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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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沈录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姜灵这才转过身, 去瞧自己的作品。

    构图是经典的黄金比例分割, 用色讲究, 海天几乎要交融在一起, 然而细看,又有着确切的界限。微微翻卷的浪潮, 能看见溅起的水花。

    虽然船身的摇晃导致画中线条略显凌乱,让本应流畅的海面多了些滞涩之感, 但整体而言,是一副过得去的画。

    但也只是过得去而已。

    下一秒,画布被揉成一团。

    她不要过得去。

    她要白壁无暇。

    重又铺开一张新的亚麻布,明胶底, 干燥之后又用鬃刷子平涂,直到满意为止。

    等待底色晾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好在她有大把的时间。她闭上眼, 感受潮湿的凉风。

    时钟的指针被无形的手拨动,不知疲倦地往前走, 没有什么可以在原地驻留。

    眼前月不是上一秒的月, 脸上风不是上一秒的风。

    不知过了多久,姜灵伸手在画布上抹了一把,指尖干燥, 已经晾干了。

    她睁开眼,转身去拿调色盘。

    这一回身,就看见不远处一条大船的顶上, 坐着一个人。

    是沈录。

    他坐在船顶搁物架的栏杆上,仅用一只手撑着,双腿悬空,时不时还晃荡两下。

    姜灵担心,双手拢在嘴边喊道:“你别坐那儿,下来!”

    沈录隔着七十多米的距离,与她对视。

    他早就返回了,见她屏气凝神想着什么,原本走近,就又走远了,找了条船待着。

    此时听见她声音里浓烈的担心,一颗心便蓦地发甜。

    他略略俯身,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从栏杆上松开。

    这一来,连仅有的支撑也没有了。

    风只是变了,并未完全静止,吹动他的衣角和碎发。

    海浪也没有彻底平息,时不时拍在船身上,发出不算的声响。

    姜灵看得心惊肉跳,正要再次叫他,忽然见他轻轻一跃,从两米多高的船顶跳了下来,落在甲板上。

    船身还在摇晃,他已经直起身子,站稳了。

    哦。

    她想起来了。

    是她失神,忘了他身负绝技,轻盈如风。

    待他走近,她认真地:“你以后别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你担心我?”他眼底盈满笑意,像盛着盎然的春天。

    她不愿让他得意,淡淡道:“就算一只狗爬上去待在那里,我也会出于人道主义,尽力劝一劝。”

    “来去,就还是担心我嘛。”他张开双臂,做了个虚抱她入怀的动作。

    “姜姜,你不知道——每次你嘴硬,我都想抱你。”

    “超想的。”

    她扬起角嘴:“哦,那你挺不错,是空想主义的继承者。”

    “就不能让我得偿所愿,成为现实主义的拥趸吗?”他急求转正。

    “如果你真是现实主义,应该就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不现实了。”

    “……”

    -

    红日在天际垂落,跃跃欲试的晚霞从海里浮起来。

    未经雕饰的景观令人怡然,心境也随之开阔。

    姜灵正精心涂抹,忽然听见沈录道:“哎,天都快黑了,那个人怎么还往海边来?”

    她回过头,望向岸边。

    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瘦得都要脱相了,抱着个挺的孩子,拎着一堆东西往渔船方向走来。

    那个男人也看见他们了,却很快将视线移开。

    沈录扬声喊道:“兄弟,你晚上还出海啊?抱着孩子会不会不安全?”

    男人没有回答,反而加快了脚步,两分钟后跳上一条渔船,钻进船舱里不再出来。

    海湾总共停了二十三条船,男人的那条船算是比较大的,但挺旧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沈录吹了声口哨。

    姜灵淡淡地问他:“你不尴尬?”

    “啊?尴尬什么?”

