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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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裳阁分三层, 一楼经营珠宝首饰,二楼主卖胭脂水粉, 三楼则是一间间以屏风隔开的雅室。雅室即可供休息,也可玩投壶射覆等游戏, 一些贵女还会相约来此处开诗会。

    论做工,云裳阁的首饰并不算最好的,之所以引得众贵女趋之若鹜,一是因为款式新颖,二是因为楼中所有首饰都独一无二、绝不重样。

    夭夭与郑红玉各戴好帷帽,先在一楼挑了几样首饰,又去二楼买了些唇脂、面脂等物, 夭夭见郑红玉脸色有些不好,便提议先去三楼雅室休息一下再回府。郑红玉欣然点头。

    等二人到了三楼,才发现里面衣香鬓影, 聚满了穿着华丽的贵妇和绿鬓朱颜的女子,竟比下面两层还要热闹。

    这里的雅室皆是开放式的, 只要有空位都可以进去休息, 并不接受私人包厢。两人寻了间人少的, 摘下帷帽,刚坐下没多久,又有两道人影走了进来。

    “菖兰妹妹。”一道柔美的声音传来, 似有惊喜和意外。

    夭夭循声一望,唤她的少女温柔娴静,容华照人, 竟是琼华。琼华旁边,则站着一个身穿大红襦裙的少女,丹凤眼,吊梢眉,一瞧见她,立刻翻了个白眼,不屑的转过头去,咕哝了一句“灾星”。

    “……”

    夭夭听她一嘀咕,立刻想起来,这可不就是中元围猎时,在庆功宴上与她很不对付的那郑尚书府的庶女么。她母亲杨氏好像还是当今皇后的远房表亲。也难怪一个庶女竟能和琼华这样的人交好。

    “红桑,休要胡。”琼华嗔怪的看了眼那少女,转眸朝夭夭友善的一笑,道:“菖兰妹妹也是来买胭脂首饰么?再过些时日,我就该改口叫你嫂嫂了呢。”

    最后一句,她有些俏皮的道。

    夭夭实在对变成琼华嫂嫂这件事提不起任何兴趣,礼节的笑了笑,也没接话。

    琼华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兴致勃勃的量了一眼海雪捧在手里的那些胭脂盒子,忽然目光一亮,盯着其中一个巧精致、宝蓝色嵌珊瑚珠的盒子笑道:“菖兰妹妹也买这波斯唇纸了。”

    这波斯唇纸据是从大邺朝西边的波斯国传来的,用当地特产的石榴花蒸制而成,色泽鲜艳饱满,抹在唇上可三日不褪色。方才夭夭和郑红玉转到二楼时,见很多人都在抢购这种唇纸,一时好奇也各买了一盒。

    琼华又兴致勃勃的问:“我可否看看妹妹的盒子?”

    夭夭自然没理由拒绝。

    只见琼华把那盒子握在手中量片刻,又从身后侍女手中拿出一个同款式的盒子,比对半晌,笑道:“果然一模一样。”

    她把盒子重新放回海雪手中,笑盈盈道:“看来,我与菖兰妹妹果然性情相投,那上百个唇纸盒子中,这镂着凤纹的盒子总共五个,咱们竟能选到同一个。”

    “郑红玉,你怎么也在这里!”终于瞥见夭夭身边还坐着道纤弱人影,郑红桑夸张的大叫了一声。

    红玉脸色一白,掩唇咳了两声,才由采蓝扶着缓缓站起来,细声唤了句“红桑。”

    郑红桑厌恶的皱起眉毛道:“不敢当。你郑大姐身娇体贵,比公主都金贵,还是赶紧坐下吧,省得累出个三长两短,白费了我娘每天花那么多银子给你养病。”

    红玉又咳了一声,面色被肺腑间不适牵动的有些泛红,低眉笑道:“多谢二妹关心,我会当心身子,不让姨娘担忧。”

    看她这副逆来顺受、柔弱可欺的样子,郑红桑便觉如同一拳到了棉花上,憋气的厉害。听闻动静,雅室内其他人都悄悄拿眼睛量这边情况,交头私语。

    大庭广众之下,这郑红桑就敢如此出言不逊,背地里还不知要如何欺负郑红玉,夭夭看不下去,霍的站起来,皱眉道:“红玉,这里实在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咱们去别处转转如何?”

