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08
又一夜过去。
姜灵与沈录吃过早饭, 帮着大妈收拾干净了, 便出门去镇上。
买了一堆孩儿爱吃的东西, 两人又回到渔村, 过尤家而不入, 径直去了海边。
前一天晚上,两人心有灵犀, 不约而同地提出要去尤泳船上,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再给一点钱。
在他们心里,做公益也不是非要有详尽的策划案、一板一眼的手续,或者给全世界知道。
只要帮助了有需要的人,就是他们认为的最大的意义。
两个随性而为的人, 因为与对方志同道合,便觉得心与心的距离也拉近了。
只觉得无一处不契合。
到了渔船上, 沈录找了一圈, 没看到尤泳,猜想可能是在船舱里。
他挡在姜灵前面, 抬手敲舱门。
倒不是质疑尤泳是坏人, 只是习惯使然——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对任何未知的事,他都想挡在她前面。
敲了好一会儿, 始终无人应。
但舱门外面的铁锁是开着的,显然是从里面被锁住。
沈录喊道:“朋友,我知道你在家, 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船舱里面的尤泳还是没话,孩子却忽然哭了起来,嘴里喊着什么。
姜灵扯扯沈录的衣角,轻声道:“他好像完全不想见人。要不我们先走吧,东西留下。”
沈录点点头,身体却没动,反而将耳朵挨在门上,细细聆听。
没过一会儿,孩子的哭声停了。
沈录直起身子,朝里面喊道:“既然你不想见,那我们就不勉强了。给孩子买了点吃的,放门口了啊,再会。”
将东西找地方放好之后,二人下船离开。
许久之后,那扇刷着浅蓝色油漆的舱门被人推开。
一只手伸出来,瘦、白,但能看出是男人的手。
腕上有几道细细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抓挠过。
猫,或者猫一样的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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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并肩走着,海滩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她纤细轻盈,脚印又又浅;他步伐稳健,一步一个坑,脚印就深。
沈录脚尖踢着一个易拉罐,若有所思地道:“姜姜你觉不觉得,那个孩子刚才哭的时候,嘴里喊的好像是‘妈’?”
姜灵闻言,细细回想一下,发现还真有点像。
“也许只是因为想妈妈了?”
沈录还是觉得奇怪:“按照尤大妈所,孩子妈妈是刚生产不久就离开了,那孩子对妈妈应该没有太多的依赖吧?”
“可能是尤泳对妻子念念不忘,所以经常在孩子面前提起,的也都是好话?”
比如“妈妈没有抛弃你,只是有苦衷才离开。”
比如“妈妈很爱你,只是出远门赚钱了……”
比如“妈妈一定会回来。”
很多诸如此类的话,还会被冠以一个好听浪漫的名字——白色谎言。
对此,姜灵其实并不赞同。
纵然真相残忍,又何须在残忍之上,再加一道欺骗。
沈录听了她的猜测,觉得不无道理,想必尤泳仍对妻子用情。
于是可怜、同情之外,他又给尤泳添加了一道“痴情”的标签。
两人走走停停,描描画画,时不时闲聊几句。
不知不觉间,一天结束,二人将飞霞湾逛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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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又待了半个月,二人将渔村里的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都拜访了。
有人身体不好,他们带去县城里检查;
有家庭物资紧缺,他们大量补足;
有孩子欠学杂费,他们也去学校帮忙交齐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他乡景色见得差不多了,该帮忙的也都帮了。
已是年关岁末,两人便决定回景城过年。
临走时,尤大妈送了许多海产。
沈录当然不会白要,将钱给到尤淇手里。
等尤淇美滋滋进屋去数钱了,他又将尤大妈悄悄拉到一边,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大摞钱。
大妈不肯接受,非要还回来。
他按住她的手:“大妈,这钱是给您一个人的,我不会给尤叔知道,您也不必。”
“尤叔不肯心疼你,但你自己要心疼自己。”
“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您自己去镇上买,把日子过好一点。”
“大妈,您是好人,您平安。”
“沈,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些话。”尤大妈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沈录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大妈又道:“你对我真是好得没有话,还特意电话给你奶奶,让老人家来教我……”
“哎呀,这都事啦。”沈录摆手道,“我奶奶是那种很会生活的女人,从不因为别人的情绪而委屈自己,我就是觉得她多少能够提供一点实用的建议——您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我其实还怕您觉得我多管闲事呢。”
“怎么会?”大妈是个直爽、简单的人,想的话都写在脸上,“你好心帮助我,我又怎么会不识好歹?只是我担心自己达不到你的期待——你都费心让老人家出马教我了,我如果还不能将生活过好……”
“达成我的期待做什么?达成你自己的期待就好了。”沈录朝堂屋里扫了一眼,“我感觉尤叔这段时间有进步了,您觉得呢?”
