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隔河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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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姜灵到了酒店, 亲眼见她走进房间, 又确认她将房门锁好之后, 沈录才下楼往医院的方向走。

    街上很静, 只间或有跑车呼啸着经过, 传来年轻人大喊大笑的声音,将生命张扬到最极致的地步。

    他忽然觉得荏苒时光, 是真的挺改变一个人的。

    有着令世界物是人非的力量。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富家公子。

    而眼下,却突然要被迫面临关乎别人一生的抉择。

    无论最后如何做,都免不了要受一场人性的拷问。

    实非他所愿也。

    恍惚间,他不禁埋怨起吴鸣来。

    如果不是为了他的事, 他就不必去斗星寨。

    不去斗星寨,也就不会遇到她了。

    那么, 解决完斗星寨的事, 他大可以回到景城,继续过他优哉游哉的少爷日子。

    可是因为遇见她, 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既定好的人生, 半分不由己地偏离了轨道。

    他舍下景城的公司不管,舍下家里的产业不要,跟着她跑, 陪她来到飞霞湾这个晦气地方。

    现在,还要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她真是个坏姑娘!

    他想。

    -

    到了医院,沈录先去看了苏连瑾。

    原本只是出于对她的愧疚与心疼, 才去看一眼。谁知到了病房里面,发现她竟醒着。

    夜深人静,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

    苏连瑾侧过头,往门边看过来。

    这下他走也来不及了,只好进去,随口问道:“怎么就醒了?”

    苏连瑾双手撑着,坐上来一点:“不是醒了,是一直没睡。”

    “身体不舒服?”

    苏连瑾摇摇头。

    “睡不着?”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痛苦之色明晰可见。

    沈录一路走回来,脑子里想着纷纷乱乱的事,又受冷风吹,睡意已经去了大半。

    见她这副样子,他不免担心她的状态,索性搬把椅子坐下来:“那你要跟我吗?”

    苏连瑾的唇上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红印,不难看出她刚才怎样厉害地纠结过。

    沉默半晌之后,她才颤抖着声音道:“一旦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一些事情。”

    “想到船舱里的那面镜子。”

    “想到让我又爱又恨的孩子。”

    “想到甲板上那只被踩死的鸡。”

    “想到那些绳子勒进皮肉里的感受。”

    “想到没有被拐卖之前,花团锦簇的人生。”

    沈录想安慰她,末了却词穷。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了句对不起。

    沈录的神色失落而颓然:“对不起,我没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

    “这是好事啊。”苏连瑾笑笑,“这样的事,我希望全世界有我一个人经历就够了,务必不要再多一个人。”

    不然这世界未免就显得太糟糕了,糟糕到让人不想久留的地步。

    沈录心里一跳——她最后这句话,似乎又带了点厌世的意思。

    “苏连瑾,你不会是……又……”

    苏连瑾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摇摇头:“不会,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

    “出来有点不人道,但是,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好,我不告诉别人。”

    “嗯,我相信你。”苏连瑾眼里有着羞耻感,但又是发着光的,“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当得知尤泳死掉的那一瞬间,我开始贪生。”

    人是世上最百折不挠的生物,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

    并且聪明得很,会借助许多东西来帮助自己达成治愈——酒精,尼古丁,音乐,游戏,零食……诸如此类,皆可由短暂的廉价的快乐,累积成蓬勃的元气,然后支撑着自己往明天走下去。

    熬过孤独而漆黑的令人哭泣的夜,就又是新的一天。

    只是到了苏连瑾这里,治愈她的那样东西,是尤泳的逝去。

    因为那象征着困住她灵魂的枷锁,彻底粉碎。

    “录哥,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血腥,很变态,很没人性?”

    沈录摇摇头,很认真地道:“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来评判你。你所做的,自有你自己觉得合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成为这样奇怪的人。可我的脑子里,就是压不住地要蹦出这种念头,它们好像根本不受我的控制……”着,她的脸色又痛苦起来了。

    沈录站起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心里有一种无能为力的难受。

    好不容易哄睡了苏连瑾,沈录回到自己的病房,脚步已有些虚浮了。

    洗了澡躺进被窝,他知道自己是又发烧了。

    可是那个会寸步不离照顾自己的人,已然离他而去。

    也懒得再叫医生,他戴上耳机,在一首单调的纯音乐里混沌半时,终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虽一片漆黑,但并未下雨。

    而他的耳朵,乃至他的世界,都被潺潺雨声笼罩了,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

    手机里的视频,最终还是到了警察手里。

    苏连瑾被带走的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

    沈录怀里抱着她的孩子,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苏连瑾却好似已彻底看开了,释然一笑:“谢谢录哥,但是律师什么的,请不请都罢了。只是想恬不知耻地央求你,帮忙找到我的父母——如果这个孩子,他们肯认,就更好;要是不肯认,就还得麻烦你帮我照顾……”

    沈录懒懒地斜她一眼:“不要,录哥不是带孩子的人。”

    “等我请的律师来了,你最好配合一点,早点出来自己带。”