    郑红玉微怔,片刻后,笑着慢慢点头。

    眼瞧着两人真的要离开,郑红桑一跺脚,指着夭夭,气急败坏的道:“灾星!你谁臭气熏天?!”

    夭夭本不愿再搭理她,可又忍不住想再给郑红玉出口恶气,便眼睛一弯,笑嘻嘻道:“这个嘛,自然是某些嘴巴比茅坑还臭的人。郑姐,我又没你,你急什么?”

    “你分明就是在我!”郑红桑急得大叫,凤目中怒火喷烧。

    夭夭皱了皱鼻子,一脸无奈的道:“你若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你——!”郑红桑简直要气晕过去了,可又被她堵得不出话,又愤愤跺了几脚,脸色忽转委屈道:“琼华,你看她!”

    琼华道:“菖兰妹妹的没错,红桑,怕是你多心了。”

    “怎么连你也向着她话!”郑红桑气呼呼的甩下一句,声音几乎带了哭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竟转身往外面跑了。

    夭夭与郑红玉便与琼华告辞,离开了那间雅室。两人刚走出没几步,一个长相甚清秀的丫头忽追了上来,福了一礼,笑道:“我家姐独饮无趣,想与两位贵人交个朋友,贵人可愿移驾一叙?”

    夭夭暗暗讶异,转头看郑红玉,后者也目露困惑,便笑盈盈问:“不知你家姐又是哪位贵人?”

    那丫头道:“我家姐乃太学博士乔之安大人的孙女,乔兰。”

    时隔这么多年,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夭夭怔愣了好一会儿,眼睛一酸,笑道:“久闻乔姐姐蕙质兰心,才逾苏,能得她相邀,岂敢推辞。”

    郑红玉不安的道:“听闻这位乔姐性情孤傲,极少与京中贵女结交,也不知为何会邀请你我过去叙话?”

    夭夭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乔兰所在的雅室,就和刚才夭夭所在的那间隔着扇屏风。

    夭夭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缓步走进去一看,这间雅室极清净,一个衣裳素淡的少女正立在一张书案前,悬腕写字。虽粉黛未施,难掩天姿国色。

    “乔姐姐。”

    夭夭极轻的呢喃了一声。

    乔兰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待写完那一联,才转过头,落落大方的笑道:“这位就是菖兰妹妹吧。”又望着郑红玉道:“这位应是红玉妹妹。”

    夭夭意识到失态,忙轻施一礼,道:“久慕乔姐才名,方才一见,实在动情,忍不住以「姐姐」相称,姐勿怪。”

    “无妨。”乔兰搁下笔,饶有兴致的量着眼前的姑娘,道:“方才听妹妹为好友仗义直言,实在大快人心,令人解气,想着应是个敢爱敢恨、性情爽快的人,怎么到我面前反而拘束了?”

    夭夭双颊微醺,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尖。

    乔兰看见她的动作,微微一出神,道:“我以前曾有个妹,和妹妹性情极像,也总爱缠着我叫姐姐。若还活着,也和妹妹差不多大了。”

    夭夭手一僵。只闻乔兰笑道:“日后相见,妹妹只管以「姐姐」称我便是,我听着也欢喜。”

    夭夭咬了咬唇,忽问:“以后,我可以经常去乔府找姐姐玩耍么?”