    “找人话,人不理你。”

    “你这样一,好像是有点尴尬……但我不怕尴尬,哈哈哈。”

    “你真是想得开。”

    “这样才自由呀。”

    姜灵笔下一顿,半晌没有动作。

    橙红色的油彩在画布上晕开,绚烂得像冬日里的一把火焰。

    是吧,当一个人不怕尴尬了,不怕异样的眼光了,不怕被人挂在嘴上成为谈资了,不怕被讨厌了,就自由了。

    “那你跟尤叔置的什么气?”她想起之前的事,问出自己的疑惑。

    知道他并非无理取闹的人,一向待人宽厚真诚,又擅长自娱自乐而不将愁事记挂在心上,即便在斗星寨摆出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也只是因为吴鸣的事才如此。

    所以,她是相信他的,问出来只是出于关怀。

    她还不是很明白,爱一个人要怎样去爱……所以言行上就会有点笨拙。

    但她有在努力地去做。

    “我没那个闲心跟他置气。”沈录挑起一点油彩,在指尖搓捻,“只是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别弄手上,不好洗。”

    “没事,我多搓几遍就洗掉了。”

    “你不喜欢尤叔?”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我只喜欢你。”

    “别闹。”她脸上似也被抹了油彩,浮起红晕。

    而后柔声道:“正经问你呢。”

    “嗯,不喜欢,特别不喜欢。他太欺负女人了,不像个男人。”

    “行。”

    “什么行?”

    “那我也不喜欢。”

    “夫唱妇随?”

    “志同道合。”

    “一样的。”

    这话时,他的嘴角是翘起的,连目光里也游弋着一丝蜜意。

    太难听到嘴硬又冷淡的她讲情话,所以但凡一句——即使要靠他脑补,也觉得甜。

    -

    晚上吃完饭,自然又是尤大妈收拾。

    尤淇是哪怕看见油瓶子倒了,都不会去扶一下的那种男人。

    姜灵去厨房帮忙洗碗,重复着单调的动作,思绪便忍不住乱跑,想到傍晚在船上看见的那个男人。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妈,下午我看见一个男人,天都快黑了他怎么还往船上跑啊?”

    “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

    “挺高,瘦瘦的,还抱着一个孩儿。”

    尤大妈明白她的人是谁了,道:“哦,你尤泳啊。他是住在船上的,岸上的房子三年前卖了。”

    “那孩子呢?”

    “自然也跟他爹一样,住在船上喽。”尤大妈开了话匣子,“要那孩子,也真是可怜,刚生下来,妈就跑了。”

    “跑了?”

    “嗯,跑啦。尤泳倒是一心喜欢那个女人,从来不她的坏话,但大伙儿的嘴可闲不住,都传那个女人嫌贫爱富,还有人亲眼看见她在一个漆黑的晚上,跟着一个来海边画画的大画家跑了——大画家有钱,开的车据好几十万。”

    “既然是漆黑的晚上,那个人怎么看见的啊?”

    问这话的是沈录。

    他扫了堂屋,又收完晾晒的衣服,走进厨房,极其自然地拿过姜灵手中的抹布和碗。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一下,一个湿润滑腻如春雨,一个干燥温暖如晚风。

    沈录倒了点洗洁精在她手上:“搓一搓,洗干净了去旁边歇着。”

    着又用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滑了一下:“你看,全是油,像滑滑梯一样。”

    姜灵脸上有点发烫,手背被他碰过的地方也似有火被点着。

    狗男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这么些动作。

    偏还一副正经、纯洁的样子,让她连发火的余地也没有了。

    将手洗干净,姜灵走开一步,想了想,又轻轻悄悄地退回来半尺。

    沈录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无声地笑了。

    知道她心软又害羞,也就配合她,假装没看到。

    最后二人相隔不过十来寸。

    没有一处触碰,却仿佛每一处都紧挨在一起。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度,鼻尖萦绕的也是彼此的气息。

    冷冽的、幽清的,糅合在一起,反而成一股暖香了。

    尤大妈坐在凳子上,攥着钢丝球刷锅,丝毫没注意到这边的暧昧与甜蜜。

    她继续讲下去:“对呀,我也这么觉得——大黑天,能看见什么?可那人非自己从吃鱼眼睛,所以视力好,夜里也能看见东西。”