    “不然我就把你的孩子扔到孤儿院,任他自生自灭。”

    “所有孩儿都会嘲笑他没有妈妈。”

    “抢他的玩具,还不给他东西吃。”

    苏连瑾笑意更浓:“录哥才不会呢,录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录哥了。”

    沈录听得腻味,连连摆手,让她闭嘴,赶紧跟着警察走。

    此时许多在外求学、务工的人赶回来过年了,医院处于市中心,来往人也多,不少目光落在苏连瑾这边。

    沈录注意到了,单手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看似随意地抛过去,却正正好好落在她的手腕上。

    那副散发着森寒银光的手铐,便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苏连瑾垂眸看着深灰的纯色围巾,笑了,觉得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大大咧咧又细致,凶巴巴又善良。

    他太好了,好得让她不由得嫉妒起姜灵来了。

    -

    又过一天,沈家派来的律师到了,不久李达也与范韶光也来了。

    原本这种事,老粗和刘隐也是要参与的,但老粗家在北方,赶回去过年了,大雪封路,一时过不来。而刘隐是在抓偷时,不慎被捅了一刀,还在休养。

    在沈录的安排下,一切有序进行——

    李达也与范韶光带着孩子去苏连瑾的老家。

    律师谈吟洲留在本市,与沈录一起准备官司的事。

    安排好一切,又带谈吟洲去看守所见了苏连瑾,沈录终于得以坐下来,细细研究这个案子。

    书桌上摆满了砖头厚的法律书籍,都是他开着车去买的,装了一后备箱。

    管它有用没用,反正全买了。

    谈吟洲好笑:“录,你是不是过于郑重其事了。”

    沈录挑眉,对他一派轻松的态度不太满意:“在你眼里,这难道是事?另外,别这么叫我。”

    “录”这种一听就很没有威信、很没有气势的名字,他沈少爷顶多能容忍老太太叫两声。

    其他人敢叫?怕是不晓得录哥撒起气来是什么样子哦。

    “这可是老太太批准我这么叫的。”谈吟洲抱臂,笑着看他。

    他是沈录兄长的发,大了沈录七岁,两家又是世交,可谓看着沈录长大的。

    沈录憋闷:“你个大尾巴狼,搞得衣冠楚楚的,就知道在我奶奶面前装乖。”

    偏偏老太太还吃他这套,又因他日常着一身西服,戴着银边眼镜,便觉得他斯文儒雅,比几个亲孙子有气质多了。

    “什么装?我的斯文是浑然天成,风雅是与生俱来。”

    “可要点儿脸吧。”沈录随手从沙发上抓了个抱枕砸过去,“干活儿干活儿,沈少爷花钱请你来,是让你来唠嗑儿的?”

    那他还不如去群里逮个叫凯斯润的网友,声音又好听,话还有趣。

    谭吟洲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是是是,沈少爷发话,在下不敢不从,这就为您当牛做马,典身卖命。”

    “典身用不着,不占你这便宜。”沈录拿起一本书开始翻看。

    谈吟洲朝他手上扫了一眼,是本《刑事出庭修炼手册》。

    “你看那个有用?还不如看看这本——”谈吟洲抽出一本《常见刑事案件辩护要点》。

    沈录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谈律,我坐在这里陪你,纯粹是关心案件进度,而不是来替你排忧解难的——辩护的事,应该是你要考虑的吧?”

    “那你看出庭手册做什么?未必你还要出庭啊。”谈吟洲其实已经明白沈录的用意了,但仍忍不住逗他。

    沈录从就是个机灵鬼儿,看着嘚瑟、中二,实际上确有巧思,真有本事。

    用老话是怎么来着?哦,扮猪吃老虎。

    而他也就养成一个恶劣的爱好——逗沈录玩儿,不动声色地引导沈录自己掉马。

    果不其然,沈录又被他的“蠢”气到了,鄙视他:“你子司考是怎么通过的?这点事都转不过弯来?”

    “转不过转不过,还请您指点高明。”台灯的光映在谈吟洲的眼镜上,正好掩住了他眼里恶劣的好整以暇。

    “《孙子兵法》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作为证人,以及暂定的亲属,肯定是要出庭的,那么我就得先摸清出庭有哪些套路,一来武装自己,二来击敌人。”

    “你敢公诉检方是敌人?”