    乔兰一笑,道:“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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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章龙之事,一直过了午后,穆玄才回到帐中。

    那件被他随意丢在榻上的襕袍,此刻叠的整整齐齐,不仅洗净了血迹,连裂开的几道口子也都用针脚密密缝了起来。缝制之人针功了得,极用心,若不仔细看,竟瞧不出缝补痕迹。

    殷泽甚是心虚的解释道:“将军,末将看这件袍子坏了怪可惜的,就擅自做主,让浣洗处的刘婆婆帮着补了下。”

    就在约莫一盏茶功夫前,吴美人将晾干并缝补好的袍子送回来时,殷泽也有些意外。本以为这吴美人是想私吞这件袍子,好日后拿来威胁他或将军,没想到她竟还挺有良心。但思来想去,他终究不敢告诉穆玄真相,才谎称是刘嬷补的。

    穆玄无暇疑他,便脱掉沉重的铠甲,重新换上这件便袍,正要坐到案后处理新送来的几桩军务,忽闻到帐中飘浮着一股甜腻的脂粉味儿,黑眸骤然一沉,拧眉问:“今日谁进过我的帐中?”

    殷泽吓得噗通跪了下去,道:“是……是吴美人。”

    穆玄一张俊脸瞬间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忙完时,日头已经西斜。穆玄把阮筝和从护城河探查归来的沈其华叫到帐中,又布置一番,才离营返回穆王府。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天来回奔波、后背又添新伤的缘故,行了一路,他头脑竟渐渐觉得有些发沉,身上也冷得厉害,等强忍着不适进了城,竟已汗透深衣,深感虚脱乏力。

    因而,陡然听到一声女子尖叫声传来,穆玄悚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一时神思昏聩撞到了人。他揉了揉额角,看清倒在马前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手边散落着一堆大大的盒子。

    立刻有一群人围了过来,朝这边指指点点,大约是在指责他纵马伤人。

    穆玄忙翻身下马,把人扶了起来,又将那些盒子一一捡起来,重新递还给那少女,同她致歉。那少女心疼的握着一个宝蓝色的精巧盒子道:“怎么办,唇纸都沾上灰了。”

    “海雪,出了何事?”一道明媚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穆玄疑是听错,转身一望,一个曼丽身影撞入眼帘,明眸皓齿,娇美动人,正是夭夭。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容色清冷的素衣女子和一个苍白柔弱的病态少女。

    他蓦地一回头,夭夭也大吃一惊,道:“穆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之色,穆玄心里暖融融的,只觉连身上的不适也减轻了许多,道:“方才着急赶路,一时失察撞到了你的婢女,似乎还撞坏你一些东西,实在惭愧。”

    夭夭嘻嘻笑道:“没关系,东西坏了再买就是。”又去看了看海雪情况,确定她安然无恙,方道:“世子看着脸色不大好,是生病了么?”

    穆玄摇头,只道:“多谢郡主挂怀。我无事,大约是赶路太急了。”

    夭夭还想再和他多几句话,身旁的乔兰忽然挽住了她手臂,道:“菖兰妹妹,天色已晚,该回家了,不然伯母要担心的。”

    也不等夭夭回应,她便冷淡的同穆玄施了一礼,道:“穆世子,告辞。”

    穆玄回礼,让开道,目送他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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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府之后,穆玄就发起了高烧。

    宁嬷嬷看他面色惨白,情况十分不好,一边急命人去请大夫,一边要遣人去回禀穆王。

    穆玄却皱了皱眉,道:“不必惊动王爷。只遣人去九华院一声,我今夜有军务要忙,不过去问安了。”

    见宁嬷嬷面露犹豫,他淡淡道:“我又非大哥,一点病而已,何必闹得阖府皆知。”

    此刻,他身体乏力,头痛欲裂,只想自己安静的呆一会儿,实在不想再耗费精力去敷衍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也只有在病中,他才能无所顾忌的如此任性。

