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噩梦
穆玄做了一夜的噩梦。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没有一丝生气的荒山,无限蔓延、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山道。尚只有十岁的他, 布衣麻鞋,戴一顶破烂的斗笠, 在山中拼命奔跑。夜风呜呜作响,似拉扯了无数只恶鬼在后面追赶他,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一口吞下。
他呼吸渐渐粗重,额面布满豆大的汗珠,一双腿也如同灌了千斤巨铅。终于,山风歇止, 两座光秃秃的山坳间,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山洞,洞中静静亮着两点光。这光也不知是何物散发出来的, 幽森森的,动也不动, 如两只灯笼大的眼睛, 沉默与他对视。
他拖着两条腿朝山洞里走去, 如在沙漠中行走的人终于找到了绿洲。眼瞧着就要摸到洞口,那两点亮光却突然消失了。有贪恋的吮吸声,从洞里传出, 伴随着女子娇媚销魂的呻∣吟之声。
他握紧端方,贴着洞壁,一步步靠了过去。才发现山洞的顶上竟亮着一排青幽幽的光, 向内延伸而去,像嵌了一颗颗夜明珠在上面。伸手一摸,洞壁湿腻腻的,沾满不知名的黏液。明明正是暑气最浓的八月,这洞里却阴寒刺骨如严冬腊月。
又往里走了一段,山洞骤然开阔起来。正中间的一张石床上,两个赤身裸体的人交缠在一起,癫狂凌乱,满床旖旎。发出那种奇怪淫邪声音的,就是被压在下面的女子。此刻,那女子一张脸如同熟透的大虾,红彤彤的,随着上方男子的一记猛烈撞击,张开的双腿骤然一缩,如柳枝般紧紧缠住那男子的腰肢,男子浑身肌肉一蹦,发出一声长长的含糊而满足的喘息声。
他从未看到过如此诡异离奇的画面,一时震惊的睁大眼睛,薄薄一层布衣下,不知不觉,竟透出细密的汗珠。尚且稚嫩的身体,也突然燥热起来,丝毫不觉得四周阴冷了。
正看得出神,突然,那女子嘴角一弯,露出抹诡异的笑。他悚然回神,心头咯噔一下,那女子的脑袋已变作一个青幽幽的蛇头,正吐着蛇信子,贪婪的舔舐那男子的肩头。一双蛇眼,却直勾勾的盯得他,水波流转,满是媚惑。
那男子却依旧意乱神迷,毫无察觉。
“郎君勿急,马上就轮到你了。”那蛇头妖娆的扭动,发出痴痴的笑声。
他吓得浑身汗毛直竖,连退了几步,拔出端方,欲刺向那女子,洞顶的亮光忽然全部消失了。就像是许多双眼睛同时闭上一样。继而,四周地面传来跐溜跐溜的声响,像软体动物爬行的声音,迅速朝他逼来。
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明白,那洞顶的亮光根本不是夜明珠或什么宝石发出的,而是一双双盘踞在上面的蛇的眼睛。他竟然误入了蛇妖的洞穴。
已有蛇沿着他脚缠了上来,嘶嘶的吐着蛇信子,隔着衣袍舔舐他脚腕。他挥剑一斩,立刻有浓重的腥臭味在洞中散开。群蛇似被激怒,立刻以更猛烈的攻势缠过来。
黑暗中,他杀的天昏地暗,洞中恶臭几乎要熏得人窒闷过去,蛇群却依旧没有退去的意思,且数量还在疯狂增加。
他又挥出一剑,齐断两蛇,正欲想法子斩出条血路,去擒住那女蛇妖,黑黢黢的山洞忽然亮了起来。
不同于之前蛇目散发的幽冷光芒,这光温暖而透亮。
他抬头一看,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根桃木枝,枝上桃花灼灼绽放,散发着耀目的灵光。
群蛇被这灵光一照,立刻如临大敌,缩着蛇头退至两侧洞壁下,连蛇信子都不敢再吐了。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银铃摇动的悦耳声音。
他回头,便看见一个挽着双髻、身穿浅粉衣衫的女孩从黑暗中走了过来,肤如软玉,明眸若星,嘴角弯弯的,挂着一点明媚笑靥,粉嫩的唇瓣,如枝上新开的桃花般娇嫩欲滴,仿如画中走出的仙女。
石床上的女蛇妖还在贪婪的吸食那男子的精气,乍见这灵光,立刻化为本形,蹿到了角落里。
“你害了这么多人,元丹一定很滋补吧。”女孩一脸无害的道,那蛇妖立刻抖了一抖。
女孩视线很快落到那张石床上,眼睛一亮,走过去摸了好一会儿,啧啧叹道:“真的是寒玉床,要是能搬回家就好了,肯定很解暑。”
那蛇妖双目陡放凶光,嗬嗬两声,竟陡然从地上蹿起,张开血盆大口朝女孩扑了过去。
“当心!”他惊呼一声,只见那女孩手腕一摇,飘在半空的桃木枝闪电般没入了那蛇的七寸之中。
一股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桃木枝破开蛇腹,飞回女孩手中,灵光比方才更盛。想来,应是吸食了那蛇妖的内丹。
蛇妖一死,躲在角落里的蛇群瞬间作鸟兽散。
“我叫公输瑶,你叫什么?”女孩坐在石床上,荡着雪白的双足,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嘴角挂着一抹明媚的笑。
笑着笑着,她白皙如软玉的脸上,忽然渗出血色。很快,胸前、手腕和双足也开始往外渗血。嘴角,却始终挂着那抹笑靥。
穆玄惊醒,冷汗透衣。才陡然意识到,方才只是一场噩梦。
白茫茫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到面上,直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只觉周身一轻,昨夜压倒他的那些不适感都抽丝般远离了身体,神智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看样子早过了点卯时间,就算立刻出发,赶到军中也要午时了。也不知阮筝和沈其华那边进展如何,他二人等不到他,还不知要如何焦急。
穆玄隐隐有些郁闷,撑床欲起,旁侧忽伸来一只大手,不轻不重的将他按了回去,道:“躺着。病还没好全,乱动什么?”
