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隔河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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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夜过来, 运出去。”

    “钱不是问题。”

    “谢了。”

    “嗯。”

    挂断电话, 沈录攥着手机, 看向窗外茫茫夜色, 良久之后才转过身。

    姜灵站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

    她看着他, 目光沉静如水。

    “怎么出来了?外面冷。”沈录走近,声音温柔, 想去拉她的手。

    姜灵没躲,任他拉住:“你跟谁在电话?”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姜灵直视着他, 又道,“殡仪馆的?”

    “嗯。”他似乎并不惊讶她会猜到,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

    “我不同意。”姜灵的确猜出了沈录的意图,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姜姜, 其他事我都听你的,但这件事……对不起。”

    殡仪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再过一个时, 就会有人来运走尤泳的尸体。

    “或者,该对不起的人是我。”姜灵道着歉, 但脸上却没有愧色, 只有坚定。

    “你……”沈录明白了什么,眼里浮现一丝难以置信。

    “我报警了。”

    “你怎么可以!”沈录仿佛受到了刺激,欺身上前, 握住她的肩。

    姜灵感受到他的力度,以及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

    “我可以。沈录,你知道的, 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对。”

    沈录无力辩驳。

    的确,她这样做,于理法上而言,并无半点错处。

    那情义上呢?

    医院楼下已经传来警笛声,在夜里显得凄厉而尖锐。

    一声重复着一声,像某种绕不过的宿命。

    沈录知道事情已无转机,松开她的肩。

    他的手有些无力地耷拉下去,心里有一处,猛然难受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给苏连瑾带来什么。”

    “或许会是牢狱之灾,也或许会遇上一个好律师,化险为夷。”她冷静地分析着,“我会倾我所有,为她请一个好律师。”

    沈录看着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能如此地淡定。

    他们在讨论的,明明不是今天吃了什么,也不是明天的天气怎么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的人生。

    “不必。”

    “律师我会安排。”

    他的声音,连同一颗心,一起冷下去了。

    “行,那就由你来为她安排吧。苏连瑾遇上你,真是她的福气。”姜灵用平淡的口吻着。

    沈家有着景城最强大的法务团队,的确要比她能请到的律师好得多。

    警察上楼了,身后还跟着一名法医。

    姜灵简单了一下事情经过,之后便被请去警察局做笔录。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沈录的声音。

    “我也去。”

    警察转过身,例行公事地询问道:“你好,请问你是?”

    “我是苏连瑾的家属,对这件事也知道一些情况。”

    警察点头:“好,那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沈录走过来,经过姜灵身边时,也不看她,径直往前去了。

    姜灵咬咬嘴唇,跟上去。

    -

    警察局。

    “请问你们认识死者尤泳吗?”

    姜灵答道:“不算认识,差不多是陌生人。”

    “那为什么你们会跳海救他,还将他送到医院?”

    沈录闻言冷笑:“谁要救他?”

    “要不是绳子解不开,我一定会直接将他留在海里,不定还会摁一把。”

    警察屈指叩了叩桌面:“先生,注意你的措辞。”

    往大了,如果沈录真的那样做了,严格追究起来,就不仅仅是见死不救那么简单,而称得上是蓄意杀人了。

    沈录不是法盲,知道自己的言论意味着什么。

    但他就是想要放肆,想要纾解心里的躁意。

    姜灵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

    却被他挣开了。

    姜灵敛眉,脸上一带暖色也没有了。

    她知道他在生气。

    也知道他出那样的话语,就是在跟她赌气。

    无奈的是,她没办法为此便改变自己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事的原则。

    只是很遗憾,她原以为他与自己是真正默契的天作之合。

    警察再次发问,让二人讲述事情经过。

    姜灵担心沈录冲动之下又出什么不该的话,抢先开口。

    “我跟我男朋友去飞霞湾旅游……”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时,沈录看她一眼,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

    姜灵余光发现他看了自己,试探性地再次将手伸过去,轻轻勾了他的两根手指。

    这回,他没再挣脱了。

    姜灵便知他即便生气,却没有要与自己绝交的意思,心里释然了不少,声音也没之前那么失落了,继续下去。

    “在飞霞湾待了一段时间后,我们本算今天离开,却偶然得知苏连瑾是被拐卖人口,而尤泳就是买下她的那个人。”

    “苏连瑾起初只孩子是被拐卖来的,央求我们将孩子带走。因为孩子当时被尤泳注射了药物,情况紧急,我们也就没多想,将孩子带走了。”

    “在送孩子去医院的路上,我们讨论之后,觉得苏连瑾的样子不太对劲,于是由我男朋友送孩子去医院,而我则重新回到渔船上——如果苏连瑾真的是被拐卖的,那么我会劝她离开。”

    “苏连瑾应该是一早就有了要跟尤泳同归于尽的想法——”所以才会提前准备好特意加粗的渔网绳。

    “被劝动之后,她同意跟我下船,但尤泳忽然回来了。”

    “我躲在船舱后面,亲眼看到了之后的一切——”

    尤泳的癫狂,对苏连瑾的心灵压迫与心理伤害,以及苏连瑾的绝望。

    警察听完,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居然被困在船上四年,期间还生了孩子,却从来没被人发现,真的就像死了一样,无声无息……

    另一方面,又免不了有些唏嘘:虽然苏连瑾做出这样的不理智行为,可以是情有可原,但到底法不容情,从法律意义上来,这是一起杀人案。

    -

    从警局出来,已将近零点时分。

    即便是灯红酒绿的城市,由于冬日寒冷,也已经陷入蛰伏的安静。

    走了一段路,沈录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刚才提到的手机,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将手机放在船上,拍下了全程。”

    “包括苏连瑾绑着尤泳跳海?”