    宁嬷嬷神色一黯,道:“奴婢遵命。”便亲自拧了块凉毛巾,先给他敷在额上降热。

    大夫很快过来。把完脉,开了些退热的方子,临走时忽问宁嬷嬷道:“世子最近可沾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宁嬷嬷听得心惊胆战,急问:“大夫何意?”这郎中姓刘,家中世代行医,因幼时身体不好,曾被家人送去道观里寄养,因而修习了不少驱鬼辟邪的方术,在长安城颇有些名气。连很多权贵都不惜花费重金请他去府中驱邪除祟。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刘郎中神色一凝,又笑道:“大约是我多虑了。穆氏一族术法高深,世子又有灵力护体,寻常邪祟岂能近他的身?除非——”

    他似想起了什么,道:“我看世子后背衣袍凝血,似有外伤。嬷嬷若实在不放心,不如去查查最近是否有可疑之人触碰过世子的衣袍。”

    这下,宁嬷嬷是真的不安了。她虽不懂术法,可大约也明白了那刘郎中的意思。寻常邪祟虽不能靠近穆玄,可若是有人在衣袍上做手脚,那脏东西很可能会沿着伤口渗进体内。

    宁嬷嬷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穆玄的衣袍平日都是她亲手准备的,有资格触碰的,也都是她的几个心腹丫头,到底是何人大胆包天,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

    刘郎中的顾虑果然不无道理。到了后半夜,穆玄烧得更加厉害,人也变得神志不清,昏迷中,口中不断着含混不清的呓语。

    宁嬷嬷也不敢再瞒下去了,立刻遣人去告知穆王和云煦公主。

    云煦公主自昨日听弟弟当街和东平侯府的宋引起了冲突,还把人家给揍了一顿,心里就一直放心不下。今日本想过来尔雅院看他,怎奈午后喝多了酒,竟一觉睡了过去。

    半夜突然听到穆玄生病的消息,立刻就酒醒了。连斗篷都顾不上披,就急急奔向尔雅院。等到了,发现穆王和静姝也在。

    静姝正在柔声责怪宁嬷嬷为何不早些通知她,穆王则坐在床前,沉着脸探查穆玄的脉息,面色凝重。

    穆云煦几乎难以相信,床上躺着的那个面白如纸、唇无血色的少年是自己向来身强体健的弟弟,心头一涩,急问:“父王,阿弟如何?”

    穆王不语,等探查完毕,才收回手,缓缓道:“是蛊毒。”

    出这两个字时,他英武的脸庞上,瞬间覆上厚厚一层阴寒。

    穆云煦陡然变色。

    这时,穆玄又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呓语。

    静姝凑近听了片刻,惑然道:“世子在什么?喝……药?”她目光又扫过那少年紧攥着的右拳,有些惊疑不定的道:“世子的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穆王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果然,一缕浅碧色,从那只拳头的拳心中露了出来,像是块衣角。

    “那是什么?”穆王皱眉看向宁嬷嬷。显然,那样的颜色,不会是男子之物。

    宁嬷嬷也是一脸懵然。

    静姝担忧的道:“世子手上有伤,总攥着这东西只怕不好。依我看,嬷嬷还是替他取出来罢。”

    宁嬷嬷眼睛盯着地面,一动未动。

    静姝有些尴尬的道:“怎么?嬷嬷觉得我的不对?”

    宁嬷嬷略抬了抬眼皮子,不冷不热的道:“奴婢不敢。”

    静姝也不生气,徐徐笑道:“无妨,我来取也是一样的。”着,就要伸手过去。

    “且慢!”云煦公主忽然语调一扬,似笑非笑的望着静姝,道:“静姨,那是我母亲留给阿弟的灵符。他不过握在手中做个念想,你何必管他?”

    静姝面色唰得白了,好半晌,才勉强笑道:“原来是长公主的东西,是我唐突。”又朝穆王盈盈施礼,低眉顺目道:“望王爷恕妾身不敬之罪。”

    穆王失神的望着那一角浅碧,久久不言。

    云煦公主眼眶却渐渐发红,心痛如绞。方才弟弟的那几声呓语,静姝听不懂,她却心如明镜。那根本不是什么“吃药”,而是一个人的名字:阿瑶……