听到这声音,穆玄怔了怔,微一拧眉,转头,果然看见穆王坐在床边的一张圈椅中,眼底泛着淡淡一层乌青,目中也充着几缕血丝,英武的脸庞略显疲倦。
云煦公主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弟弟醒了,心头一松,立刻手痒的捏了捏他脸蛋,哼道:“怎么这样不心,衣袍上被人动了手脚都不知道。为了给你驱蛊毒,父王可是一夜未眠。”
蛊毒?
穆玄遽然变色。原来自己昨夜并非普通的发热,而是中了蛊毒。难怪昨日那病会来的那么凶猛,以至他完全想不起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遇事素来思虑周全,且警惕心重,这一次竟然被人悄无声息的给设计了,一时间,既觉恼怒,又觉心惊。联想起昨日在章龙尸体上探查到的蛊丝,更觉不寒而栗。
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军中投放蛊毒害人,且这么快就把主意到了他身上。
“是孩儿大意,让父王受累了。”穆玄依旧坚持撑起半截身子,微垂眸,语气惭愧。长而密的羽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事,他是宁愿自己多吃些苦头,也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尤其是穆王。
刚刚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每次生病,母亲也总是这样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或哼着好听的歌谣,或讲着玄妙离奇的志怪故事,帮他纾解病痛。阿姐云煦则扒在床头,眼睛发光、看宝贝似的盯着他,然后趁母亲不注意,悄悄伸出魔爪捏他脸颊。她还总是从婢女手里夺过药碗,自告奋勇的要喂他吃药。他发自内心的抵触。因为她总是连吹都不吹,便直接把滚烫的药汁往他嘴里送。他若反抗不肯喝,她便把魔爪伸进被子里,用力捏他胳膊肉。
直到他疼得挤出泪,母亲才发现异常,笑着开阿姐的手,并夺过药碗,耐心且温柔的喂他一口口喝下。
那些单纯不掺一丝杂质的美好、快乐与温暖,像是一场前尘旧梦,再也不会回来了。
穆王望着那少年俊美苍白的侧颜,依旧按着他躺下,道:“跟父王何须如此客气。”待扫见儿子尚缠着白叠布的双手,皱眉道:“都半月了,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好全,可按时换药了?”
穆玄道:“孩儿惭愧,总令父王挂怀。”
看他这副疏离客气的样子,穆王神色一凝,半晌,从圈椅中站了起来,淡淡道:“我已让穆衡、穆平配合宁嬷嬷盘查尔雅院中可疑人员。军中你也须仔细盘查,莫再酿成大祸。”
穆玄点头:“孩儿心中有数,请父王放心。”
穆王盯了他一眼,才起身回九华院了。
云煦公主立刻坐到了那把圈椅上,一面搅动着碗里的药汁,一面挑眉望着宝贝弟弟,道:“再怎么,他也是你亲爹,你何必总令他心里不舒服。母亲离府时是怎么嘱咐你我的,你但凡有人家大公子一半的乖巧,也不至于弄得浑身是伤。”
穆玄默不作声。直到瞥见某人舀好一勺药汁,又有亲自喂他吃药的架势,立刻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云煦公主眼睛一眯,道:“退热的药。昨日你中蛊不假,但生病也是真的,要不是高烧的缘故,那蛊毒也不会发作的那么快。”
穆玄一怔。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在脑中掠了过去。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面色阴沉的道:“阿姐,我须立刻赶回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