    由于尤泳父母双亡,也无其他亲人,所以这个案子将被作为公诉案件,由检察院提起诉讼。

    也就是,苏连瑾是被告,而原告是检察院。

    这桩案子的难度,可想而知。

    “呃……”这个确实是沈录口误了,他摸摸鼻子,“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反正我这么做,肯定有我自己用意的,你别管我,做好你辩护律师的本职工作。”

    谈吟洲知道他的思路是正确的,用玩笑的口吻着由衷赞道的话:“看不出来啊,您沈少爷还挺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

    “哪里哪里——”沈录抬手示意他低调,又淡淡道,“其外也是金玉。”

    谈吟洲:“……”

    希望大家都能要点脸吧。

    时间如沙漏里的尘沙,一点一粒地淌下,转眼到了晚上十点。

    谈吟洲将眼镜取下来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

    沈录停下翻书的动作,抬起头看他。

    没话,等着他。

    谈吟洲喝了口咖啡,出自己的看法。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比较主张往自我防卫的方面去辩护——由于死者对孩子注射了药物,激发了被告人的母性,于是做出过激行为。这样做的好处是,将案件性质定罪于防卫失当,有利于法官在量刑时加入情理斟酌,争取减刑。”

    沈录知道谈吟洲的本事,虽然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是个惯会哄老人、欺负晚辈的大坏蛋,但其实在律师界有着“谈笑间,对方灰飞烟灭”的美名。

    他点点头:“好,都听你的,有什么需要我配合,尽管。”

    谈吟洲笑道:“你忽然这样乖,我有点不适应。”

    “我本来就乖。”沈录低下头,继续翻书。

    “你子,平时看着不着调,正经起来却是真令人喜欢。”谈吟洲毫不掩饰对这个辈的赞赏。

    又道:“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你体内是不是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一个是隐藏真本事的大佬。”

    谈吟洲此时不过是随口一提,虽然知道沈录有聪颖天分,但也只以为他将其用在生活里,耍点聪明,而不知他的确有着各种真本事。

    沈录听了,却忽然若有所思起来。

    他想到了苏连瑾时而坚毅清明,时而空洞迷茫,时而又偏执疯狂的眼神。

    就好像——她的体内也住着两个人一样。

    许久之后,他道:“或许,还有另一个辩护方向。”

    谈吟洲站在落地窗前,穿着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衬衫,正做着广播体操——那是他活动筋骨的法宝,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只在真正亲密、信得过的人面前,才会暴露。

    不然……这么一个充满反差萌的爱好,怕是能让他成为景城律师届的笑料头条。

    听见沈录的话,他转过身,道:“什么?”

    沈录的语气有些兴奋起来:“如果能去专业机构进行精神检测,并出具诊断书,证明苏连瑾由于长期被折磨,精神方面出现问题——这样的话,是否有利于减轻她的刑期?甚至——往无罪辩护?”

    谈吟洲愣怔几秒,他官司一向是靠过硬的法律知识,凭的是口头上和脑子里的真功夫,有点类似于学霸解一道数学题——稳扎稳,每个步骤都会写上公式,然后再代入数据,算出结果。

    他亦是如此,会用一条连一条的法律条例来攻、来防守,最后怼得对方律师无话可。

    而沈录所的这个方向,他一向是不会纳入考虑范围中的,也从来没有遇见过。

    细想之下,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挺适合苏连瑾这个案子。

    “这也算是一个比较有力的辩护点。”他给了肯定的答复,又出于职业道德建议道,“不过,必须保证她的精神检测是由专业机构进行,并且务必确保诊断书的真实性。”

    一旦弄虚作假,事情绝对会变得更糟。

    沈录点点头:“这是自然。”

    他可能会出于同情苏连瑾的遭遇,而想要将这个案子大事化、事化了,但那是建立在无人知道的前提下。

    如今事情已由天知地知、两个当事人和两个目击者知,变成了天下皆知,那么自然不会再想着欺瞒什么了。

    -

    回到自己的房间,沈录冲了澡,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看。

    与曾经等候贺西京消息的姜灵相似,他仿佛偏执狂一样,将手机反复按亮,按熄,又按亮。

    然而屏幕却始终与上一秒别无两样。

    他发过去的那些信息,如石沉大海,一点也没有声响。

    沈录的心间,盈满了躁意,遍及每一个角落。

    他承认,自己足够卑鄙,才会有隐瞒尤泳死亡真相的念头。

    他也承认,自己从来就不算是个好人。

    从一开始,他去斗星寨,就单纯只是为了找到杀害吴鸣的真凶,帮兄弟复仇。

    是后来亲眼目睹了孩的死状,又因姜灵醉心于公益,他觉得自己总要做点与她志同道合的事,才真正地将拯救被拐卖人口,纳入自己的人生,纳入自己为之奋斗的范畴。

    他曾自诩情深义重,以为自己在做好事,觉得瞒天过海就能帮助苏连瑾重获新的人生,还为此责怪姜灵的铁面无私,她冷酷无情。

    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跟人交税一样,该交的总要交,该补的也要补。法律的审判也是逃不脱的。

    现在他想通了,其实——姜灵才是真正做好事的好人。

    早该想通的,从十多年前,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河救人,就该知道她是个真正善良的人。

    可他却了那样伤害她的话。

    沈录有些懊悔地抓了抓头发,而后撑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

    他仰起脖子,将杯中已经冷掉的茶水饮尽。

    凉意从唇齿弥散,通过喉间,最后直达心底。

    作者有话要:

    今天是深沉男孩的录哥:大约无论情侣还是朋友,令人遗憾的不是观念不合,而是在产生观念不合时,没有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