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隔河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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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之后, 沈录再次来到海边。

    承载着阴诡与罪恶的渔船上, 一片森然的寂静, 那只被尤泳踩死的鸡还躺在甲板上, 头无力地耷拉着。

    沈录找了块布盖在上面, 开始翻找。

    针头、镇定剂、绳子、胶带、毛巾、沾着血和分泌物的衣物。

    船舱内的密室、三面乱人心智的镜子、床沿上那些细密的抓痕——连油漆都被生生抠落……

    一切可以当作非法囚禁的证物,都被沈录搜集起来了。

    但最重要的证据——关于人口拐卖的, 始终没能找到。

    谈吟洲动用律师资源,去民政部门查过了, 尤泳与苏连瑾并未进行婚姻登记。

    这可以间接证明尤泳做贼心虚,但因太过间接,对方也大可以将这段男女关系定性于非法同居——而强迫他人非法同居的罪名,就比拐卖人口得多了。

    沈录跳下船, 搓了把脸。

    虽觉挫败,但还是不愿放弃。

    之后一连十多天, 他都在飞霞湾, 连大年夜也是在这里过的。

    他问遍了村民,但凡有知道一点内情的, 他都会想方设法地挖出信息来。

    连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尤二佬, 他也耐心陪着喝茶、唠嗑,就想让此人多点真话,以及帮忙出庭作证。

    他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

    -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元宵。

    沈录终于劝动两个人出庭作证——虽然还是不足以直接证明苏连瑾是被尤泳拐卖,但至少能出这段“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反常,以及尤泳自表现出的反社会人格。

    聊胜于无吧。

    回到尤淇家, 夫妻俩正在宰鸡杀鸭,顾不过来——值得一喜的是,在被沈录教训过一次以后,尤淇已经一日比一日体贴了。

    沈录也不客气,熟门熟路地钻进厨房,煮了碗面。

    “新东方优秀毕业生”的手艺,一碗简单挂面被他弄得香味四溢,他一根一根挑着,却吃不下去。

    这大半个月以来,因各种事郁结于心,又想着姜灵,便一直睡不好,吃饭也不香。

    瘦了大约有十斤,一张俊脸更加立体分明。

    正发呆,尤母拄着拐杖从房间出来了,叫了声“沈”。

    沈录听见动静抬头,忙站起来,扶她坐在桌边。

    他量着尤母,有些奇怪她一向避着不见人,怎么今天倒肯出来。

    片刻后笑着道:“您气色大好了。”

    老人也笑了:“对啊,我从镜子里看,也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好,想必是真的要根治了。起来,这都要感谢你和姜,出钱帮我治病,给我找那么好的医生。”

    “客气什么?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们就开心了。”

    “这回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那个姑娘呢?”

    “她啊……”沈录垂眸,长长的睫毛藏住眼底的情绪。

    “怎么,吵架了?”

    “嗯,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你错还是她错呀?”

    “我错。”沈录喉间一阵苦涩,“我大错特错。”

    不错在与她观念不合,错在没有好好。

    错在竟将好不容易才牵起的她的手,轻易松开了。

    “你能知道自己错了就行,回头好好向她道歉。我看得出,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也是真的喜欢你,想来不会真的一直怪罪你。”

    “是,我记住您的话了,一定会乖乖认错。”

    等此间事了,他愿意负荆请罪。

    沉默坐了好大会儿,尤母始终望着他,好像要看穿他一样。

    沈录行得端、做得正,也就坦然地任她审视。

    尤母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叫他:“沈,有个事,我想跟你。”

    沈录放下筷子,将碗往前推了推,应道:“嗯,您。”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尤泳的事,是吗?”