    “嗯。”

    “你真的要将它交给警察?”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轻轻的“嗯”。

    “可你一旦将手机里的视频公布于众,苏连瑾就真的从拐卖案的受害者,变成了尤泳死亡案的凶手。”

    “从某种层面上来,她的确是。”姜灵平静地道,“她原本可以选择跟我们一起走,然后再报警,用法律手段来制裁尤泳。”

    声音因过分平静,而显出一点漠然的无情。

    沈录则完全与苏连瑾共情:“一个被囚禁了四年的女孩儿,整整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有多疯狂的想法都不为过。”

    “那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吧?”

    “所以,你真的要把她拉着尤泳跳海的视频,交给法官吗?”沈录隐忍着一丝怒意。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原本她可以就此彻底解脱,与那四年再也没有瓜葛。”

    姜灵抬头,看向路边的树。不见春日繁华,不见夏日生机,只剩下死气沉沉的棕褐色枝桠。

    “那尤泳的一条人命呢,就算了?”

    “那是他罪有应得!”

    “这句话应该由法官来。”姜灵叹息一声,视线最终落在树顶之上的那片苍穹。

    白天看去,有大朵的云,有飞鸟。到了夜晚,却只剩一片朦胧的虚空。

    “沈录,你太理想主义了。我们只能尽力做好事,作一个执行者,而不是好坏的制裁者。”

    “是,我是太理想主义了。”他被她自始至终的淡然激怒,“或者,我把你也想得太符合我的理想主义了。”

    “所以呢?现在你要对我失望了?”

    他沉默。

    姜灵心里忽的升起一阵凉。

    沉默,就是默认了。

    “把手机给我。”他朝她摊开掌心,“手机是我的,我收回。”

    姜灵望着他。

    是,手机是他的,也没有明确过要送给她,所以在法律意义上并不算赠与,他有权收回。

    那么,他的喜欢呢?

    是不是也要一并收回。

    她垂下眼眸,笑了,带一点苦。

    所以啊,人真的不该耽溺于那些别人给的好意,和那些樱桃一样诱人的爱。

    别人能给的,也能轻易被收回。

    “沈录,即便你将视频拿走,”她的声音像水面结了冰,“我也会出庭出真相的。”

    “姜灵!”

    “看来今晚我们不适合待在一块儿,不然可能会吵起来。这样吧,你回医院,我自己找家酒店住。”

    完,她竭力扯了扯嘴角,想故作出轻松的样子,却还是失败了。

    “姜姜,现在回警局改口供还来得及——难道你真的要把苏连瑾送进监狱吗?她才刚逃离那座困了她四年的牢笼,你忍心让她被困进另一个牢笼?”

    “沈录,你不用劝了。”

    “你觉得我残忍也好,无情也罢,我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原则,也会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

    “至于苏连瑾——我心疼她,但同样的,我也觉得她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而负责,那样,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沈录看着她,片刻后忍不住笑:“要不是我还存在一点情义,存在一点对苏连瑾的同情,差点就要被你服了。”

    姜灵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心里钝钝地难受。

    但即便如此,她仍不为所动,转身就走。

    片刻后又回过头,发现他就跟在后面,离她不到三米的距离。

    甚至还有一部分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拦腰将她抱住,把头靠在她的腹部一样。

    她压下心里的悸动,尽量面无表情地道:“沈录,就事论事,我这样做,不是见不得苏连瑾好、非要送她进监狱,也不是因为同情尤泳。”

    “可以这么——如果尤泳没淹死,那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律师,将他往死里告,告到死!”

    “但他被推进海里而死,和被法律判死,是两回事。”

    “坚持这样做,只是因为按照我的原则,我想这样做,我觉得一切真相都应该被出来。”

    沈录阔步走近,直至影子与她的融合。

    “姜灵,我也就事论事。”

    “我跟你在苏连瑾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是我们俩观念的碰撞。”

    “但现在你要去哪里,我是一定要送你的。你也不许拒绝,这是另一码事。”

    “好,我不拒绝。”

    她挺直胸背,踩着他的影子,坚定地往前走。

    “你送。”

    路灯的光倾泻下来。

    照着人,植物,和路面。

    没有哪两片树叶会完全同符合契,也没有路面会始终一马平川。

    一如人与人之间,近起来是真近,远起来,又倏忽很远。

    作者有话要:  录:闹矛盾了,难受,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