    “乡下嘛,日子平淡,惯常没有事发生,所以大家都爱听这些是非,然后拣想听的话听。”

    这话倒是有点哲理了。

    姜灵心想,其实不止乡下,在哪儿都一样。

    城里、网上——哪里都不缺捂着耳朵,听风就是雨的人。

    “那个视力好的人叫尤二佬,还传尤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孩子妈刚跑没多久,他家里就出现了女人——也是在晚上看见的,窗户上的人影有两个,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叠在一起,其中一个影子前凸后翘,胸也鼓,屁股也鼓,一看就知道是女人。”

    这话有点鄙俗了,沈录未通人事,略微不自在。

    姜灵也听得不好意思,垂下眼眸。

    大妈将锅洗干净,又拿起锅盖,用钢丝球擦了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

    她大约也是孤独——尤淇往常并不与她多,儿子读了十几年书,自诩是个脱离家长里短的知识分子,也就不肯坐着与她话。她又杂事多、闲暇少,不能扎堆与邻居聊天,这会儿有了两个肯在家听她白话的听众,便似酌酒逢知己、久旱遇甘霖,嘴上没停。

    “闲言碎语听多了,尤泳有点受不住,也怕孩子受影响,就将房子卖掉,搬去船上住了。”

    “他本来就不爱话,从孤僻,这下就更不跟大家来往了。”

    “除了去城里送鱼、买东西,他轻易不下船,旁人也就不敢再多问。”

    “这样听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沈录有点唏嘘,“最无辜的是孩子。”

    大妈也感叹:“对啊,孩子是真的无辜,我见过几回,长得白白净净的,鼻子大眼睛,很好看。”

    忽然,传来重重的一声咳嗽。

    三人同时回头,看见拄着拐杖的尤母。

    尤母因身体抱恙,又是传染病,便不大见人,几乎整日待在自己房里。此时出来,也不知道是所为何事。

    姜灵不是个嘴甜的人,表达友好的方式也比较淡薄,抿嘴笑笑,就当了招呼。

    倒是沈录对老人们一向温和、尊敬,先是笑着喊了人,然后冲干净手上的泡沫,走近几步,温声道:“老太太,您有什么指示?”

    姜灵有些讶异,他这话……似乎是有深意在的。

    除了询问尤母的需求,沈录这话确实还有另一层含义。

    他总觉得,尤母刚才的那声咳嗽透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刻意,感觉并非是因为身体的疾病,而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就像是在提醒着什么,或者阻拦着什么。

    尤母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就是在房间里呆腻了,听见你们聊得很开心,就出来凑凑热闹。”

    完,她又咳嗽了几声。

    沈录挑眉,这次她的咳嗽,就是正常的因为肺部不适了。

    两种咳嗽的区别,他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但是在他的感觉里,是实实在在有着差异的。

    “多出来走走好,有利于身体健康。”他看向尤大妈,“大妈,老太太也想聊天儿,咱们继续吧。”

    尤大妈讷讷地“嗯”了两声,脸上其实也有着一点疑惑,不懂婆婆为什么要阻拦自己讲尤泳的事。

    但她嫁到尤家几十年,整个思想已经被调教得很乖巧、很听使唤了,自然不会与尤母对着干,便老实地按尤母意思,换了另外的话题,围绕着柴米油盐。

    沈录笑一下,转过身仍去洗剩下的瓷盘,偶尔接几句。

    将东西都洗净、摆好,甩干手上的水时,他抬起头,从木格子窗户里去看外面。

    倏忽发现不知不觉中,外面原本有一线亮色的天,已经黑透了。

    身边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姑娘,成了他在这墨色凄冷的夜里,唯一可见的光与暖。

    作者有话要:  录哥:【江户川·柯录】人格又要上线了是吗……

    今天有被【心动327】这位仙女的评论感动到:我们录真是我看过里超级正直超级温柔的男主了,真的他会闪光。

    谢谢你发现录录的光。你可能不知道——你也在发光(笔芯.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