    “……”沈录没话,垂下头。

    按照他一贯的风格,其实是不愿将自己在做的事随意出来的,不然也不会独自暗查吴鸣的案子三年,而从来没告诉其他几人。但这回与姜灵意见相左,因她的离去而痛彻心扉,便反省起自己的错处来。

    或许,那些出来无妨的事,出来也无妨。

    他兀自思考着,未与尤母对视,也就错过了尤母看他的眼神。

    纠结、拉扯的痛苦,精明、决然的坚毅,在她的眼里轮回转,始终没有定数。

    许久之后,沈录终于抬起头。

    “是。”他坦言道,“尤泳去世,检察院将苏连瑾告上了法庭——就是被尤泳关了4年的那个女孩子。我是来找证据的,证明苏连瑾是被他拐卖。您岁数大,见识广,如果知道些什么,也可以告诉我。”

    “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他们那些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尤母摆摆手。

    “不过,我这里有一点东西,是尤泳放在我这里的。”

    “嗯?”

    “卖掉祖屋之后,他搬去船上,船上潮湿,怕东西坏,就托付在我这里。”

    “我从来没开看过,但依他自己所,里面是他的全副身家性命。”

    “现在尤泳已经走上黄泉路,这东西无人认领,放我这儿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让我儿子看见,只怕要起什么歪心思。”

    提到儿子尤淇,尤母叹了口气:“儿不教,母之过。他爸去世得早,我一心只顾温饱,也没能好好教,使他成了现在这副不疼人、不成材的样子。”

    “好在有你来了,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方法,让他现在终于肯疼人一点了。”

    “我的病让你操心,连孩子也要你出手来教,对你也不知道是该感恩还是该惭愧了。”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沈录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着,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尤母喝了一口:“回尤泳吧。他也是个可怜人,家里只剩他一个,连个帮忙收尸的人也没有。”

    “我自己的一口饭,尚且吃不到嘴里,实在没有心力去顾别的了;如果让我儿子去办——他的德行,你也知道,估计挖个坑一埋就草草了事,大半的钱都要落进他的口袋了。”

    “所以,沈,我将尤泳的东西都给你。”

    “东西值钱,你就帮他好好办一场;不值钱,你就办,好歹弄副薄棺,让他不至于死后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

    “好。”沈录点头应下,“我向您保证,不管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是怎样,我都会将尤泳妥善安葬。”

    他这话,尤母是信的。

    当日得他照拂,得以请医问药;

    后来得他教训,尤淇会孝敬老母、疼爱老婆了;

    今日又得他坦诚,将尤泳一案据实相告。

    相处这么久,她此时已完全信任他的为人了。

    四下望望,见没人注意这边,尤母将手伸进大棉袄的内口袋。

    半晌后,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文具盒。

    挺大一个,铁皮的,漆色脱了,一片锈迹斑驳,但依稀能看出上面印着蓝猫淘气的图案。

    沈录接过,疑惑道:“他这么信任您?”

    尤泳是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应该不会轻易信任别人才对。

    “他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我跟他奶奶从生下来,就一直门对门住着,后来又一起嫁到这个渔村,是六十多年的老姐妹。况且两家男人又都姓尤,算起来是还没出五服的关系,放眼整个村子,也就我这里能令他放心了。”

    “他知道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不会讹他的东西;又因为我得了传染人的病,从不往人堆儿里扎,也不会把这事儿到处跟别人去。”

    沈录点点头,将文具盒开。

    里面是户口页、存折、低保卡、船契,以及一张对折的A4纸。

    按理,在一个渔村里,是不应该出现A4纸这样的东西的,常见的是从孩儿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将纸展开,沈录才看了一行,便整个人僵住。

    尤母见状,在一旁问道:“沈,怎么了?”