尤大妈身在局中尚未发觉,此时经沈录一提醒,细细回想一番——
以前无论大事事,尤淇都是扯着嗓子喊她来做,现在倒学会自己做一点了;对她话的语气,也没有以前那么凶巴巴,数落她的次数也少一些了。
今早为了帮沈录与姜灵践行,她捉了只鹅宰了,他还主动来帮忙拔毛……
眼泪猝不及防地溢出来,在眼眶里转。
“他对我好了很多。”她拉住沈录的手,“沈,都是因为你……”
她知道,沈录不可能只是在她这边费了心思,一定也对尤淇做了些什么——夫妻之间的事,需要两个人共同的配合。
沈录却不承认自己暗地里的努力,只笑着道:“哎呀,大妈您别这样,我女朋友看着呢,一会儿吃醋了,我又得苦恼。”
这话自然是瞎了——且不姜灵那样的女孩儿根本不会胡乱吃醋,就算真吃醋了,他也根本不会苦恼,只会一边笑嘻嘻地哄,一边偷着乐呢。
尤大妈被他逗乐,含泪笑了,松开手,将他的一番心意收下了。
离别无可避免,即使不舍,她也只能跑着送一段。
然后眼看着那两个可爱的年轻人,坐在车子里,离她越来越远。
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自二十多年前嫁到这里,就一直循规蹈矩地伺候一大家子,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不是快乐。
是沈录和姜灵这两个年轻孩子的到来,为她灰白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
她心里蓦地难受,又难舍,只觉得尝过了被人理解、被人温柔以待的滋味,往后可能会更难过。
用书面的语言来,她此时的心情大约就是“兴尽悲来”,一种热闹散去过后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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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镇上,沈录放慢了车速。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路边摆满了摊,人群熙熙攘攘,挑选着自己要买的东西,看见车子也不避让。
不远处有个大叔握着糖葫芦垛子,腿边围了不少孩儿,个个都是垂涎欲滴的样子。
沈录看见了,不由得想到尤泳和那个孩子。
“疏忽了——我应该再去渔船上看一下的。”
姜灵知道他的是什么。
她侧头看他:“那你现在要回去看一下么?”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麻烦?”
“我不怕麻烦。”
“姜姜,你真好。”
“嗯,我知道。”
沈录看着她素净淡然的脸,笑了。
他将车停在一家商店前面,温声道:“我先下车买点东西,人多太挤,你就留在车上吧。”
“给尤泳的年货?”
“知我者,莫若你了。”
“可是怎么办,我不止知你,也知很多人呢。”
“……”
走到店门口,沈录掀开塑胶帘子,正要走进去,忽然在货架旁边看见一个人。
一个不该独自出现在这里的人。
——尤泳。
他在这里,那三岁的孩子呢?独自待在船上?
沈录算走进去问个究竟,刚跨出一步,又停下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如果真如尤大妈所,尤泳连逃妻的坏话都不肯,对孩子也是捧在手里当宝,那么怎么可能狠心将孩子一个人留在船上?
他将帽檐压低,转身出来了。
尤泳正在挑选面条,比对价格、比对重量,精心计算着,也就没看见他。
回到车里,沈录将刚才所想都对姜灵了。
姜灵也不迟疑;“走吧,去船上。”
是黑是白,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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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渔船,沈录围着找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敲了敲舱门,自然还是无人应。
正猜想着会不会是尤泳将孩子托付给熟人照料了,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某种微弱的声音。
有点像是……被捂住了嘴,发出的求救声。
迟疑片刻,他从腕表里取出一根细针,往锁眼里探去。
还没来得及弄好,就被人一把拉住。
姜灵看着他的手:“你要干嘛。”
“开门。”
“私闯?”
如果上次在斗星寨爬上人家屋顶去探里面情况,还能用“三天不,上房揭瓦”的调皮来当借口,那么此时此刻,就真的是法律意义上的私闯民宅了。
万一里面一切正常,尤泳又死缠不放、甚至诬陷遗失东西的话,沈录很可能会因此承担法律责任。
沈录多聪明的人?自然也想到这份后果了。
但他坚毅地点点头:“嗯,私闯。”
“等尤泳回来,再把所有的揣测与他当面对质,这样也不行吗?”
“对质是一回事,孩子是一回事。”沈录还是很坚持,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
“姜姜,孩子如果真的是一个人在里面——那水果刀、火机这类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万一他饿了,随手捡到什么东西就往嘴里塞……”
姜灵看他几秒,将手松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沈录着那些再简单不过的话时,她却觉得他仿佛发着光。
她忽然意识到——她真的爱死了他的正直与善良。
卸下心防,让一个男人闯进自己的心里——这会是一件好事吗?她不知道。
但她决定,冒这一场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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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录进入船舱后,她想了想,也跟着进去了。
既然是可能面临危险的事,那就一起承担吧。
还能有个伴,不至于孤立无援。
两人在船舱里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找到孩子。
可那微弱的呼救声,分明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虽然很轻很轻,但沈录坚信,那绝不是他的幻觉。
姜灵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看这个船舱,跟从外面看起来相比,是不是了点?”
沈录正在急躁地翻找,闻言顿住,直起身子四下望望,发现果然如她所言,所处的船舱比外面看起来了不少。
相差的空间,大约是能容纳一个人的。
他的目光落在靠里的那面墙上。
铁皮的,刷了跟舱门同色的漆,浅蓝色。
对于尤泳这样的男人而言,其实显得有点清新过度了。
沈录走近,仔细观察那面铁皮墙,这才发现中间有一道极细的缝隙。
缝隙里也被涂了蓝色的油漆,让墙面看起来浑然一体,不仔细扒着门观察,根本看不出来。
他抬手敲敲,传来空旷的回音,然后那呼救声也随之更清晰了。
深吸一口气后,他一把将墙面推开。
即便是提前做了心理准备,沈录仍然被墙里的场景惊住了。
姜灵随之看过来,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到了桌子,上面的啤酒瓶砸下来,啪地碎了,金黄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酒沫不断地冒出来,又不断地消湮,在这寂静的船舱里,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那一瞬间,二人都忘了该如何动作。
作者有话要: 录哥:害怕,要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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