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隔河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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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早已预计到这场官司不好, 但沈录怎么也没想到, 检方居然会在年前便进入公诉流程。

    他有些难以置信:“这么迫不及待?年也不过了?”

    谈吟洲笑道:“干我们这行的, 半天黑夜都不分了, 哪还在乎什么过年不过年。”

    虽是调侃的语气, 心里却没那么轻松。

    “录,你这次是真给我找了道难题。”他用钢笔敲敲桌子, 向沈录解释,“案件的涉及面实在太广了——原告涉嫌拐卖、威胁、弓虽.女干、非法囚禁;被告则致使原告死亡, 涉嫌蓄意杀人。”

    “原本因为案情错杂,争议极大,本案适用的是普通程序审理,即有六个月期限, 来进行答辩、举证。然而又因检方的介入,使案子性质转为公诉——”

    按照《刑事诉讼法》第二百零二条, 人民法院审理公诉案件, 应当在受理后二个月以内宣判,至迟不得超过三个月。

    “也就是, 我们最多有两个月来这场仗, 实际上,那还是比较乐观的预估。真正可用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不到。”

    沈录闻言,心里也是一紧, 真正明白这案子的棘手程度了。

    “你知道检方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将苏连瑾告上法庭吗?”

    “冲业绩?”沈录混惯了,瞎猜。

    “别胡, 要尊重你的对手,也尊重国家的公职人员。”正事上,谈吟洲绝不惯着他,又道,“难道真的是他们要帮着尤泳,一点也不同情苏连瑾,非要她杀人偿命?”

    沈录挑眉:“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维护个人,那是律师要做的事。”

    “检方维护的,不是尤泳,是法律。”

    “苏连瑾罪行的本质,不是杀了尤泳,而是藐视了法律。检方作为法律的监督机关,是不可能容忍这种知法犯法行为的。”

    “可是苏连瑾那样做,是有原因的呀!”沈录有点生气。

    “你生气也没用,法律本身就是绝对公正的。”谈吟洲紧锁眉头。

    “而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要找到苏连瑾那样做的原因,并将那些原因具化、放大——不是我们口头上的煽情供述,不是我们文艺复兴式的浪漫同情,而是切实的证据。”

    沈录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除了要申请给她做精神鉴定,也要找到导致她精神出问题的原因,即物证、人证。”

    谈吟洲欣慰于他的一点就透,“嗯”了一声,又道:“关于弓虽.女干,苏连瑾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据。至于威胁和非法囚禁——只要能证明苏连瑾是被拐卖的,而不是自愿嫁给尤泳,这两项罪名自然就坐实了。”

    沈录站起来:“明白了。”

    “你干嘛去?”

    “飞霞湾。”

    -

    兵贵神速,沈录当日便重回飞霞湾,寻找证据。

    抵达时已是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村子平日是破旧的样子,临近除夕也张灯结彩起来了。

    沈录坐在车里,却只觉得那些艳色的灯笼,像某种凶兽猩红的眼睛。

    即将睡着时,手机忽然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却并不是姜灵。

    接通,那头传来范韶光的声音:“录哥,我和也哥已经抱着孩子在苏家门口等一天了,两位老人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开了门,但是听我们讲完之后,就进屋锁了门,再也不肯出来了。”

    “有没有什么?”

    “就了一句——她已经脏了,让全家蒙羞的闺女,我们不要了。”

    范韶光声音挺气愤的:“他们最好庆幸一下今天来的是我和也哥。如果来的是老粗,我猜他俩此时应该在满地找牙了。”

    沈录面色极为冷峻,攥紧拳头,心里一阵憋闷的疼。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到最后反而成了被告,又成了被父母所不容的弃儿。

    他按下车窗,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好受些了,才继续道:“信呢?”

    在被警察带走之前,苏连瑾写了一封亲笔家书,让沈录转交她的父母。

    “信给了,他们也拆开看了,但只是脸上痛心,看完便塞回信封,又还给我们了。”范韶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这种父母啊?自己女儿当初被拐卖,如今又被告上法庭,他们真的一点也不心疼?太不是人了吧!”

    李达也声提醒:“你声音点儿,一会儿里边人听到,拿冷水泼你。”

    范韶光的音量不降反升,似是故意给里面的人听:“泼就泼啊,我怕是怎么着?”

    “正好老子一肚子火,泼点水让我凉快一下!有的人倒是不用凉快,因为本来就冷酷无情!”

    他这话骂得直白,但凡是被冤枉的人,肯定免不了要回骂;或者出于心虚,也要嘴硬着怼几句。

    然而里面给出的回应是——下一秒,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传来视频节目欢歌载舞的声音。

    范韶光骂了句脏话:“两个老东西也太不要脸了吧卧槽!”

    女儿在牢里关着,外孙在外面冰天雪地里冻着,而他们?在暖烘烘的房子里,欢天喜地过大年呢!

    沈录揉揉眉心,从姜灵的离开,到苏连瑾的入狱,再到如今孩子无所归依……旧的未去,新的又来,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你们先去找家酒店休息吧。”

    范韶光帮孩儿擦了一下鼻涕,问道:“那明天呢,继续过来守着?”

    “不守了。”沈录知道,那对夫妇是铁了心,不算认苏连瑾这个女儿了。

    他思忖片刻,下定了决心:“你们明天回景城,将孩子送到我家。”

    范韶光同意了,又问他这边的情况。

    得知沈录孤身前往飞霞湾之后,李达也抢过手机,站在“老父亲”的制高点上,自然免不了一番叮嘱。

    沈录一一应下,挂断之后,立马给父亲沈之铭去了个电话。

    讲明事情始末之后,沈录屏住呼吸,以为他又要责怪自己不安分。

    谁知沈之铭竟一反往日严父的常态,言语中颇有欣慰之意。

    沈录有些诧异:“爸,您真的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

    “我揽下自己做不了的事,强出头,给家里添了麻烦……”

    沈之铭听见这话,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睛:“在你心里,你老子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你做好事,我什么时候拦过你?”