    “这张纸,是尤泳买下苏连瑾的证据——”

    方才那句让尤母提供线索的话,他只是随口一,并没有期待尤母真的提供些什么,却没料到后面会有这样的转折。

    原本按照惯例,绝大多数的人贩子是银货两讫,不会留下白纸黑字证据。

    但尤泳所接触的这个人贩团伙,不知是想赚钱想疯了,还是真的有着强硬后台所以无法无天,大秀了一波骚操作——竟然搞了正儿八经的买卖合同。

    此外,还开拓出各种等级的业务,按照外貌、智商、岁数等分类,再根据买主所提要求的难易程度,标上不同价格。

    其中最高一级的VIP业务,是高级定制私人喜好,再由人贩子去拐卖符合买家要求的“货”,堪称丧心病狂。

    尤泳倾其所有,选了个中上等档次的业务——虽然无法私人订制,但与同期买家相比,他具有优先挑选权,并保留“追责权”,即一旦苏连瑾在后期出现先天性的疾病,可以找人贩办理“换货”——当然,如果想要行使这一项换货权力,也是需要再次支付一笔费用的。

    沈录看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内心出离地愤怒了——货!那些畜生,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将活生生的被拐卖人口,称为“货”。

    还搞出了像模像样的服务链产业——将牙齿嵌进被拐卖人的脖子里,靠吸血来养活的黑色产业链。

    沈录的声音有点发颤:“您真的愿意将这些东西,都交给我吗?”

    “嗯,都给你。”事已至此,尤母的犹疑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沈录此时已经有些猜出尤母知情了,不然不会这么巧——她交给他的东西,刚好就是他需要的。

    他郑重道:“如果苏连瑾被判无罪,一生都会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我是误误撞,此前并不知道这个铁盒子里会有你们需要的东西。如果我早点拿出来,交给你们,或许这事就不会发生……”尤母有些失神,眼底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生气。

    她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朦胧飘忽:“况且,有什么好感谢的?我一把年纪,活着就只为等死了。”

    “您别这样……”

    “没什么不得的,要死的人,还避讳什么?”

    “你知道我的肺结核,是什么时候患上的吗?四年前……”

    “你拿着它们,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情吧。”尤母站起身,仍拄着拐杖,蹒跚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好人会有好报。”

    “人这一辈子,都是因,都是果。”

    房间门开,又阖上。

    尤母留下的最后一点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而后随那一秒的时光,永久地消散了。

    -

    沈录当晚出发,回到市里。

    接下来的半个月,事情变得顺利起来——

    先是沈之铭来电话:“孩子落户的事,已经办好了——以后,你就多了个姐姐,和一个外甥。”

    沈老太太抢过手机:“录啊,你做匡扶正义的事,奶奶不拦你。”

    “但奶奶担心你,你凡事千万不要太冒险、太逞强,保护好自己。”

    “如果敢受一点伤,那等你回家,奶奶肯定是要狠狠你的!”

    “你好好吃饭,不要瘦了……”

    到这句时,坚强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有了哭音。

    沈录攥紧手机,笑着安慰她:“奶奶,真不用担心。您还不知道我?聪明着呢。”

    话是这样,但其实在危险没有来临之前,没人知道这个人贩集团的水,到底有多深。

    前路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也许,最后他会落得与好兄弟吴鸣一样的结果,也不定。

    但他仍不会退缩。

    吴鸣可以做的事,他沈录,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做。

    接着是警局发来通知——借由沈录所提供的资料和线索,他们顺藤摸瓜,捣毁了一条从寻找买家到拐、运、卖的黑色产业链。

    虽然逮住的人只是一些喽啰,都不知道上游和幕后的具体情况,但即使只是这样的成果,也算造福了一方百姓。

    最后是精神鉴定机构给苏连瑾做完检测,加以专业分析后,出具了两份精神检测报告——一份交到司法部门,一份寄到被告辩护律师的手上。

    谈吟洲看完那叠详尽的资料,忍不住啧啧称奇:“你子真神了。”

    沈录没理他,翻看起来。

    四十三个日夜的心事重重,四十三个日夜的思念煎熬,使得他整个人清瘦不少。

    十根手指的骨节更加分明,原本量身定做、戴着刚好的腕表,此时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已经能直接从手腕上取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  沈录:我做我该做的事,没在怕的,要命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