。”
“哦……姜姜……”他只好壮着胆子,又叫了一次。
“再叫一次。”
“姜姜……”
“继续。”
“姜姜。”
他看出她没生气了,于是胆子也大起来,语调更轻松活泼了一些。
“姜姜,姜姜,姜姜!”
姜灵借撩耳边头发的动作,挡住了自己嘴角的笑意。
姜姜,听起来就像“蹡蹡”。
令人有一种元气满满的快乐,像全新的戏份要粉墨登场。
她压下嘴角一点笑,换上一贯冷硬表情:“有洁癖?”
寒冬腊月里才穿过一天的衣服,就那么急着换,多穿一分钟都不行似的,什么少爷脾气。
“有一点。”沈录有点不好意思,“主要是因为我身上酒气大,别一会儿把你熏醉了。”
“醉不了。”姜灵觉得他名堂多,但想到这也是因为自己,又,“你想买就买吧。”
“那你一起去吗?”沈录眼里有微不可察的期待。
他记得上次被奶奶拉去西装店时,那些店员看着换装后的他,所流露出来的惊艳眼光。
他想风光再现,在她面前也帅气一场。
“唰”地拉开换衣间的帘子,将年轻、美好的身子呈现在她面前,再做一个冷傲抬头的慢动作,享受她惊艳的目光——嗐,光是想想,就要开心得起飞了!
姜灵不答,直接拉开门下车。
沈录咧嘴一笑,在后面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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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装店的老板娘正在勾毛线鞋,见有客人光顾,忙起身迎上来,又笑着开灯。
沈录第一次见到这种操作,忍不住道:“您好节约……”
老板娘笑道:“没办法,不节约点不行啊,薄利多销的本生意。不是赶集的日子,来买衣服的人不多,整天开着灯也是浪费嘛,况且电资源好宝贵的你知道吧?”
“……”他现在知道了。
沈录转头去看姜灵。
大约是今天的她太过平易近人,又太过可爱,他看着她,忍不住得寸进尺。
“姜姜。”他叫她。
她挑眉看他,没话。
“你能帮我挑一下吗?”
“凭什么?”
“凭我们之间的感情。”他本是随口一,却又忍不住带了点试探的意思。
她冷笑:跟你个二愣子之间有个屁感情。
见她如此,沈录便知她心里只将他当作可以互怼的朋友,不免有些微的失落。
但失落的情绪也没有持续太久,他是个愈挫愈勇的人。
他重振旗鼓,不依不饶道:“大家都是社会主义阶级兄弟,真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没有感情?”
“……”姜灵忍住想揍他的冲动,忽然灵光一闪,温温柔柔地笑道,“你真的要我给你挑?”
“嗯,要!你是大画家,你审美好!”
“我挑什么你都穿?”
“嗯,穿!不管你挑什么,我都喜欢!”
姜灵脸上的笑意更温柔了,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她环顾一圈,指了一套。
沈录顺着看过去——
是套红配蓝的男装,红色的短款棉服,蓝色的破洞喇叭裤,坠满了须须,搭了条荧光色的腰带,还有一根狗链粗的铁质项链,项链上面吊了个骷髅头坠子。
“……”
老板娘对姜灵竖了个大拇指:“姑娘眼光真好!这是刚到的最新款,紧俏货,大城市里的伙子都爱穿这个,知道吧?”
姜灵笑着答:“嗯,知道,所以特意挑了这套。”
沈录:“……”什么特意,明明是故意!
老板娘又看沈录:“伙子,你去试试,这么洋气的衣服,大姐保证你穿上之后会是这条街最靓的仔!”
沈录:“……”不,这么洋气的衣服,他驾驭不住!
作者有话要: 录:千万不要贸然爱上我,我可是这条街最靓的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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