    又道:“兔崽子,别忘了,你老子也是个热血正义的男人!”

    即便后来浸淫商场多年,渐渐成了旁人眼里的老狐狸,但其实不改初心。

    沈录心下泛暖,感动得一塌糊涂,又道:“爸,我还有两件事,可能要提前给您通个气儿……”

    “好事坏事?”

    “我觉得是好事,但对您来可能不一定……”

    “哦,那就不要了。令尊年纪大了,你少给他堵心。”

    “……”沈录当场脸、修改措辞,“我刚才错了,其实是好事,真的!您就答应我嘛!”

    “你觉得你爸爸很好糊弄是吗?”沈之铭不上他这个当,道,“你先,我们再议。”

    “是是是,您最英明神武,一点也不好糊弄。”沈录有些忐忑,但还是要勇敢下去,“就是……这边年后便要开庭,时间紧、任务重,我可能没办法回去过年了……”

    “第二件。”

    “我帮您找了个女儿!”

    沈之铭:“……什么玩意儿???”

    “不是玩意儿,是女儿。”沈录笑嘻嘻道,“您不是一直遗憾生了三个儿子,缺个女儿嘛?这不,我一直记挂着您的心愿,就帮您找了个女儿,连带着外孙都帮您找好了……”

    沈之铭:“苏连瑾?”

    沈录拍马屁:“要不我爸英明神武呢?一下就猜出来了,可真是老当益壮呢!”

    “臭子怎么话呢?你老子没老,谢谢。”

    沈之铭想了想,沉声道:“第二件事嘛……”话没完,拖长了声调。

    沈录着急:“爸,您别卖关子啊!您的宝贝录已经急得心跳加速了!”

    “谁你是我的宝贝了?“

    沈录:“……???”

    喂,现在是纠结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好,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您的宝贝录。”

    “我是您妈的宝贝录。”

    沈之铭:“……”

    这话倒也没错,沈老太太将这个孙子看得最重。但“您妈的”三个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沈录急切地想要结果,又催了一遍。

    沈之铭拿乔也够了,崽子也逗了,心满意足了,干干脆脆道:“第二件事,问题倒不大,反正就挂个户的事,添两个人咱们沈家也养得起。但第一件事比较严重,我做不了主,你得自己跟你奶奶讲。”

    沈录就知道他会这样,拉长声音喊:“爸……”

    “叫皇阿玛都没用。”沈之铭态度坚决。

    “你奶奶发起火来,那雷霆之势你不也知道?反正我是惹不起。况且——你只是我的一个儿子,我犯不着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沈录:“……”

    这个“况且”,真的太过真实了吧?一点美化修饰都懒得做了,是吗!

    很好,瞧这坦诚而不加掩饰的塑料父子情,可降解环保的。

    沈之铭可以想象到沈录憋屈可爱的表情,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

    他可看得清,如果由他去,他的慈爱老母亲绝对会化身暴龙兽,把火撒在他身上。

    老太太隔代亲,将孙子、尤其是沈录这个孙子,宠到了天上,犹如春天般温暖。

    对他这个亲儿子,却时常展现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的一面,一根拐杖挥舞起来,活像杨家女将似的虎虎生威……

    “行吧,明天我自己跟奶奶讲。”沈录叹口气。

    又叮嘱道:“爸,我刚看了下天气预报,明天景城会降温……”

    沈之铭不耐烦地断他:“行了,不就是答应了你同意收养那对母子嘛,举手之劳,你犯不着这么假模假样地关心我。”

    “不是……”沈录弱弱地道,“爸,我是想,景城明天降温,您要叫人提前准备好孩子的房间,将暖气开足一点……”

    不慎自作多情的沈之铭:“……知道了知道了!兔崽子,反正你就是不会关心我的。”

    “不是……”沈录更弱了,“我刚才企图关心您时,您我假模假样……”

    “顶嘴?”沈之铭声音忽然变得严肃,“你翅膀硬了,爸爸不得了?”

    “……得得,爸爸最厉害了,爸爸永远是我爸爸!”

    沈录撇嘴:切!大人老这样,道理讲不赢了,就开始拿“你这是什么态度”事!

    沈之铭傲娇:“净废话,老子当然永远是你爸爸。”

    “……”沈录觉得自家老爹,真的有点无理取闹啊,真的好想抱住他狠亲一口啊!

    就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里,原本充盈在车内的孤独、懊恼、烦躁,都逐渐散尽了。

    沈录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通畅,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冬日夜长,有足够的时间让父子俩互怼,互道心里话。

    “爸,谢谢您。”

    沈之铭声音淡淡的:“谢谢我努力赚钱,让你成为一个富二代,让你有足够的钱去匡扶正义?”

    沈录失笑:“嗯,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感谢。另一点是——”

    谢谢您,您的严格要求,您的谆谆教导,您的耳提面命。

    这一路走来,当我还不够成熟时,是您,成为我的灯。

    结束通话后,沈之铭拿起妻子亲手烤的饼干,咬了一口。

    和着儿子的那句话一起吃下去,回味出无尽的甜。

    面前摆着一堆亿万起步的合同,却没有闲心多看一眼,半分也不在乎了。

    想着深夜无人会进来,他一派轻松地靠在老板椅上,双脚抬起,愉快地转起了圈圈。

    为人父母,又有什么能比教出一个干净、正直、可爱的好孩子,更加值得骄傲呢?

    很荣幸,沈录——他的儿子,就是这样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  录哥:今天是乖乖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